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书房,酬酢已毕,洪谦先问:“住得还惯?可见了师长同年?”

郦玉堂这些话儿,家中人听得耳内生茧,听他又说,六哥、九哥只当是鹦鹉聒噪,想着忍完便罢。公然忍完了,郦玉堂使他两个去见申氏,过一时再来读书习定。郦玉堂好个书画,家中后代也颇习之,倒是六哥善画,九哥之字也小有模样渐有些风采,愈发显出他那张脸分歧意来。

这六哥生得面如冠玉,眉眼风骚,自幼申氏也一体管束,家教却好,长相极对了郦玉堂胃口,诸子当中,待他好。然六哥心中稀有儿,总不肯乱了挨次,又是儿子见老子,怎可失礼?郦玉堂常觉得恨。

玉姐翻开看时,倒是一付累丝镯子,沉是不沉,倒是式样巧,缀些儿小巧花草纹样。一合匣子,玉姐笑道:“恰好,我正想要哩。”她才十一,家里虽养得好,毕竟年事有限,再都雅簪子、钗子也插不上头。秀英与她一双镶珠耳坠子,素姐与她一串金玉禁步,林老安人与她一套衫裙。苏先生写了一幅字儿与她,金哥叫秀英撺掇着,玉姐脸上亲了一大口。

秀英盘算主张便问洪谦:“他家才搬往乡间去守孝,怎地又仓猝返来了?但是有事?他家里另有甚么人?”又思东街上宅子不好也不坏,能住得起,这家里也不寒酸,倒不似是赶上大事仓促逃来模样儿。深思着但得了机遇,怎地往他家里走一趟、看一看方好。

内衙里,申氏因郦玉堂未曾到背面来用饭,又叫出六哥、九哥兄弟,便令人到前面刺探。去是她亲信秦妈妈,秦妈妈四十高低,极洁净夺目一个妇人,她女儿便是胡二浑家。往前密查一回,返来如此这般一说:“是阿谁盛小秀才来了,官人欢乐得甚么似。”

到了商定之日,盛小秀才公然带了些手信登门,还是是洪谦接入书房。洪家并无长辈,秀英、玉姐是女子,金哥又小,便止有一个苏先生做陪客。苏先生于陪客这一身份并无不满,老是看盛小秀才面上。

不想郦玉堂爱风骚文士,见盛凯年事不大,生得唇红齿白,书读得极佳,又举止“安闲不迫”,一见便喜。不但留盛凯说了好久,且又留饭,又令唤出儿子六哥、九哥来见盛凯。

送走盛凯,郦玉堂面色又是一变,先是欣然说六哥:“今见妙人风采否?你总嫌拘束了些儿。”六哥垂手称是,郦玉堂叹,又说九哥:“你小小年纪,成日家板甚脸?”

幸尔本日盛小秀秀士并未曾来,素姐才未立时惭愧走避。旁人却早将她难堪事抛开。素姐此人,平生心眼不坏,却少,办过难堪事儿大小也有几十桩,世人早经见怪不怪了。

这九哥又是另一种样貌,此时仕进,也看面相,上等乃是国字脸,端得刚正寂静、正气凛然。九哥小小年纪,渐看出一张国字脸来,实是立朝好边幅。偏郦玉堂不喜他如许儿,真真冤孽。郦玉堂却有一条好处:守些礼法,不至乱了嫡庶,虽宠六哥,于嫡子却也不肯忽视。唯这边幅上,是他一癖,死也拧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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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盛小秀秀士才好,家中人丁也是简朴,祖父已逝,止有一祖母、父母、一弟、一妹罢了。乡间有宅有田,盛小秀才出息看着也好,待孝满,又要考举人,才调是有眼睛都能看得见。

六哥问道:“是李侍郎家孙子?人却好,不知家里如何?”

这些且不言,单止说饮食,江州城时,内里有嗄饭卖,乡间却往那里买去?盛父讲究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说甚“割不正不食”,老是吃不顺心。又有盛母与盛凯之妹昌大姐儿两个,铜镜儿昏了,欲寻个磨镜子都难。江州城里隔不数日便有那摇惊闺磨镜人打墙边儿过,乡间处所,连个铜镜儿都少见,哪有几个磨镜人好下乡?

开端是守孝,守得守不得,总要做出个模样来,待过了年,各种不便不但何尝风俗,反是变本加厉了起来。盛母便说与盛父道:“大哥说是守孝读书,也未曾担搁了功课,然一旦知名师提点,二又无同窗研讨,成日家闭门造车,恐无进益。为着孩子出息,也为了光宗耀祖,他也当回城里。他又小,身边没个知疼着热人儿,咱须得跟着看顾。他有了出息,阿翁泉下有知也是欢乐。”

作者有话要说:[1]刘伯伦,刘伶,竹林七贤之一,丑到史乘都忍不住写道:他很丑。

申氏自家看中了,说与郦玉堂,郦玉堂传闻这李家是书香人家,又无甚不良风声,也承诺了。申氏这才说与四姐,好叫她放心备嫁。且说:“一应嫁奁你不必操心,自有我来筹划,你今尽管将贡献长辈活计做出来。那家小郎我也见过一回,过几日他来见你爹,我令人悄悄说与你,你往那夹壁里躲了,自看上一眼。”

