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贞道:“臣犹记昔年奉官家读书,那史乘里,梦吞日月入怀有孕者、有梦龙盘衣上有孕者、有生而异征者,从未闻有妨克之说!”

官家道:“二哥体弱,从皇后那边用了一餐饭便病了,大哥进药,二哥不久却去了。”说着便有些哽咽。苏正道:“皇后那边赐食?”官家道:“我知先生是何意,他两个是有些儿……二哥常日见皇后,也有些儿烦闷,这一回却不好说。二哥时,太医也有脉案,只是体弱,既非中毒,又非受寒。”苏正又问:“齐王那边?”官家苦笑道:“他进药,二哥未曾入口。然……二哥情状,太医说是极似误食马钱子,待检察时,半分马钱子也未曾食。”

安设安妥,正已当中,袁妈妈往厨下时,却见既无米菜,无烧柴,井水倒是现成。忙来回秀英,又问如何是好。秀英道:“听亲家说,附近便有卖菜处所儿。只不知这柴要往那边买了……”她终是妇人,既有个丈夫,便没有不消事理,来往问洪谦。

不一时,又有旁经纪来,皆是普通心机,程实虽不堪其扰,却还是将这些名刺收下,转交与洪谦。洪谦正张着眼发楞,见递了名刺来,胡乱扫一眼。这些名刺颇粗糙,想是经纪等人胡乱写,便道:“不拘那里放着罢,我自有主张。”程实承诺一声,取张皮袱皮儿,将这些名刺一股脑儿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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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埠上讨糊口,公然都是生手儿,半个来时候,便捆扰安妥,当下起行。

苏先生自入尘凡,口舌之聪明,言辞之刁钻,上一层楼,官家实是抵挡不住:“便逐,便逐!”于苏先生眼睛下,刷了一道旨意。朝臣士大夫,早瞧这妖人不扎眼,无一人封驳,不消半日便将真一道人之官人剥夺去,又削他门籍,不令再入宫。

京师繁华地,与江州别有一番分歧,江州虽也是个水陆冲要之地,较之京师,仍有不敷。头一条儿便是不如京师人多,休说停头船埠上,便是再远出三条街去,还是是一声鼎沸。街上人来人往,说是摩肩接踵亦不为过。苏先生有人接,自有兵丁清道,洪谦等人就没这等好运气了。

苏先生出得这一口恶气,再来安抚官家:“官家,今春有大考啊!届时天下菁英云集,却来听天家闲话儿?能听么?再一两个手欠无德,写个甚纪行、杂记,传播千古,君臣皆无地自容也!”

苏先生大名外,苏夫人与他普通行端坐正,家声朴素,三子因乃父之故,宦途上头稍有压抑,此时也当抖擞直追。又他那八个孙子,已有三其中了秀才,苏家后代,极是抢手。许谁不准谁,颇费周章。

洪谦道:“物离乡贵,你道货色是这般好发卖?平常贩子走货,这一起不知要叫抽去多少税哩。且河上也不甚承平,也是因与亲家一道走,他阿谁是官船,我这里又装了个先生,沿途自有人照顾。他们一起自走,也有讨个官人字号行船,却又要贡献人很多财物……”

那头官家也不好头一回便直与苏先生说差使,忆完太子,便道先生辛苦,又说与苏先生赐一处七进大宅,配了奴婢多少,以谢师恩。苏先生因猜官家有事要用他,便安然受之,且想,东宫之事恐另有好一番争论,我等臣子焉能避事?且收下,官家见了,便知我愿预其事,我也好从中出些力,不能教一群后宫妇人胡为!

