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氏道:“先说好了,六哥婚事不是你我定,我知你内心不痛,我也嘀咕来。然既是王府里定下,咱又认了,孙家姐儿好不好,都是六哥媳妇。只要她家不犯十恶,她人不淫佚失德,这媳妇你得认!”
两人便提及如何销货来了。秀英自幼便做这个,申氏也是掌家娘子,现在又是亲家,便不似外人面前要保护“体统”。玉姐尽管听她们说,自家也记下。那头申氏说完买卖上事,复与秀英、玉姐,又说一回京中忌讳,玉姐听得是细心。甚而至于那边点心铺子好、哪座庙灵验,等等等等,皆问个明白。
金哥冷静看着这提不起、抬不动灯,又冷静转眼看书童儿手里两盏兔儿灯。九哥微知其意,笑着一闪身儿,挡住了。金哥一拧脸儿:“我姐屋里。”九哥道:“休走远,我出来有好物件儿与你。”
郦玉堂不耐道:“你又想到哪处去了?我只说暂不往那斗鸡窝儿里凑,谁个说要退亲来?为人取信,这事理我晓得。你也不想想,哪回宫里头闹,不要夹出来几个冤死鬼来?这时节,纵是办丧事,也办不好,不如待风平浪净了再归去。”
九哥便退住玉姐身边,一手一个,将姐弟两个揽了:“炮仗声音大,休震得你们难过。”朵儿从未见过这等不要脸姑父,下力咳嗽几声儿,那头程实已点着了炮仗,硬着咳嗽声儿压下了。
垂垂坐得近了,肩挨着肩,玉姐道:“那双玉兔儿,你记得不?”九哥道:“嗯。”玉姐嗔道:“好可贵物件儿,你就顺手赠人了。上头有印记哩。”凡玉匠做器进献宫中,皆不准雕上自家名号,然技术高超匠人,谁个做了好物不想留下名儿?便有无数巧匠,挖空心机,只为这玉器上做小暗号儿,又不叫人看出来。玉姐将那玉兔儿朝夕把玩,终兔耳后觉出极小暗号来。恰是匠人某敬造之贡物。
朵儿跺顿脚,提着食盒跟着跑了。书童儿见状,也只得跟了去。街上端的热烈。九哥自书童儿手里取了兔儿灯笼,自家掌一个,另一个交与玉姐手中,却将空出来右手拉了玉姐左手:“街上人多,拉着我,咱休走散了。有人挤来,你便靠着我。我总护着你。”
说了很多,申氏又说了明日要去洪宅之事,叮嘱他明日要穿身整齐衣裳。
食毕,各饮热茶,九哥方道:“鞋子极暖极好,你,休要累着了。”玉姐正襟端坐,却斜眼看他一下:“哦。”又正了脸儿。九哥悄伸手,拉一玉姐之手,玉姐也不摆脱,却将眼看他。外头又有个好大烟花放起来,两人齐从窗里往外头瞧,恰见近处火树银花,远处一轮明月,端美极。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只觉便是如此对视心中已是美极。
接了信,郦玉堂便踌躇了起来,他家因人丁实在太多,很多人便与宫中没法太靠近。照说宫中事平常触及不到,然此事事关国本,他又是官家堂兄弟,怎能不受一二连累?且郦玉堂晓得本身斤两,隔岸观火,看着机会差未几,又有人提示时,他也好掺一脚,除此而外,他却没阿谁本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玉姐叫他拉动手儿,便觉一股热气儿打从左手延至满身,不消照镜儿,也知自家双颊通红了,轻啐一声儿:“你倒好……”手上悄悄一挣,九哥掌上一紧,玉姐便不挣来。九哥心安理得,拉着玉姐手来:“不好也不敢配你。”
申氏道:“我也不耐烦她们好打机锋。可九哥须得随他岳父去京里,你先听我说来,九哥本年就十四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过不二年便要结婚,也要谋个调派,到了京里,尽管跟着听听、看看,也好长长见地。大事没他,谁个寻他倒霉来?”
