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机警人儿说话直如平话普通,顿挫顿错,表里都听住了。忽内里玉姐一声笑,秀英嗔道:“但是捣蛋,你乱笑个甚?”玉姐道:“倒好问娘来,这里间除开我,与六姐、七姐,皆是有儿有女人儿,谁个肯将闺女说与个前头养出庶子来人家?谁个儿子做出这等事体来,不是掩了,非要养着?”
玉姐笑吟吟看一眼秀英道:“这个我便不知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过一说来,我只晓得那人家里端庄嫡宗子没了,后妻所出就是拔尖儿。但是捣蛋,都说家丑不成传扬,推搡继母便罢了,打个婢子也要传出八条街来,当家主母可管好家哩。如许软弱人还能有满都城好名声儿,难不得皇城天街上走不是人,倒是猪?”
来人也机灵,因是男人,便只帘外回话,表里都听住了。却听他说:“这大理寺卿头前个儿子叫朱沛,母亲是现义安侯一母同胞亲妹子,不想母亲去得早,他父亲又讨一房娘子来,朱沛打小便与这继母不甚相得。那背面娘子也不是普通人家儿,她父亲原做正侍大夫,她兄弟现也是个正侍大夫。阿谁朱沛,一身机警全用调皮上,小时候儿便有推搡继母、殴打继母侍婢事,及长,又辱继母所出之幼弟,且瞧庶弟不起,又不爱读书,埋头肇事,又好费钱,成日与一群狐朋狗友厮混。坏得京中无人不知,是花街柳巷常客,又好赌,常与人殴斗,还叫御史参过哩。厥后有一天,他忽不见了,遍寻不着,皆道他是死了。有人便猜,他是惹上事儿了――您道为何?盖因他走失不一月,还是他继母从家中寻着他使女,已有了两月身孕,做下这等不面子事来,只好躲开了去。算一算,倒是奉侍他时有,便养了起来,足月儿产下一个儿子,才不令他绝了后。朱沛而后再未曾露过面儿,只好当他死了。他继母也是良善人儿,终是以德抱怨了。”
申氏面上已缓了过来,道:“他这个便是继妻了,德配生下宗子后得了产后疾,不半年而亡。又过了一年,便娶了现这个。”郦玉堂犹问:“他儿子不好?”申氏道:“这个只是传闻,传闻早死外头了,现只余个使女生庶子京里,旁就不晓得了。”
江州城地处冲要,不管水陆交通皆便当,来往商客云集,便是动静,也比旁处通达,是以程老太公硬撑此处,便为是哪怕有人欺负他家孤儿孀妇,风声也好传得远些儿,好叫我顾忌。他能相中,旁人天然也能看得出。是以当年洪谦跟着流民趁食南下到得此处,走得累了停下,便不再挪窝儿了。苏先生迷路到此处,又叫他拣着后,衡量一下儿,便也承诺留下来。
这日天公也是作美,晚间一丝风儿也无,天上晴空万里,一轮明月捧出。林老安人道:“十蒲玉轮十六圆,明天日子恰好哩。”申氏亦笑:“府上也是人月两团聚,又逢赴考,不出数月,再添一科进士,倒是吉兆。”
有人说是齐王用心毒害太子,使皇后、鲁王顶缸,若问了皇后、鲁王之罪,则正入齐王骗局。老是说甚都有。
郦玉堂疑道:“大理寺卿?朱震?他何时有继妻来?他哪有个不好儿子?”转扬声问帘后申氏。
郦玉堂大赞苏先生说得好:“人孰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秀英因听这是大理寺卿家事,心道这也是好大个官儿,多晓得些儿,不定今后有效,便悄声问向申氏探听。玉姐听了,一拉秀英袖儿。申氏已笑道:“这个我不甚了然,却好叫他们来分辩。”吴王府因郦玉堂此番有要务,亦知他不擅此道,故特地打发个机警人儿来服侍。