苏正晓得这门生,赞他说是“刻薄仁德”,讽便说他“失之软弱”,叫皇太后一逼迫,孝字当头,皇太后昔年于他正位东宫确有大恩,他实硬不起来。

秀英等自带了盖头,顶着盖头坐上轿儿。玉姐轿儿里取下盖头,悄悄往外头望,京中气象与外埠自是分歧。许是此处船埠停船登岸皆是些面子人,河边岸上便也不如一起那些个船埠那般粗糙混乱。

两人又商讨着明日往亲家郦玉堂处递帖,总要京中见过一回方好。秀英忽道:“也不知苏先生如何了。明智儿现咱家,他那边不知有没有使得顺手小厮哩?”

打船里抬出来家什,抬一件装一件,使破布垫着边棱,拿麻绳儿来扎。另一船将船舱翻开,倒是胡椒,此物固值钱,却好装卸。又一舱里放着绣屏等。这头货还未装完,便叫长年船埠驰驱经纪盯上了。似京师这等处所儿,三百六十行,各有各门道儿。

赁来房儿离船埠颇远,一处青石街上,前后三进,格式与厚德巷上屋子差未几,却要小一些。也无个花圃子,东西跨院儿也狭小些。好房内有两口井,吃水便利。到得处所,便有看屋子老苍头迎了上来,相互道了然身份,验了文书,老苍头将钥匙一交,拿了洪谦名帖,自去回仆人话去,洪家高低便开端繁忙了起来。

苏正皱起了眉毛,官家眼巴巴看着他徒弟,只盼还似少年时,这先生好与他解惑。苏正亦通医理,却……实不知另有甚药物能有些奇效,一时想不着,便且抛开来,皇太子尸身,难怪要寻个杵作来验?他且说闲事:“请贤人驱妖人真一出宫!”

京中赁个房儿比江州贵上很多,程、洪二姓便又重住回一处。林老安与素姐住了后一进,她们使女养娘皆住院中配房。洪谦、秀英住了主屋,东厢是金哥,西厢也是侄女养娘。前院便是客堂。西跨院也是三进,便是厨房与立室下人居处。东跨院儿三进,玉姐居中,背面小院房里堆着了她嫁奁,前头小院儿里便是要发卖货色。挤是挤了些,倒也热烈。

苏正打断道:“官家,官家四子已去其一,安忍再看赵王重蹈复辙?!士大夫尚且不敢诽谤天家骨肉,何况一妖道?!官家是天下主,见人构陷亲子而袖手,是何事理?官方村夫,有人骂他儿子,且要与人实际,官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要与他俸禄、与他官做,养气工夫端的到家哩!”

两人抱一行、哭一行,郦玉堂等上来安慰,官家方收了泪,再施礼过。官家与苏正赐坐,又赐茶,这才定神细看,苏先生比先时竟不显多老,官家却已两鬓苍苍。凭哪个做爹人,凡是另有些儿情面味儿,平空死了个儿子,余下三个儿子里,个个说不清,这做爹也要愁白了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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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别申氏等人,洪谦看一看手中便条,上头写着赁房儿地点,便命申氏留下来人先去轿行雇几顶轿儿来,又去往车马行租运货大车。因天时之便,此处船埠长年人来货往,不管轿行抑或车马行都附近,不一时便租了来。卸货装货都是惯做生手,轻手重脚,便将行李捆扎安妥。

程实道:“你此人但是做怪,无事献殷勤,又探听人家事,我家与你又不熟悉,你要做甚?”那经纪仓猝摆手儿:“休要曲解、休要曲解,我是这里经纪,因见你家这里有好物什,便想问卖不卖。”程实拿眼睛将他高低一打量,经纪力笑得朴素些,程实道:“我家姐儿要京中结婚,天然要带着嫁奁。”

官家早文德殿内坐着了,见苏先生来,竟不等他老泪纵横地伏地拜见,抢先跑将来把臂而泣:“可算盼着先生了,门生这些光阴,五内如焚!焦灼之心,无以名状。”苏正也是感慨万千:“臣无日不思官家!”