非是他不起贼心,只因眼下还洪宅,纵想拉拉小手儿,也要逃了岳父眼睛方好。朵儿提着个小食盒儿,一双眼睛狠狠看着九哥之手,重重咳嗽一声儿。九哥只当没听着,却与玉姐道:“我带了兔儿灯来哩,却才将走马灯放外头与金哥玩,咱也去看看。我又带炮仗来,看着他放。”
“你说甚,便是甚。”
郦玉堂待赵信,便似养朵花儿、养只猫儿,然待苏先生,真真是谨慎。不正衣冠不敢见,不敢与他说声色犬马。有这位先生前,他连大声大笑都不敢。
申氏晓得他向来不说虚话,欣喜一笑,与他说些个闲话:“你行李我都收好了,船儿也与你单雇一条。我使王虎儿随你去,他京中熟,到了京里,看你岳父如何安设,他要了局,考前你不好总去打搅,也要时不时看一看,恐他于京里不熟,你可带着王虎儿与他分辩。记取了,你娘子还未过门儿呢,你休要轻浮了,书也要读……”
玉姐因听洪谦阴声怪气说甚:“月上柳梢头,人约傍晚后。”便知事有蹊跷。盖因洪谦说完,便叫秀英推一把:“老不修哩,闺女面前说这个!”接着九哥身边书童儿便为九哥送了动静来,道是灯节宴后,九哥要来寻金哥玩,与金哥捎盏走马灯。
九哥偏还对玉姐道:“朵儿是不是叫烟呛着了?咱也离远些儿,休呛着你。”顺手儿便将玉姐拐往街外看灯去了。
外头金哥一双眼睛看着九哥扶他姐姐胳膊,便跑来拉着玉姐道:“姐,看九哥与走马灯儿,忒都雅。”九哥轻笑,袖子里取出一包物事来,便是他说炮仗了。亲点与金哥看,倒好将洪宅里人引来。程实目睹玉姐护着金哥,是九哥拿着线香燃烧,吓不得,忙上来道:“还是小来罢,休燎了姑爷衣裳。”
九哥带着书童儿寻着了玉姐,玉姐已换了身儿衣裳,发上饰着灯节时妇人常佩之蛾儿雪柳,俏生生立灯影下,看得九哥心中一荡,抢上前去:“天冷,休冷着了。”悄悄儿扶她胳膊,要将人带出。
申氏晚间便叫来九哥:“京中有些儿变故,你阿翁原不想咱去淌浑水来。我与你爹想可你也大了,也该晓事了,小孩子家去了京里,大事儿上头无人记得你,你也休往上头凑去。你岳父是个明白人儿,但有不懂,多向他就教。他们一家老长幼小女眷又多,你须得懂事儿些,要多看顾着。”
玉姐听了轻笑,两人一起走,也未几言,路上也有成双成对儿。九哥玉姐与这些人擦肩而过,相互看眼中,都有些儿羞怯。灯节热烈,道旁除开各式灯笼,又有各种小摊儿,也有卖元宵,也有卖胭脂水粉,也有卖花翠,不一而足。街边技术,两人皆看不大上,走得久了,腹中却有些儿饥饿。干脆往茶馆里坐了,朵儿将食盒提了上来,揭开来恰是玉姐做红烧狮子头。
九哥含笑听着,也不插言,尽管听申氏说。申氏外柔内刚一小我,辛苦这些年,只赡养这一个儿子,何时也未曾离了本身半步,内心却又明白,儿子大了,是必有这一日。只好将眼泪咽下,絮干脆叨,令嘴不闲,只恐闲了便要哭出声儿来,倒叫儿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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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恨不得与玉姐悠长做一处,却不敢将玉姐送回晚了。回到厚德巷时,金哥正放炮仗,九哥内心痛,不免也了局一试技艺。与金哥两个手上、脸上都有些灰尘,玉姐忙唤他两个出去洗手、擦脸,胡妈妈与金哥拧帕子,朵儿便拧了帕子递与玉姐。玉姐转与九哥,九哥因人多,又怕玉姐面皮薄,接了来擦手,饶是如此,也叫家下人等笑着看了一阵儿。
他一出行,便有很多双眼睛看着,及见他入了厚德巷,便“哦”了一声。世人皆知洪举人要赴京赶考,两家是亲家,郦府君登门,虽有些不测,却也没乱了章程。
勾着玉姐到街上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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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氏道:“六哥婚事怎好等来?”
