苏先生自家也做过书房里吃酒这等事,倒是与1、二知己,临窗夜话,诗文下酒,好不风雅舒畅。也曾醉过,那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成心抱琴来”,何曾似洪谦这般烂醉如泥?推开门儿,鼻子尚未动上一动,脸上先觉一股酒气扑来。苏先生走进几步,见洪谦这借酒浇愁颓废样儿,不由怒从心头起。

“他比你也大得好多哩。看似工致,实则不然,显是少年时未曾用过功,现在临时抱佛脚抱来!”

清算伏贴这些,气候已凉。冬至日到,洪、程两家复团汤圆,州府里申氏却令人送出饺子来。本来这申氏是南边人,郦玉堂却循着北方风俗,好这一日吃个饺子,申氏少不得依着他。

却不知,申氏是听了人言,方又起了心机。

将天下进士拢作一堆来拣看,自入场起,未经落第而自童生一起考成进士,百者无2、三。时有人嘲笑“不第秀才”却不知有多少人栽秀才试上,能自童生而为秀才,已是不易。须知时人读书,多是自小童始,读上十年书,尚年不及二十,便始考秀才,若顺时,当年春季中秀才,春季便是举人试,再成了,次年春季便入京试一试可否做了进士,会试一过,官家便要亲考进士。前后不过二年,彼时髦何尝得过二十岁。然天下读书人,年过三旬能得中个进士已算高才。四十得中犹不算太晚,至于皓首穷经者,亦不很少。洪谦年才三旬,初了局便得个秀才,实不算盘曲。

洪谦终是俗世打滚多年,不由动开端脑来:既不好打苏先生,又不想听苏先生唠叨,便只要诚恳起家,清算整齐,大不了再悄悄认一个错,方好叫苏先生闭了鸟嘴。真是上了年纪心软了,凡是再年青些儿,哪一个敢他面前这般说教,不揍他个满面着花儿,也要不管不问独自丢下这只多嘴鸟儿。

秀英接了饺子,又封了两陌钱与跑腿差役,且使小喜说:“府君娘子这般和蔼,你们大寒天跑这些路,往各处送,实是生受了。”差役笑道:“摆布都是这城中,李大几个才叫略哩,要往乡间齐举人那边送。”小喜返来一学,秀英便晓得,这是旁人都有。毕竟也是个脸面,便叫厨下另一锅煮了,与汤圆一道盛了端上桌儿来,又与娘家送了一碟四个,也叫尝尝鲜。

玉姐笑道:“不消我说,娘莫非便不晓得了?单看这江州城,打从一了局,一起顺着来可有1、二?”

苏先生却一发不肯罢休:“这般怠惰,日上三竿犹不肯起,你要怎地?一次落第,便颓废委靡,你志气叫狗吃了么?”他这几年混迹贩子,颇学很多俚语,倘有幸复返京师再做御史,不晓得又要有几人遭殃了。

哪料程老太公铁了心肠,宁肯死前改了契书,也要叫他早些尝尝了局?程老太公实与洪谦有恩,非特收留于他,是耳濡目染,使知这世上真有那等不是假道学、又能通家事男人。兼有苏先生侧,洪谦硬要赌上一口气,这才有了温书测验之举。

玉姐故意陪父亲,每日便拿一小沙袋儿,也系腕上练习。秀英晓得了,急叫她解了来:“休要这般练,弄得两条胳膊不普通粗细可怎生是好?”玉姐笑道:“每日家只使一只手儿用饭,也不见不同很大哩。”闲来无事,又使左手用饭,弄得秀英哭笑不得。

洪谦虽不喜这苏先生,却也晓得凡苏先生所说乃是因为心中真是这般想,倒也不算是个“伪君子”。年纪渐长,心下对这等人物倒也用心分尊敬之心,却不去作弄人家。

洪谦止胡乱喝杯茶,用了两块点心,胡乱一点头:“吃过了。”