苏正心头沉重,郦玉堂等忙劝他入宫,面见官家,有事说事。苏正一正衣冠,大步上前去。

秀英初入京,看甚都鲜,心下小有不安,然见洪谦就立品旁,又安下心来。想自家带来人,可不都是江州旧仆么?这几船东西里,休说沿有胡椒等贵重物,便是玉姐嫁奁,又岂能不谨慎看着?思及此,她便说:“你是当家人儿,自是听你。阿婆与娘那边,我去说来。”

洪谦对秀英道:“带来人皆未曾上京来过,咱便先走,也无人留下来看这很多行李。看他们做活计倒是,不若等上一等,一应捆扎伏贴,一道儿带去那处屋子里。”

苏先生过得委实不如何,“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苏先生远江湖时便忧其君,回到都城,这份担忧并未曾减去分毫。实因他入京往叫护送着进宫见驾,禁宫门前儿,恰遇着一群太门生联名上书,言赵王之冤。宫里收了

却说苏先生归家,见老婆后代,先与夫人作揖:“娘子辛苦。”十余年不见,后代皆成人,孙子也老迈。他原有三子二女,皆已婚配。宗子家长孙现在都十六了,他老友梁明山与苏夫人说定,将自家孙女许与苏正长孙苏平。次孙乃次子所出,本年十五,正待议婚,苏正又将次孙看了几眼,见他生得虽不及长孙漂亮,倒也是个周正孩子,暗想,倒也不愁说不着媳妇儿。

秀英道:“你出去工夫儿,我令人四下看了卖柴米等处所儿,明早便去采买,京里米贵哩。”洪谦道:“总要糊口。那胡椒我留了一石,咱自家吃,绣屏也不全卖,总要应急着使。”秀英道:“你便自主来。”又问洪谦是否要出去与考生寒暄,洪谦点头道:“不消理睬。”

这街上住,也是普通人家,有些是自家房儿,有些也是赁房而居。见这家拖了很多车轿,又有很多人丁,街坊里虽自恃身份,也有围观。洪谦且顾不得这很多,团团打个揖儿,道:“下初到京里,家中慌乱,安设安妥,再与各位厮见。”

拿眼睛将孙子们一一看来,又问功课,把眼将人打量。这些小郎,祖父离家里父老不过几岁,幼者尚未出世,祖父大名外,他们不免有些严峻。待说了些话儿,见祖父并不如传言那般严厉,渐次放开来。

因见程实旁,便先往程实这边靠来,套个近乎问一问:“客从那里来?”程实一开口,经纪便听出他是南边人,程实因初到京中,不欲获咎人,便说:“江州来。”经纪便先夸奖一番江州好处,次便问:“府上来京中是贩货还是久住?”程实将下巴颏儿一扬:“我家官人来考进士哩,因恐家眷担忧,便都携了来。”

经纪万没想到自家竟猜错了,忙转了色彩,将那皮笑肉不笑里加了几分朴拙:“兄弟先贺贵仆人高中啦~”其次才是探听,“贵仆人家好大一份家业,这些家什京中也不算差了。”

苏夫人看看日头不早,便劝苏正去梳洗衣。又问:“传闻是吴王家府君一起送你来?明日我叫大哥登门伸谢,可使得?”苏正道:“叫二哥去罢。”苏夫人便应下,只说苏正须记得亲笔写张贴子才好。

那经纪看程实这警戒模样,只得熄了本日便能谈下心,将一张名刺递与程实道:“府上若想发卖货色,尽管寻我来,包管卖个好价儿。”程实倒也接了,道:“我须禀与仆人家晓得。”经纪千恩万谢,又袖儿里滑出陌钱来要与程实,程实如何看得上这一陌钱?推拒着并不拿,回身走开了。

那头苏长贞正色问他门生:“臣京外尚听到很多讹传,竟致有妖言惑众诽谤皇子者!”

苏正便问:“不知内幕究竟如何?”