四姐羞不得,把手中帕儿一揉,娇声道:“向来父母之命,哪有自家看事理?”她因三位姐姐嫁得皆好,颇信申氏之能。申氏一笑:“看一眼,也好放心。纵相不中,也不足地不是?不似……罢了,你不想悄悄儿看,我另想体例罢。”

九哥忽道:“士人轻贵爵。”

九哥幼时,好说他“虎头虎脑”“矮壮敬爱”,及长,更加严肃,郦玉堂便不时感喟。倒也不好说九哥生得不好,倒是可惜非常。九哥生就这张国字脸,凡是不笑,就显严厉,郦玉堂便与申氏道:“我见九哥,不像见儿子,倒仿佛见了老子。我老子且没他这副寂静相。”把申氏弄得哭笑不得。

次后,四姐终是坐轿儿里,于中间看了一回这李二郎,也是斯文清秀一表人才。这是后话了。

申氏道:“可贵他另有看得上眼人哩。”

林老安人尽管逗金哥说话,见洪谦拿筷子蘸了酒喂金哥,忙说:“他小孩子家,吃醉了也不得了。小孩儿听不懂人话,建议酒疯来比成人还狠哩。”洪谦讪讪放下筷子,不想金哥吃那果酒上了瘾,竟自家伸脱手去抓。洪谦始觉不好,他眼睛里,男人汉须得会吃酒,然小小年纪就这般好酒,委实不当,顺手收了酒盅儿,一仰脖儿,灌了。金哥仰着头儿,目睹他亲爹冲他亮了杯底儿,一滴也未曾剩与他,将脸一皱,几将亲爹作后爹。

恼得九哥不忍不得,说道:“杜子美枯瘦如柴,刘伯伦[1]丑人捣蛋,钟馗大才连鬼都能吓死……”可贵他忿忿之时,还是板着一张脸儿,郦玉堂叫个儿子憋个半死。除下脚上鞋子来便要打他:“你说你老子以貌取人、买椟还珠、有眼不识金镶玉?你还晓得杜子美、刘伯伦来?”

盛凯往州府诣见郦玉堂。他少年秀才,性固温和,也带些儿自矜,然见府君,毕竟与见旁人分歧,手里捏两把汗,行动间略迟缓。

盛凯面上一苦,此实不敷为外人道也。乃是他家里人乡间住不惯,他家并非大富,也有人奉侍,毕竟不如城中便利。想先时城里,凡是缺了甚物什,尽管令人出来买。又有那一等卖浆、卖粥、卖糕、卖花翠、卖瓜子儿,至于夏季卖冰等等人,无日不经门前过,但想了,便顺手买来。到了乡间,哪有这等便利事?货郎过3、五日能来一回,已算是来得勤了,迟时十天半月不见,乡间野店物又精致。

申氏道:“四姐咱家也没多少光阴了,你们得空儿多看看她去,我不由你们这条儿。今后你们过得如何,还须看自家兄弟姐妹相互搀扶。”两人垂手应了。

申氏道:“也差不了,四姐也不是胡涂人。”她家哥儿姐儿皆姓郦,止此一条,便有无数底气。婆家再霸道,也要顾忌这一条儿,那她家孩子就不会受气。

诸多礼品里,玉姐喜好便是苏先生字儿,年事越长,晓得越多,更加感觉这先生字儿写得不凡。还想过两日便令人到街上买那素面儿扇子返来,央着苏先生写上两柄,夏天使起来也高雅,只是不知要如何哄他?先生迩来喜甜食,便亲身下厨去做来贡献好了。

申氏道:“就你人小鬼儿大,倒疑起我来。”九哥道:“儿不敢。大姐二姐三姐都过得好。”申氏越看他如许儿,越觉这一张冷脸,确要个聪明媳妇儿来配方好。又看六哥,生得委实是好,又恐将他娘子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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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为四姐终定了婆家,申氏自看中江州城里一户李姓人家,这家也算是书香家世,孩子祖父原朝中为官,乃是休致返乡户部侍郎。分歧前些年死了,将出孝,这孩子也争气,考了两回,也中个秀才,不想祖母又过世,只得又守着孝,不便出门。本年好有十八岁了,倒是家中次子。

却说这六哥与九哥相陪着父亲与吃一回饭,盛凯不敢久留,及别,郦玉堂又送盛凯笔墨等物,且将得一柄纸扇赠与盛凯。盛凯与郦玉堂相处半日,觉出这府君是端的知识于他,也垂垂放开,温言妙语,郦玉堂是欢乐:“我这里也有几本书,你得闲时,可来借去看。”

申氏跟着笑了,又安抚这两个:“你们爹就这个癖好儿,你们做人儿子,便认了罢。他待谁又不是这般了?也因着他这一癖,你们姐姐mm,总没有嫌弃丈夫丑。”说得六哥笑了,九哥脸上也是一松。

