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奶子快意儿俄然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妇有句话,不敢对娘说。本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今后爹与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人汉又没了,那里投奔?”

这时西门庆正在前厅与常时节说话,见丫头仓猝跑来讲官哥儿不好了。赶紧起家,打发常时节出门,吃紧走到瓶儿房中。月娘世人连吴银儿、大妗子,都在房里瞧着。那孩儿在他娘怀里,把嘴一口口抽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长叹短叹。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紧抽一阵,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小命儿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

这日,已是玄月初旬气候,金风淅淅,苦楚寒骨。瓶儿夜间独宿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又思惟起孩儿,唏嘘长叹,似睡不睡,恍恍然好似有人弹响窗棂,瓶儿呼喊丫环,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靸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瞥见花子虚正抱着官哥儿在叫她,说是新寻了一座房屋,要她同去居住。瓶儿舍不得西门庆,不肯去,又要本身的孩儿,双手去抱,被花子虚一推,颠仆在地。惊醒过来,又是南柯一梦,吓出一身盗汗,呜哭泣咽哭到天明。

月娘只得作罢,叮咛迎春铺床安排瓶儿睡下。世人也偶然吃酒,叮咛清算了家伙,都归后边去了。

天亮后,西门庆进房来,瓶儿把梦中之事奉告西门庆。西门庆安抚道:“这是你胡想旧境,只要把心放正,休要理他!你也别怕,我现在就使小厮拿肩舆接吴银儿来与你做伴儿,再把老妈叫来伏侍你两个。”饭后,玳安就去把吴银儿接来了。

雪娥说道:“你又幼年芳华,还愁明日养不出来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俺们不好说的,她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谁不知她气不忿你养这个孩子。若果是她害了,铛铛来世,教她一还一报,问她要命。不知你我也被她活埋了几遭哩!只要男人常守着她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她就气活力死。前些日子,你们都晓得,男人一两年不到我后边,到了一遭儿,就背后乱嘟嚷,对着人说我长,说我短。俺们也不言语,每日洗着眼儿看着她。这个淫妇,到明日还不知如何死哩!”

瓶儿听她这一说,心中又伤感起来:“我有那朋友在一日,去用她一日,她怎有说话?”便说道:“你放心,孩子没了,我还没死哩。即使明日我死了,你在我部下一场,我也不教你出门。今后你大娘身子如果生下哥儿蜜斯来,你就接了奶,就是普通了。你慌乱些甚么?”

过了五日,二十七日凌晨下葬。西门庆不让瓶儿去,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几个在家伴随。那瓶儿见不放她去,追着棺材放声大哭,一口一声叫着:“不来家负心的儿!娘的心肝!”几声叫来,声气便哑了,中间人一时没扶住,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破,金钗坠地。吴银儿和孙雪娥从速向前搀扶起来,用汗巾儿揩去血迹,劝归后边。

“没有?你指着肉身子赌个誓。”

玉楼说道:“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不异,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份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

晚夕,西门庆入瓶儿房中,陪她睡,各式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物件都还在面前,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

瓶儿说道:“你不看看孩儿病得这么重,孝敬是医家,她也巴不得孩儿好哩。”

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得我?”又说道:“一发等我好了,你再出去和我睡,也是不迟。”

弓足才教春梅罩了灯睡下,见西门庆出去,说道:“奇怪,哪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了?你本日往谁家吃酒去来?”

在场世人,无不落泪悲哭。

瓶儿在这边屋里,常是思念孩儿。弓足的话语清清楚楚传来,听得清楚,心如刀绞,不敢声言,背后里只是落泪。这惭愧外扰,又是暗气暗恼,好人也受不了,何况是瓶儿,垂垂心神恍乱,梦魂倒置,每日茶饭减少。那吴银儿在官哥下葬的第二天就回家去了。瓶儿就感觉内心堵闷得慌,把旧时病症又发了起来,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得知,请任医官来看一遍,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普通,越吃药,越旺。不消半月,瓶儿容颜顿减,肌肤肥胖,当年出色丰标已不复再见。

月娘世人哭了一会,在旁劝她。

世人来家,瓶儿与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叩首,又哭了,向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谁似奴养的孩儿不气长,短折死了。既死了,你家姐姐做了望门寡,劳而无功,亲家休要笑话。”

瓶儿内心只希冀孩儿过两天会好起来,不料被刘婆子的艾火把民风反于内,变成慢风,内里抽搐得肠胃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色彩,眼目忽睁忽闭,整日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说是“若吹在鼻孔内打鼻涕,另有望;若无鼻涕出来,那就难办了。”吹了几次,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涕出来。瓶儿更加日夜守着,哭涕不止,连本身的饮食都减了。

西门庆即令小厮清算前厅西配房,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床笫被褥抬出去,在那边挺放。瓶儿双手搂着孩儿,那里肯放,口口声声叫喊:“有救星的朋友!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得我白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

“怪小淫妇儿,单管胡说白道,那里有此活动?”