洪谦宿醉,本就头疼,一听苏长贞这阴阳慢气笑声,只觉两太阳上一阵抽动,情知苏长贞开口,必然没有一句好话。且说这位苏先生,教过天子、做过御史、当过考官、入过六部,余者非论,单说凭一张口便将太子逼得要吊颈,足见太子脾气之好,先生功力之高。且这做御史,向来骂人是一把妙手儿,想怎生骂便怎生骂,单只看贰表情。想骂你十八代祖宗,便不会止骂到第十七代。想骂得斯文,便不会说得直白。想揭你皮,便不会与你留余地。

秀英、玉姐苏先生院中课室等未几时,洪谦已换了衣,重梳洗了,头发也梳得划一,戴了巾儿,与苏先生一处过来。秀英见他面上略郁郁,不免又担忧。因不便久留,秀英向苏先生问一回好:“玉姐我那吃罢饭,我送她来,没见先生,便与她一处等,”又说洪谦,“这便等不及与先生论道?早餐吃过没?”

洪谦只觉头疼欲裂,本来当好生梳洗,换身洁净衣裳,喝碗醒酒汤来,再享用娇妻爱女之软语安抚。眼下倒好,浑身酒臭、一件脏衣,口都未曾漱,又招一顿臭骂。偏生苏先生虽不受他拜师之礼,却实打实教了他这几年,他委实不好似少年时那般一言分歧便与人翻脸,只得黑面听了。

晃闲逛悠自榻上爬起,彼时入秋,气候微凉,关门尚不觉,苏先生排闼而入,外间冷气一出去,洪谦复苏几分。待室内浊气散去少量,洪谦抽一抽鼻子,便闻到好久未曾闻过酸腐之气――确是难闻。

秀英见他这般勤奋,一想他每日凌晨起来,舞弄枪棒倒是不缀,倒好打熬身子,便不拦着。就是玉姐要陪她爹混闹,秀英也只作不见。然思洪谦读书方是闲事,玉姐读书再多也做不了状元,终要嫁人,须晓得家事,便拦玉姐,后半晌儿略复习一下儿功课,便过来与她一处,看她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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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一皱鼻子,苏先生却不令她说话,反提及这科测验来:“人都说文无第一,多少落第者亦有真材实学,却不知拿出来一比,老是有不敷之处。便比方眼下,有多少秀才气落第人?不中便不活了么?为人当宠辱不惊,一惊一乍,能成甚事?”令洪谦先将那“不自弃”抄上百遍再说其他:“清楚也有些韧性,怎地荒唐买醉?”

眯一眯眼睛,洪谦面无神采,倚着隐囊,软如一滩泥,端是坐无坐相。

玉姐正低头誊写,闻言昂首,顾不到手中笔,问苏先生:“我爹怎不会写字哩?”

玉姐始知,这誊抄一事,非特事关考场舞弊,竟另有这等□来。再看洪谦,已低头习练。苏先生却从洪谦腰上扯下荷包来,往洪谦手上一挂:“戴着写。”洪谦有钱,秀英倒不由他银钱事,这荷包颇重,就这么挂着习书。玉姐看一回,只觉自家胳膊也沉了起来。

苏先生呆虽呆,却不好哄,看洪谦这模样,实不肯信他是端的一心向善。虽见他善待妻儿、看顾岳家,然苏先生也不是那一等木头人,于昔年余家之事、近年赵家之事,多少有些发觉,虽无实据,终觉洪谦有些心黑手狠。知他眼下能做到这等境地,也算是禁止,便不再多骂,只说:“衣冠不整,成何体统?大好男儿,这般模样儿出去,岂不令家人担忧?”