是以六哥、九哥联袂来见申氏,申氏头一句话便是问六哥:“你爹没惹九哥活力罢?”六哥一笑:“娘说那里话?爹向来便是和蔼安闲。”

次后见买宅不易,便只好租个房儿来住,恰东街上租了前后三进一处院子,议定一年房钱六十两。房东是个机警人儿,因看这盛小秀才读书有成,他住过房儿,今后转手,也好有个噱头再加价,今后不租了,拿去卖也好卖个好代价。这才便宜着租与盛家了。

洪谦道:“既来必有因,不急此一时,他过几日便来咱家,问问便是。明天是玉姐好日子,说旁人做甚?”复取出只匣子来,倒是与玉姐买金饰:“也是大女人了,可要打扮起来才好。”

秦妈妈晓得她这是说酸话儿,申氏自家也想留着看一看盛小秀才,好招他做半子哩。既是郦玉堂不到内衙来吃,申氏便自领了女儿吃,却令五郎领几个弟弟一处吃。用罢饭,申氏又唤四姐来。

郦玉堂便常捧着九哥脸儿,看一回、叹一回:“甚都好,就是……”脸儿分歧意!不然这学问也见得人,举止也见得,怎就如许不好呢?

吃罢饭,回到房里,李妈妈领着小茶儿与朵儿两个与玉姐叩首。玉姐又抓一把钱出来,给她们买瓜子儿磕。

洪谦也不与苏先生回嘴,想这盛凯本年十四,也是好大小我儿了,出门外,带两个小厮儿足矣,何必百口齐来。内里必有原因,然盛凯不提,洪谦也不会肇事。只说:“既是家中主张,便好。”又指导他,到了学里,许有长官要见他。

果如洪谦所言,过不几日,盛凯往府学里去,先见了博士等师长,次日便得郦府君之呼唤。

盛凯道:“有劳过问,前几日搬了来,已清算下了,本来便这城里住,不过挪一个地儿,倒还熟。前两日见了教员,这两日便拜见诸位。”

秀英尽管想着盛小秀才少年对劲,复把眼睛往玉姐身上一瞧,心机又活络起来。苏先生与洪谦言语里都说盛小秀秀士才不坏,苏先生尤盛赞,洪谦说他虽温吞,心眼儿却不坏,品德也能看。。玉姐生日一过,便是十一,必得留意查访婆家了。

盛父这乡间地界儿也住得不便,旁不说,客岁一夏,蚊虫便几乎要了他命。自家洁净二净倒少蚊蝇,离家三丈,便要挨叮咬,非常难捱。听老婆如是说,盛父非常意动:“那便搬。”

六哥机灵,当时抱了郦玉堂腰:“爹、爹,制怒、制怒,风采、风采。”郦玉堂一口恶气出不来,又叫六哥给压了归去,当天晚餐都省了。

个中原因,盛凯也猜出一二分,却不好说父母之不是,只说:“家父家母一片慈爱,怜我年幼,独个乡间读书,无师无友,恐无进益,故而举家迁回。我已出孝,倒好入官学内附读。”

玉姐看了发笑,抖抖索索,拿起碗酪来,一勺一勺喂他。

苏先生便赞道:“这是正理。”

申氏方舒了口气。总嫌九哥生得分歧意,当然令申氏气恼。又因六哥一张脸合了那般意义,难不成六哥就很乐意?男孩儿生得好固可对劲,然凡事皆因边幅,纵是亲老子这般待他,也要叫人暗恼。

洪谦原是不想刺探他家私事,然秀英他耳边念了数回,他也觉奇特,这盛家不是回籍守孝了么?怎地举家又返来了?盛凯一年孝不好说,他父母却要实实守上三年。便问:“为何来去仓促?但是乡间有事,不得不返来?有甚难处,说出来,我等也好与你参详参详。”

前头说了,这郦玉堂爱“文采风骚之士”,凡是见那等生得似是“风骚俶傥”之辈,便要倾慕一二先。免不得有“以貌取人”之讥,偏他信个“相由心生”,对盛凯这等边幅欢乐得紧。若生得这等好边幅,再有些才学,他端的想把人捧到手心儿里。

老是个个受不得,目睹亡者周年已过,便动了这回城心机。然原宅子已作价卖了,再要寻一处宅子买来,钱便不凑手儿。买得起宅子,又有各种不快意,或左邻右舍不敷高雅,或宅子太小住不开这很多人,老是有各种不快意。

因是拜访,也不议论诗文,打过号召,盛凯便告别。

却说玉姐生日这天,洪宅正吃酒,门上却有旧时乡居时很有些缘份盛小秀才令人递了帖儿来,道是盛家阖家又迁回江州城内居住,不日要来登门拜访。素姐听这动静,满面不自,几近连凳儿也要坐不住。两处结缘,皆因她要投河。细究投河启事,倒是素姐又办了错事,牵住线头儿却扯出一串儿粽子,皆是因她之过,素姐便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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