苏先生一惊,看一眼洪谦,失声道:“竟是另有内幕么?这是暗害……”
本来这京师人丁浩繁,四围地界之出产无以供其用度,总要各地往京中解运无数财物,以供利用。粮草是租赋解递进京,其他如各地土产,也有商贾发卖。纵是夏季里,南边物什北运,于那未冰封行船,到得冰封河面之处,再转骡马货车驮运。未是京中人不知囤积过冬,实是人丁太多,很多人家又囤不起这很多,只好做一天活计得一天人为来买取。
此情此景,晚间往女眷船上住,白日往先生船上读书洪谦只拿鼻子与他们说话。他身上气味与这三个全然分歧,纵是不言不语,只低头想事儿,也比这三个长叹短叹、感慨人生透着活力。
帘后申氏正挟了筷子寿面,顿时晾了半空,面条儿又细又滑,无声落回碗里。却听苏先生道:“凡事不成一概而论,现有,京中梁相母亲,倒是个好。又有大理寺卿夫人,继子无状,她却始终如一。”
郦玉堂与不悟每与此时总要避个怀疑,待苏先生看完信写完信,再与苏先生说京中之富强景色。三人皆京中住过,说些京中人常知热烈处,甚大相国寺、甚瓦子、又是甚城中河边热烈商店。
“此番入京,乃因忽有一梦,仿佛回到大相国寺,又接昔日师兄手札,道是年齿渐老,总想坐化前再见一面。”
表里人等皆是听住了,玉姐又道:“未满周岁孩儿,甚都不懂,还不是师长教诲来?怎怪到孩子身上?三岁孩儿都会背那‘人之初,性本善’,谁个不知‘苟不教,性乃迁’?”
不悟如此坦诚,倒叫听苏先生与郦玉堂两个唏嘘起来。苏先生年事自不消说,郦玉堂也年近五十,听到此等“落日无穷好,只是近傍晚”之叹,皆震惊一丝儿愁肠,因一个是学存亡了儿子,一个是堂兄死了嫡宗子,此番入京,便是去清算烂摊子,能有甚好表情?经此一事,三人倒生出些儿惺惺相惜之感。
申氏且笑且泪:“当家人是恶水缸儿,既受人尊敬,来便要筹齐截家子,总要爱敬长辈,教诲后代,休问是否已出。不然要她做甚?一家子难不成是请个祖宗来?似那等踩着报酬自家添名声事儿,好人且不干哩!”端是掷地有声。
作者有话要说:加班中……这是存稿箱,作者已死……
那头苏先生见了,忽叹道:“近乡情怯,一别十数载,忽不知如何面对家人了。”不悟道:“长贞身负重责,也只好过此时感慨一二了。”郦玉堂接口道:“恰是,京中局势纷繁,且……事关严峻,先生界时恐有力用心也。若先生家中有甚事,尽管说与我来,纵我无能为,跑个腿儿还是做得。”
玉姐金哥白天早觑了空儿与洪谦磕了头,此时便都外头秀英身边,纵不吃寿酒,寿面还是不能少。外头因九哥起家与洪谦斟起酒来,秀英便推金哥出去支应,也是叫他学一学样儿。
郦玉堂既敬慕苏先生,又见这方丈也是一派林下风采,有京中旨意,叫他看牢苏先生,休教走失。竟常弃了坐船,倒好往这船上来。听这不悟方丈说那佛教、玄门,南宗、北宗,又听不悟方丈讲经说禅。弄得七哥、八哥两个交头接耳:“幸亏江州时爹未曾往慈渡寺里去,但去了,我们少不得日日陪他与佛祖叩首,也磕出个肉髻儿来哩。”
却不知洪谦于舱房里笑得极是阴冷。
洪谦手中两根筷子捏得“咯吱”一声,响得非常刺耳。苏先生咳嗽一声道:“传闻罢了,荡子转头,犹未晚也。”
那头不悟尚与苏先生感慨京中情势,实在使报酬难。郦玉堂动静通达些,船每过一地,便要往京中发加急文书,毋令官家等得过于心急。船行中,官家也每写手札与苏先生,总脱不了慰劳求救之意。苏先生亦复书,叨教官家:太子究竟因何而薨?官家便顾摆布而言他,请先生回京详谈。