林老安人亦与玉姐一处铺面,秀英又教玉姐各种运营之事。玉姐道:“娘,此事休要忙,咱家另有一事未办哩。”秀英因问何事,玉姐道:“我还不知祖父祖母是多么样人哩。纵爹说且看看,这等事体又岂能等?爹恐是觉曾做赘婿,不好迎父母,咱却不成忘了。”

苏先生与洪谦两个吃得痛,秀英、玉姐看眼里,暗道今后可多做些儿与他两个吃。秀英又悔,往年却不尝发觉洪谦爱吃这个。

想洪谦此生,二十岁前便从没用心读过书,且恨满口仁义品德之辈,为此不知生了多少事端。二十岁上做了赘婿,便是绝了科考之路。他原就这事上头不甚用心,甚而至于对那一等读圣贤书人,也没甚好评价。自打出了娘胎,洪谦就没想过本身会有了局测验一天,遑论考中。直到程老太公诱骗返来个苏先生。

秀英眼下却正有一件大事要办:洪谦家内银钱委实未几,秀英却有一副好嫁奁,正要拿钱生钱。却不知做甚买卖为好。程家原有经纪买卖,然自程老太公去后便收了。现在待要重开张,却要颇费周张。且不说货源,单是生手可托之掌柜伴计都要重寻了来。

洪谦也冷静忍着听了,没好说:不是你来,我早梳洗伏贴,又是好人一个了。你管得倒宽!

苏先生嘲笑道:“你懂甚?所谓誊抄,不过是防着有些儿小聪明办好事儿罢了。我与你说过火?吃不得苦、用不了功,向来都不是好人!昔年有个写狗爬字儿,因字不好叫黜了去,公然是个贼!竟不练字,转投了北地胡人,与那狼王筹划,转而南侵。似这等人,读书便不肯走正道,做甚事能正?便是朝廷录了他,也是收一奸佞罢了。写字于读书中已是极轻易之事了,只要肯下力量,总能写得似模似样,此人连这一点尚不肯用心,可见是个爱投机取巧。走且不稳,便要想跑,这般心性,做甚事能公道殷勤?”

且与玉姐说:“做甚事,凡是银钱能办得了,便不叫事。唯人难!”秀英经纪买卖倒是一把妙手,不数日,便寻了程家用得老了人来。也有过去旁处餬口,也有自家做小买卖,有几个见老店主重开张,且说:“不再收,纵收,也留你们运营。”除摆脱不了身,倒一一都回了来。

待榜出来,洪谦未中,他自家虽不如老婆等人那般懊丧,也是小有不,甚而至于劈面沉着,还还是上街,又打发送了同中秀才一名同年中了举人礼品,出去吃了一回酒,且未曾吃醉。返来却顺手捎了瓶酒,自书房里吃了一回寡酒,酒入愁肠,吃完便睡。待苏正寻来,已是满室酒气。

为人不能背后说人,冬至日过不消数日,江州下了场小雪,秀英竟又收到府君娘子之邀,邀她们母女去赏梅花儿。秀英不由道:“这倒是捣蛋。”她今也知,府君娘子眼中,自家怕也不是那等“高朋”,为何非年非节,忽而相邀?

却说洪谦因有女儿伴随,且苏先生虽讽刺,倒也至心教诲。因一次不第,犯了拧性儿,竟然对峙着闭门读书,也叫苏先生暗中点了几次头。秀英又筹措各式饮食与他吃,且怕他闷了,又要撺掇他往泰丰楼里订席面,与些个秀才吃酒。

母女两个又商讨,于洪宅内清算出一处整齐小祠堂来,只等洪谦表情好时,与他说了,奉迎亡者骨殖牌位。那头洪谦将家事交与妻女,见她二人清算房舍,一想金哥已交两岁,莫非是与他清算?便未几问。金哥两岁,秀英便是想再生一个,也是时候儿了。只洪谦眼下没这个表情,尽管想着要用心读书,揣摩文章。

口上不认,洪谦终听过他几次教诲,苏先生实见不得人这副没志气蠢样儿。未开言先嘲笑数声,门口儿站上一站,且待这满室酒气散去,再渐渐儿踱至洪谦面前。

秀英不免挂记:“你爹怕内心不好受哩,这些光阴怕是一向憋闷着,这一顿酒吃得闷内心,可要怎生收回来才好。”玉姐亦随苏先生学些医药,眼下只得些外相,却也晓得何谓“郁结于心”,道:“不能够罢?爹前几日也还好来。”

苏先生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也不嘲笑了,足下一顿,道:“你好学武乡侯,高眠卧不敷,却不知有无武乡侯之能为?李白斗酒诗百篇,张三只好斗酒骂大街!学人醉酒,怎不学人作诗来?”

