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迎之人颇觉风趣,笑道:“官家已与先生赐宅,出宫少不得安排车马相送。”朵儿不睬他,尽管把钱囊奉与苏先生。因见有人接送,洪谦便不叫明智与安然伴随,只预备将人送往苏先生宅里,这些却不须当这很多人说出了。

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男童做个小厮打扮,着个布衣,劈面儿一着绸衣青年男人将手里扇儿束作一条,往他头上打去:“我儿,偏你机警儿。归去叫你娘赏你果子吃。”玉姐大奇,暗道怎地这做爹穿绸衫、戴高帽儿,做儿子却这般寒酸?

本来,这宫中崇道,上自皇太后,下至诸宫妃等,皆信这羽士。真一真人不但掌着道录司,还得了官家亲封“真人”之号,端是风景。宫里人还就信他,凡是讲经、做道场、打卦、说苦衷,都要寻他。前头太子薨逝,临死前上章首过[1],他也场服侍。连带着羽士们身份,京中也是水涨船高。官方虽崇佛,渐次因上有所好,玄门却也渐次畅旺起来。这真一真人还真有本领,宫中崇道,天下羽士里便很有些人想往宫中凑,甚符箓、丹鼎、上清、正一……哪一派没个能人儿,他自家是符箓,又不烧铅汞,却能紧紧把着这禁宫道场,端是本事不凡。

函件里说却不是甚功德,竟是京中皇太后心神不宁,召了真一法师来,不知怎地就打起卦来。那真一法师使大神通,竟测出太子是为赵王所妨克。道是先前太子受六合先人庇佑,乃是正德,赵王倒是歧途,因太子气盛,赵王克他不动,乃遭反噬,是以身有残疾。后太子伤病,为外邪所侵,赵王“趁他病,要他命,”便克死了太子。

素姐怯懦,直说:“神仙打斗,凡人遭殃哩,咱家入京,能够谨慎则个。”脸上便带出忧来。玉姐安抚她道:“要遭殃凡人已遭过一回了,咱只要不挑事儿,便做不了那池鱼。”素姐听她这般说,方放下心来。也不是她听懂了玉姐说事理,实是心下不安,只要有小我说个“不碍事儿”,她便肯信。

苏先生就着灯烛,却将文稿看而又看,不知写了些甚。不悟方丈却睡得正香。玉姐为准婆婆分辩完,自发完了调派,洗漱罢,解了头发,朵儿与她掖了被子。玉姐道:“夜里江面冷哩,你还与我一道睡罢,两人挨着,倒和缓些儿。”朵儿听了笑道:“那敢情好哩,姐儿先睡着,我去篦了头发。”

那头申氏又使亲信人引洪谦等往预先租好房儿去,约好不数日,安设下便亲往洪宅去拜访。又命将自家船上货色往仓栈内堆放好,才领了后代往吴王府内存候。那不悟方丈谢了世人美意,只说:“贫僧本来过京里,看这街道未曾大变,自去寻大相国寺便可。”还是一身行脚僧打扮,往大相国寺寻他师兄挂单去。

那船上苏先生正坐枯禅哩,与不悟方丈两个,脸儿对着脸儿,皆是一脸庄严。郦玉堂袖动手儿站了两刻,见他两个还是动也未曾动一下儿,不由咳嗽一声儿:“且住一住,实有要事。”

周六双~

返来与秀英一说,秀英也觉希奇,还是午餐时洪谦一语道破:“那是他那处叫法儿。他们当是东州人,那边人随仆人家后代,管仆人叫爹,管主母叫娘。京中也有些东州人,再听他们这般说话,休要认错了闹笑话儿。京中各地人都有,称呼也千奇百怪里,再有东北、西北处人,因与北边儿,也有管仆人家叫爷。”玉姐暗记下了,道:“爹,你晓得真多。”洪谦笑道:“多吃两年盐罢了。”

洪谦听了不言声儿,秀英说这一通,又过了悃意,翻身道:“那也是京中人家事,当个笑话儿听了就是。且惹不起哩。不欺到咱头上,谁个多管这闲事?又不是御史。纵是御史,谁个能分清这里门道儿?便是你说,谁个晓得究竟是不是哩?没凭没据,纵能看出她坏心来,不过口上说说,还能吃了她不成?她官人做这好大官儿,谁个平白好获咎与她?”