说着说着,便不知为何又说到了继母与继子上头。郦玉堂是宗室,却颇谨慎,本朝宗室,老是于这些事上等闲不肯越界。苏先生可直问官家,皇后究竟是否无辜,郦玉堂却要避一避怀疑――然心中实有疑虑。便假拿继母说事:“人间为继母者,待继子总不如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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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不半月,都城望之时,仲春十六,恰是洪谦三十四岁生日。旅途闲坐有趣,能有一事能够解闷,几条船上人不免都高鼓起来。玉姐亲身下厨,做寿面与他爹吃,因想灯节时洪谦吃了两枚大红烧狮子头,特特取了自家私房钱来,与泊岸时,央船家往岸上买了鲜肉来做。
江州地处南边,河面到正月末也未曾结冰,只是来往船只略少些儿。这一段水路行得便略顺,运河自江州城东边儿由南往北地掠过,往北不几百里,便折而向西,京师实江州西北处。往北不几日,渐便觉酷寒了起来,河面上也常见几块浮冰,倒是开了春,沿岸强破了冰,以待船行。
一顿寿酒,便说至东宫身上了。这些日子,世人渐知了京中之事,总脱不过个摆布难堪。依礼法,当是立鲁王,然皇后又有些儿说不清道不明,朝臣可参鲁王无礼,却没法参皇后。若立了鲁王,众臣又不能依。齐王偏又是个庶子,药还是他出。京中已有很多传闻,有人说是皇后欲使亲儿即位,用心害死太子。现有例子,皇后待东宫,老是不冷不热,时不时要难堪一下儿。且世民气中,后母老是不如亲娘,这后母要有了亲儿子,再处阿谁职位上,不动心,是不可。
因天冷,船上女眷开箱笼取了厚大氅披上,又多点上炭火,经常缩于舱中不出。申氏那边,每于天好时,或邀洪家女眷畴昔,或携了六姐、七姐来发言。秀英等越离京近,便越想探听京中之事,事无大小,皆想问个清楚。申氏母女几个脾气倒好,也一一解答,渐与林老安人、素姐渐得熟了。
仲春十六这日晚间,天尚短,几艘船儿早早靠了岸,下了碇石,一处拴了,也不登陆,便船上吃寿酒。因郦玉堂官船广大,便借他船,摆下寿酒来。出行外,礼法也是要守,理一道帘子来,隔出个表里,堂客内、官客外,又单与不悟方丈摆一桌素酒。
说得申氏与秀英皆是一怔,玉姐续道:“此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是见着那至心慈爱,我也要道此人是个有知己人哩。甚叫不令绝了后?方不见了一个月儿,便急将使女养起来,她就恁般捏得稳瓶儿,晓得这头前儿子必死了?既是不知,便是做事疏漏,这可不是做人娘该事儿哩。”
郦玉堂目瞪口呆,忽而起家,朝内一揖:“娘子是我仇人。”
秀英要为闺女搭台儿,也说:“想侯爷妹子嫁奁很多,谁个不晓得无后这嫁奁便要收回来?这女民气忒狠,有这般心机,怕不知那不令绝后孩儿是谁个哩!”听得外间男人皆惊,细一想,确是如此。不悟宣一声佛号,低声念佛去,苏先生面沉如铁,看洪谦时,见他面上泛出奸笑来。
不悟法师也是这般,方丈与苏先生同乘一船,每日功课毕,也好与苏先生闲话。头一日便坦承入京之因,盖因这不悟法师乃是于京中大相国寺削发,却又不乐久居京华繁华之地,早早儿地云游四方,行至江州处所,也是看中这块风水宝地,便慈渡寺里持单。寺中老方丈见他佛法深厚,也不拘那流派之见,力保他接掌了慈渡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