玉姐做好,便将它放个小沙锅儿里温着,食盒夹层放着热水,此时取出来另不足温。叫了热茶,又取了箸儿来。九哥先破一小块儿置碟子里与玉姐,方自吃起来。玉姐托腮,笑吟吟看九哥大口吃肉。九哥恰是长个儿时候,吃相斯文,吃得倒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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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玉姐问他:“你说是不是?”九哥作出自家觉着沉稳,旁人看来孔殷样儿来,点头道:“你说是。”玉姐笑道:“是甚哩?你就傻应了。”九哥道:“我们两个老是一体,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老是你。”
两处说毕,皆大欢乐。九哥暗想,起初备了两只兔儿灯,既然叫岳父说破,只好再为金哥寻盏走马灯去。秀英倒是与申氏将捎货入京之事说妥,各各放心。那头郦玉堂怕费事,既不消入京做事,也是舒心。
九哥早知要上京,不猜中有波折,今番得了确信儿,也不由暴露个笑影儿来,看得申氏扭着脸儿一笑,笑完了,又正端庄经再叮嘱九哥:“你岳父面前,可不敢拿大。”九哥道:“娘,我醒得。”
九哥道:“你又不是旁人,我也不是顺手。”玉姐道:“我却没这等物件与你。”九哥道:“咱俩一体,哪分你我?我都是你。”玉姐声若蚊蚋:“可不是,我也是你了。你也须得是我。”幸亏九哥坐得近,听耳内,只觉一颗心便要跳出来。订婚是父母之命,本日终亲耳听到她这般说,九哥喜不自胜。便是那拿他当贼防朵儿,也扎眼了几分。
洪谦与苏先生接了郦玉堂父子,里头申氏也与秀英申明来意。秀英闻说要叫九哥同业,便吓一跳:“这如何使得?”申氏道:“有甚?他个毛孩子,还恐叫你们操心哩。只要一样好儿,虽是个半大小子,跑个腿儿还是够使。休要说我们托大,他好歹有个宗室身份,一起上倒好多几分薄面。”
转眼灯节便到。
申氏与郦玉堂定议,便撺掇郦玉堂去写信:“你往京中写信,除开家里,也记得与孙尚书那边捎去一封信儿。返来亲领了九哥往他岳父那边去,将九哥托付。”郦玉堂承诺一声,自去写信,先从吴王府起,次与孙尚书,次与京大哥兄弟几个,一一写了然。看看天气略晚,便申明日一早携子往洪里去。
自灯节后,申氏愈发繁忙起来,清算很多礼品,往赠京中,还说:“只恨不能与九哥一道走。”
待见了玉姐,方知洪谦为何说阿谁话。本来玉姐这一日往厨下做了好红烧狮子头,特特与九哥留了一份儿,只因灯节里好吃个元宵,老是甜,恐他吃腻便与他做个咸来。且九哥正长个儿时候,多食些肉食,于身子无益。
外头苏先生听了郦玉堂说要使九哥一起护送,也赞他“高义”。一语毕,郦玉堂满面红光,眼角几条皱纹似都不见了。洪谦与苏先生很有些负气意义,见不得苏先生“张扬”,然对着郦玉堂这般追捧之人,也唯有哭笑不得。只好与九哥说话,不过问些可曾到过京中之类,九哥一一答了。
秀英自是戴德不,又想一事,便将自家要携土物并胡椒等事说了:“也好换个安身处所儿。”一语提示了申氏:“平常似这般有官身人行船,总有商家要巴上来捎货,一是为少几个税,二也是图一起通畅。也有自家捎带财贿,然转卖倒要卖些事儿。”秀英便问申氏有无有带之物,申氏道:“我与九哥雇条船儿,除开捎带与王府礼品,倒好有些儿余暇,便也捎些儿罢。”