用罢饭,郦玉堂使去寻邸报人也返来了,又有京中人预算着他们路程,往此处通报函件动静也到了。郦玉堂先看邸报,见皇太子谥号已定,叫个孝愍太子,一应丧仪皆依礼而行。因是俄然薨逝,其墓未及完整,工部等处正着紧制作。

申氏道:“如果真一真人说,却不好善了了。”秀英道:“我也听人说,宫里是极信这真一真人。”申氏道:“谁说不是呢?”

秀英自家两条船,林老安人又单雇一条,后为着便利,程家那船便只装家什,母女二人搬来与秀英等住一条船上,相互也好有个照顾。京中买房不易,洪、程两家江州且不是一等人家,到京中难遽买合意大房,秀英因托申氏租个房儿来住。郦玉堂京中除开自住房儿,倒好有两处取租房儿,申氏却不能将这房儿租与亲家,不好租王府取租房儿,展转租了位侍郎房儿。照申氏估计,三进房儿,京中也不算狭小了,未料这两家家什实在很多,这些光阴看这三条船儿,申氏未免有些替秀英犯愁。

世人方渐渐散去,朵儿随玉姐身侧,将她大氅又拉拢一下儿。

如果真一羽士卜测出来赵王妨克了太子,赵王多数会有费事了。不管鲁王还是齐王,便算是脱出一半儿身来。

因人地两生,船上人皆不准随便下船,玉姐等女眷特别不便,只好靠板壁上,将那窗帘儿翻开一个角儿,指导着看岸上风景。李妈妈见了,又拉她们不令多看。本来这运河沿岸,凡这等略大些船停靠之处,总有些儿不三不四人,女孩儿家休说与此等人扳谈,便是看,也不雅相。那船埠上扛包卸货夫役,此时已是一身短打,有一等上身都精赤着,李妈妈如何肯令玉姐去看?

苏先生却另有苦衷,直叹:“鬼魊民气,防不堪防。”返来却狠狠逼勒着洪谦读书、写字、作文章,且放言:“今番考不上,无颜见人也!”洪谦面上暮气沉沉,将苏先活力个半死,恨恨拿出几个题目来,叫洪谦来作诗。当时科考,不但考经史策论,亦要考作诗词。洪谦捏着题目,自回舱房作诗不提。

苏先生哑然,旋即怒道:“这等妖人,诽谤天家骨肉,惑乱宫廷,合该逐了去!”不悟合什,宣一声佛号,又面壁做功课去了。

玉姐一招手儿:“爹,你低下头来。”洪谦不解,还是依言低头。玉姐道:“你闭上嘴,休动。”将手一伸,一手按着洪谦头,不令他动,一手捏着他鼻子。那洪谦嘴巴紧闭,鼻子又叫闺女捏住了,憋得脸上通红,咽了几口唾沫,渐要甩开首去。秀英见了,忙说玉姐:“你这是做甚?”

六姐、七姐于帘内望向玉姐,便目含感激,申氏一抹泪儿,啐过郦玉堂,却拉玉姐之手,统统不言中。外间九哥亦是感玉姐之恩,知她是为解母亲之围。申氏忽地嗔道:“本日是亲家好日子,你们说这些乱七八糟做甚,罚杯酒儿,与寿星公贺寿去。”

秀英母女两个,借朱家事指天论地,却实未曾与朱家人有甚友情,不过因玉姐警悟,听郦玉堂随口一句话,又见申氏面色不对,也行那“借古讽今”之谏。明着贬朱震后妻,暗中实狠赞申氏贤能,故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之句,公然郦玉堂未曾蠢得完整,听完便想到申氏所行,端是正大光亮,便有长揖作谢之举。

帘后女眷们又是另一番热烈,申氏心下畅,便又想起一事,因问秀英:“我看亲家带这很多物什,京中房儿恐显狭小,可要换个大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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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洪谦席上吃撑了,返来喝两口茶,便打嗝不住。秀英不及解发,便叫小喜儿往素姐处取话梅来与他吃了消食。本来素姐初时晕船,第二日泊岸,便听船家娘子之劝,往岸上买了几斤话梅,不时含着,略有些功效。洪谦吃了数枚,还是止不住,秀英又叫烧热水来与他喝,道是压一压,还是无用。又想恐吓他,哪知洪谦是禁吓。秀英愁道:“你这如何睡得?”