官家先看郦玉堂,称这位堂兄“无能”,竟能寻获得苏先生。郦玉堂不敢居功,却说:“是刚巧赶上了。”这也是洪谦所托,自陈需测验,不想借苏先生之名,需求自家勤奋令人另眼相看才好。郦玉堂与苏正皆允了他,反正苏先生走失是常有,说不清自家行迹也不是甚大事。

为这子孙婚事,亲朋皆有些儿愁,现在苏先生返来了,有了主心骨,都放下心来。

洪谦道:“房儿不焦急买,且看看,待考过了再说。”

官家却与苏正道:“我晓得,已叫他们不准再说了。”

郦玉堂若得苏先内行书,怕不要裱起来迟早一炉香!但是此时他却没那分表情,盖因自王府存候归家,见过留京子媳等,晚间申氏便与他说了个坏动静:“娘问六姐婆家来,若没有,那朱家要为他家小儿子求娶咱六姐。娘极心动,三娘他们都眼红哩。当时席上人多,我不好说,便说返来与你商讨。”

洪谦道:“取钱往街上买去,且把本日对于了,明日一早再往外采买。”他既发话,家下人等便动了起来。又有不识路,洪谦干脆自带了人,往街上买了菜蔬嗄饭,酒浆茶果,捧砚跟他身后,直看得目炫狼籍,再想不到京中竟连洗面热水都有得卖。

贩子若得其便,总喜附官船而行,既省税钱,又免被搜检,只须付些儿贡献,较一起独行之艰巨,实算不得甚么。故而此处船埠便常有各种经纪,将一双炼出来毒眼往来往人身上看,又看人家船中所卸之物。凡是似是来往贩运货色,便舍出脸与套个友情。洪谦船上搬下这很多物事,又是随官船而来,且把他当作个贩子,往前便想搭个话儿。

官家又复夸奖堂兄一回,便放郦玉堂归去,且说:“明日再与四哥说话。”郦玉堂便去吴王府,虽已分炊,似这等长途返来,头一日,且要王府里承欢。

秀英道:“罢罢,有这一项,咱也不白来京中一回,我留个千把备与玉姐办丧事,其他便换3、四千银票,家中只留3、四百零花,可使得?”又说想买个宅子:“没个自家房儿,内心不结壮哩。”

官家见苏正收了他礼,也舒一口气,转问苏正:“先生看,我那堂兄如何?”苏正想了一回,方悟他说是郦玉堂,中恳道:“中人之姿耳。”官家便叹一口气:“老是个和蔼人。”又问苏先生一些沿途风景,便命备车送苏先生归家。

官家道:“这……宫中素崇……”

官家叫他一番安抚,面色渐好了起来。又与苏先生追思太子,苏先生离京十余载,走时太子才多大?并不记得太多,只听官家倾诉,肚里却打着主张:召我来必有事要我做,我须与梁明山通个气儿才好。这宫中事虽是国事,也有家事,我有些儿看不大透,玉姐好似于家宅之事有见地,总要问她一问。

采买安妥,返来洗脸用饭,铺盖早支了竿子晾晒过了,往床上一铺,各换了衣衫安息。洪谦却又带着小厮儿往市上走一趟,未几时,便谈定了发卖货色之事。商定商家先付了定金,三五白天,连续将货运到。算来这一船货,竟赚了五千余两白银,秀英看了直呼暴利:“我与亲家同那胡商买卖,一次才得个1、二千,这里竟有这般多?”

正见间,外头明智儿领着一车土仪来送,又有申氏那边亦遣人送土仪来。苏先生方有了与儿孙见面礼,两处主母心细,样样全面,又有单与苏夫人绣屏胡珠等物。苏先生也只说:“故交相赠。”旁人便不相疑,苏夫人道:“显是友情不坏?也要回个贴儿,岂有白受之礼?”苏先生道:“我稀有儿,今且不消。”

官家惭愧道:“先生说是。”

这朱家,便是他们归程时群情过大理寺卿朱家,这小儿子,便是朱震后妻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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