金哥将手里灯递还与胡妈妈,仰着脸儿看九哥,九哥下了马来,取了走马灯与他:“有些儿沉,摆着一道儿看罢。”走马灯颇大,是使两小我抬了来,眼下放金哥面前青石板地上,引得街坊孩子赞叹围观。
郦玉堂想,也是这个事理:“我写封信儿捎到京里,便说咱不去了,叫九哥回京叩首。”申氏听他这般说,放下一颗心来,她固不求儿子如何繁华,然家中郦玉堂现在五十岁了,也不过是个府君,大哥兄弟几个,多不过6、七品官儿,九哥实没法做个“繁华闲人”,不然轮到本身孙子,不吃糠咽菜,也要买卖婚姻了。趁着年青,有出错儿机遇,多闯闯、多看看,又有个老练岳父照看着,于九哥只要好处没有坏处。
思来想去,郦玉堂觉着京中水太深,不是他能淌,便想依着乃父吴王之意,暂窝江州不转动。又与申氏商讨:“你看看这信,京中事乱得很!往年哪回闹,不得有几个顶缸不利?咱休要往那处凑去。洪亲家那边,是要赶考,不好误人出息。我明日下帖邀他来,与他透个信儿,休叫他一头扎出来不知端底折了腿。六哥婚事,还是再等等看罢。至于九哥,也不叫他上京了。”
自去寻玉姐,先见洪谦,洪谦将他高低打量一回,看得九哥内心有些儿发毛,便放他走。九哥不敢多担搁,与洪谦一揖,方回身去见玉姐。冷不防听洪谦背后道:“多走几步,免得积食。”九哥摸不着脑筋,却也留步,回身道:“谨服从。”
申氏九哥悄悄好笑,只因郦玉堂本日打扮甚是出挑。虽不着官衣,身上这身儿衣裳倒是换了八件儿后才定下来,一时嫌太张扬,恐不入苏先生之眼,一时又嫌太旧寒酸,要丢他脸。不带上玉佩呢,恐失礼,带了呢,又怕叫说豪侈。直折腾到三时分,方对劲睡下。
洪谦听闻她特特与九哥留了,不免要心中酸上一酸,晚间用心狠吃了两个大狮子头,害他元宵儿也只吃了两只。与九哥说那话,非止是酸,也是因他实吃撑着了,自家正欲出来消食。
“油嘴滑舌。”
灯节这日,灯火不由,九哥家中不动声色吃了晚餐,便要出门儿。申氏与六姐、七姐母女三个掩着口儿,你看我、我看你,七姐还戳了六姐一下儿,俱眉眼含笑。九哥自打订婚,已叫她们三个如此这般挤眉弄眼笑过无数回,打第二回起,便已练就钢筋铁骨,任你戏笑,我自脸上一丝儿也不动。直比及母女三个笑得累了,他便带着灯笼,往洪宅去。
未料一语成谶,尚未出正月,便有加急文书送到:皇太子薨逝。贤人急令各地,搜索苏长贞下落,欲辟他入京为官。起先那礼送他出京旨意便失了效。
听得洪谦笑个不住。
洪谦倒是待见这个半子,虽偶然感觉他肚里七弯八拐,倒也觉他是个有分寸之人。有分寸便好,洪谦说得心对劲足,咳嗽一声,道:“将到灯节了。”九哥抬眼,忽地瞪大了,又复了常态,道:“恰是,我正想寻两盏兔儿灯与金哥玩。”洪谦脸上似笑非笑:“金哥可不属兔儿。”九哥脸上一红,愈发假装若无其事。
郦玉堂极少出府衙,虽爱个游山玩水,江州也是风景娟秀,然常常出行也只是游山玩水罢了,旁人家里,他也不好去登门。这江州城,他也算个土天子,谁个曾见天子无事往臣下家里玩呢?
郦玉堂道:“他岳家是吏部尚书,这枢纽上,少不了磨牙,还是少招眼好。”
洪宅大门正开着,厚德街本日也是挂满了灯,金哥正与几个年纪相仿哥儿姐儿一处赛灯。听得马蹄声声,小孩儿皆昂首看去,都轰笑起来,说九哥:“你姐夫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