郦玉堂看完这信,不由打个寒噤,晓得这里头必是有人脱手了,却又觉猜疑,有些儿看不透,想来是皇太后要救她两个侄孙,然事情往下会如何,他却难猜想。一时候竟不知如何是好,自家又理不出眉目来,干脆袖了这几页纸,往寻苏先生。

两人方停了下来,因坐得久了,还要明智儿与小沙弥两个扶上一扶。腿虽麻痒,却不去揉,淡然坐着,脸上因硬撑,显严厉了。郦玉堂也是一脸倒霉,看一眼不悟,想这方丈也是要入京,京里动静早传开了,便也不避他,将邸报与文书拿来与他两个看。两人看完,面皮儿终动了一动,苏先生面上便怒,方丈面上便苦。一个直说:“荒唐。”一个便道:“何如。”

另一船上,苏先生天然也看得出来,连着不悟方丈面色都不多数雅。苏先生道:“子不语怪乱力神!官家莫非也信这个?竟致传得满城风雨,实是荒唐!”又拿眼睛看不悟。不悟苦笑道:“我佛门辈削发人,向来只念佛修行来,昔年释祖天竺,倒是不会测字儿算卦。到了中土……”

次日,郦玉堂又有所感,将眼来望苏先生:“皇后,实是,唉~”他因昨日之事,再思这皇后,便觉她做得不敷。

秀英笑道:“这却无妨,这里头另有大半条船胡椒、绣件儿、土仪哩,到京里,且寻间洁净房儿堆放,不几日脱了手,便不占处所儿了。”申氏一想也是,便热情道:“你那货色,却待如何如手?”秀英道:“我家阿谁说,西市里好卖这些个。”申氏听了,便不再言语,那头六姐又转夸起玉姐来,指玉姐身上一件自打绦子说她:“心灵手巧。”

朵儿头绳儿还未解开,便听着间壁有响动。当下也不解头发,按了玉姐不叫她起来:“夜里冷哩,姐儿休起来,我去看看,有甚事,返来讲与姐儿,姐儿复兴不迟。”拔脚排闼儿,又将门带上,伸头去看,恰是洪谦秀英舱房里响动。

郦玉堂与申氏佳耦处,柔情密意自不消说。六姐、七姐两个联榻夜话,且说:“看九娘这般机警,娘也好有个帮手哩。”那头九哥叫七哥、八哥两人逼墙角,好一通揉搓,都说:“恁好命,有这般好娘子。”他两个心下原就感念申氏,本日叫玉姐说破,晓申氏之德,待这幼弟不普通。惜乎九哥常日全不是少年羞怯模样,二人无处可展技艺,只得与他混闹一番,以示靠近之意。

有此一事,船上诸人表情越焦炙迫,再没心机饮宴,或泊岸看风土情面。就是苏先生,昔日还说洪谦:“你纵根柢薄些儿,用心苦读,又不叫你做谢令安。必是能成事。”现在却只一意压着洪谦写诗、作文章,又以随便说经史来,要洪谦分辩下句。

作者有话要说:[1]天朝玄门也有死前忏悔来,《晋书》卷八十——献之遇疾,家报酬上章,道家法应首过,问其有何得失。对曰:“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仳离。”献之前妻,郗昙女也。说就是这个。王献之死前写总结检验书,这辈子大遗憾就是跟老婆仳离。

谢虞,字令安,真真正正少年对劲一小我儿,自十五岁了局,十七岁上便做了状元,一科也未曾落第,号得天下灵秀之半。比苏长贞早三年落第,然苏长贞未及入京测验,谢虞便因故悲伤过分,削发云游四方去了。苏先生未得见这位少年前辈,常引觉得恨事。

这头不悟方丈做完早课,施施然来与苏先生闲话,见苏先生面色凝重,还道他忧心京中之事,便道:“□、空便是色,施主着相了。”苏先生微一苦笑。两人于船头对坐,看两岸杨枊抽出嫩芽儿来,各有苦衷,并不言声。