秀英与玉姐使一眼色,玉姐点头,晓得要见事不妙便从中相劝。

玉姐道:“比我写得好多哩。”

秀英皱眉道:“你小孩子家,哪知这些儿?不中老是不好。”

玉姐看秀英也忧愁,出言欣喜道:“爹了局时,苏先生曾与我说几句测验话哩,爹如许,已不算盘曲。爹真有些不,不如请苏先生开解开解?他两个虽是说话互酸着,倒相互没有歹意。”秀英一想,也是,便道:“也是,苏先生这会也好用饭哩,咱也些吃了,往请苏先生说一说。”

想明此节,洪谦便从榻上跳将下来,因宿醉,头尚晕,面前还黑了一黑,几乎没站稳。终是一揖到底,面庞整肃:“受教了。”他自知与苏先生这等所谓君子君子说话,你越说越错,不如闭嘴,尽管作出受教模样儿来,他便能少说两句。休要管他看不看得破,只消他面前留意一二,他便也不会对你如何。

自中了秀才,洪谦心中不是不对劲,虽有苏先生说举人试分歧于秀才试,他也不甚放心上,自以不求头名,胡乱混个榜倒是不难。哪知竟举人试上折戟。虽上口上说不甚意,然这“胜负”二字,一旦说出来了,便不能不上心。

洪谦一个没应,只说:“从本日起便戒酒了。”

秀英自去看顾金哥,金哥初学说话,秀英因他说话晚,总怕他笨,得闲便抱他来教。苏先生眼风扫处,便见这一对父女立屋内,咳嗽一声:“开端罢。”师生各归其位。苏先生先与玉姐讲一篇功课,令自去抄诵。却又不与洪谦说功课,只命:“先将字重习来,不学会写字,便休再入场。”

作者有话要说:坑爹啊!明天电脑挂了,折腾到半夜t t迟误好多事

苏先生将眼一斜:“他这也算会写字?”

洪谦从未想过程老太公对他另有这般期许,初觉于江州这处所好生照看老婆孩子,不抛妻弃子,也不败家,便也算是个好人。但是女儿一年大似一年,总不好再叫她招赘。招赘也招不来甚样好货品,女儿家,因夫而权贵,指导四方是一个说法儿,丈夫无能而不得不支撑家业,又是另一样境遇了。是以洪谦也动过自家用心动机,只这一份长进,亦非科考,乃是用心运营,发财致富罢了。

却说那头秀英头天便知洪谦宿书房内,知贰表情不好,也不敢非常来烦他,叮咛捧砚抱床被儿与洪谦盖了,一早又令袁妈妈灶不熄火,熬了鱼片粥儿,等洪谦起来吃。一夙起来,洗脸时听闻洪谦尚未起家,又叫烧好热水等他起来好洗脸。不想等玉姐来过来吃早餐,洪谦还未到。

岂知这一考便做了秀才,目睹了很多好处,又以这尘凡中打滚,晓得没个身份做事不便,便也动一动这动机,倒不是非要做个官儿不成,倒是要有个出身,举凡与人寒暄抑或是后代说亲,总要比那白身占个先儿。

母女两个胡乱吃了一碗粥,清算划一了往寻苏先生,不想苏先生已去书房。秀英玉姐故意偷听,又恐洪谦面上欠都雅,秀英便领玉姐且去温书。玉姐读书处苏先生院内,秀英与玉姐一道走,一道问:“你先生怎生说,你说与我听。”

吃着饺子,秀英闲话道:“这府君娘子倒好是个殷勤人儿,好久未见她了。”洪谦道:“她稀有着呢。”心中却发狠,待我考上举人,你自能见着她了。又想,此人前番似曾叫玉姐畴昔见?宗室以内,这申氏持家也算得上不错了。

玉姐道:“那测验另有誊抄哩,也不迟误……”她这倒是为父亲而与苏先生唱一唱反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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