朵儿返来讲与玉姐,玉姐便披衣而起,笑道:“不得了,千年可贵一见景儿,我须得看一看,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了。”朵儿只得取件大氅与她披上。洪谦见她也起来了,一头打嗝儿一头道:“你又做甚?细心着凉,我一气不顺,打嗝儿罢了。说不得,吐将出来便好。”说话间又是5、六个嗝儿打将出来。

洪谦不消他说,自家也勤奋。忽忽数日,三月初,一行人便到了都城外眺望城墙。都城有水门四,可放船通行。洪谦等所携行李颇多,不好城外卸了搬运,便直乘船于水门验讫文牒,早有带了车轿人来接这苏先生一行人等,郦玉堂颇放心将后代交与申氏,自奉苏先生往宫中见官家。玉姐百忙之人,使朵儿送出个满满钱囊来与苏先生,叫他出了宫好雇车。

上前禁止间,又听岸上一个男童声气道:“爹,好大一尾鲜鲤鱼儿,返来烧与爹吃。”他腔调古怪,玉姐头平生听人说话,不是官话便是江州方言,一起行来,听着各处所言,便好凑个热烈,多听两声儿。此时悄悄换了个窗户,寻那男孩儿看去。

洪谦不打嗝儿了,还是睡不着,看着帐顶直挺挺躺了好久,便问秀英:“那朱家继母端的不当帖?若那庶子真是……朱沛呢?”秀英迷含混糊叫他问醒,声音便有些含混,不耐隧道:“你管人家事做甚?是不是,有甚要紧?未婚先有个庶宗子,凡讲究人家,谁肯将好闺女嫁与?有了,且要不认,管他是与不是,那婢生子原就不该生,生也不该早早这般养。这原就是做娘该管事,竟往反道儿上管,可不是捣蛋?”

申氏一声令下,九哥先行了起来,恭恭敬敬与洪谦斟起酒来。金哥忙也站起,七哥、八哥插科讥笑,席上重又热烈了起来。这一回却不再说那教人闹心话了,然苏先生兴趣似不很高,许是想起禁宫中那一家子来了。洪谦似是胃口大开,连嚼了两只大大四喜丸子,又吃寿面。

京中动静,不消到晚餐时分,便你传我、我传你,传得人皆知。郦玉堂说与申氏,申氏便说与女儿,又说与秀英母女,秀英如何不说与洪谦听?传来传去,七哥兄弟几个也知了,连林老安人、素姐都听着了。

船行至午,便泊岸停下来,船家长年这河上走惯了,拿捏着路程,何时行、那边止,何地有净水等补给,都内心。往这处一泊岸,船家便与两家管事人等登陆采买一番,顺带听些动静,返来报与仆人家听。此处是一处县城,郦玉堂便取了名帖,加上印信,命人去取邸报来看。有甚动静,也好说与苏先生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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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这平生日过,竟是亲家比他家还要畅。因总船上赶路,起夙起迟,实无所谓,只须船工早睡夙起,明日还是是兼程前去。然饮宴诸人各有苦衷,郦玉堂想着早早与申氏蜜语甘言一番,不悟另有功课要做,苏先生满腹苦衷,洪谦……有些儿吃撑了。他几个皆偶然彻夜纵酒,帘后女人们也不好久坐,吃一碗寿面,申氏殷勤,早命自家携厨子蒸了寿桃儿送来,秀英亦命袁妈妈蒸了寿桃,相互分食,坐一刻便各归各船。

洪谦道:“我不过忽问一句,倒招来你这很多,睡罢。”

洪谦转转头,竟真不打嗝儿了,玉姐对劲道:“我先生那处杂书里看来,竟是真有效……”秀英嗔道:“你这是拿你爹练手儿哩?天晚了,都睡去罢。”

所谓庶出,也因世情差别,而各有分歧出息。婢女产子,纵知其父,也多数是与嫡子做个伴当,好些儿答应做个管事,差些儿也止比仆人吃穿略好罢了。除非仆人家刻薄许他入了族谱,又或是孩子生父刚好是官家这类人物,婢生子才好算个庶子。

玉姐且不回话,内心默查了三十个数儿,方松开了手,问洪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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