弓足说道:“另有哩,谢你在家照顾了他老婆了。”

西门庆让她说,本身上了床,脱了衣裳。弓足伸手把他裤子扯开,去摸那话,说道:“你还嘴硬,现放着不语先生在这儿作证,真不知你和那淫妇怎的弄耸,都成这个模样。你敢赌个誓,就算你好胆量。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如果由着你的意儿,你要把天下的老婆全耍遍了才罢。幸亏你是个男人,如果个老婆,定是养遍街,睡遍巷。”

官哥儿被抬出来安设伏贴,月娘要西门庆使玳安去乔大户家说声去,又令人去请阴阳先生。

西门庆走到瓶儿房里,又叱骂迎春、快意儿:“我教你们好生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的手也挝了!又信那刘婆子老淫妇,把孩子灸得这模样。若好便罢,不好,把那老淫妇拿到衙门里,拶她两拶!”

“伴计家,那里有这事理?”

“恰是伴计家,偏有这个事理!齐腰拴着根线儿,只怕过界儿去了。你还拆台哄俺们哩,俺们都晓得得不耐烦了。你忘了,你过生日,那贼淫妇不是来这里了?你悄悄把瓶儿的寿字簪儿,偷与她戴,那老淫妇不知廉耻,戴在头上到俺们面前晃闪闪。大娘、孟三儿,一家子哪个没瞥见?我还问她哩,她脸儿上红了。她没奉告你?本日又摸到那边去了,你别觉得俺们不晓得。贼没廉耻的货,也不知本身怎的长相,一个大摔瓜淫妇,乔眉乔样,描得那水鬓长长的,搽得那嘴唇鲜红的,倒像人家那血腚。甚么好老婆,一个紫膛色黑淫妇,我不知你喜好她哪儿。”

弓足亲眼看着官哥的棺柩入土,心中自是轻巧,此时,固然晓得西门庆陪瓶儿睡,却不似先前那样难受。今后,精力抖擞,老是指着丫头骂:“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本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了倚!王婆子卖了磨,推不得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希冀了!却怎的也和我普通?”

潘弓足耳闻目睹,却纹丝不动,待西门庆走了,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还不如把人拉出去杀了,才是豪杰。一个猫碍着你怎的,亡神也似走来摔死了。把稳它到阴司里,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

西门庆心虚,不敢赌誓。弓足叫他去用水洗了,他就是不肯。弓足只好向褥子里取出个汗巾来抹了又抹,方才张嘴裹咂。两人颠鸾倒凤,又狂了半夜,直至体倦方寝。

这几句话,把西门庆说得眼睁睁的,不再说话了,只教春梅热了烧酒,把那胡僧的药拈了一粒,放在口里含了下去,然后仰卧枕上,令弓足品箫。弓足不肯:“好洁净儿,你在那淫妇洞穴子里钻了来,又叫我替你咂,可不脏杀了我!”

绣春从后边拿了饭来,摆在桌上,雪娥与吴银儿劝着,陪着她吃。瓶儿怎生咽得下去?只吃了半瓯儿,就丢下不吃了。

瓶儿听罢,说道:“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本日明日死也,和她也争论不得了,随她吧。”

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怎的这般说话?孩儿们大家寿数,那个保得厥后的事?常言先亲后不改。亲家门又不老,今后愁没子孙?须渐渐来,亲家也少要烦恼了。”说毕,作辞回家去了。

那西门庆听了月娘说的猫惊官哥的事,气得满身颤栗,直冲到弓足房中,见弓足正坐在炕上抚弄那雪狮子猫,不由分辩,从弓足怀中夺过猫来,提溜着猫的后脚,走向穿廊,抡起猫来往石台基上狠狠一摔,只听那猫尖叫一声,“咔嚓”,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西门庆把死猫往地下一扔,走了。

瓶儿浅笑道:“我哄你哩,你去吧。”

偏这几日,来保押的南京货船又到了,门面装潢一新,西门庆一向在忙着缎放开张的事,也就顾不下瓶儿这头。初六这日,韩道国两口儿商奉迎,请西门庆赴家宴,席上叫了一个唱曲的。西门庆见唱曲的唱得好,问了名字叫申二姐,二十一岁,便故意叫去家中给瓶儿唱曲散心解闷。席散,韩道国自去铺子里安息,西门庆与王六儿寻欢一场,到家已有二更气候,径走到瓶儿房中,把请申二姐来家唱曲的事说了,又安慰了瓶儿几句,就要叫迎春来脱衣裳,和瓶儿睡。

西门庆推开弓足房门,说道:“我儿又早睡了。”

不一会,接申二姐的肩舆到了。众女眷都在席上坐着,西门庆也不去衙门,与月娘坐了上席。瓶儿强打精力,陪坐西门庆身边,世人让她酒儿,也不大好生吃。月娘劝她铺高兴听曲,玉楼提出让瓶儿点曲儿,瓶儿不肯。这时,应伯爵、常时节来访,西门庆离席出去驱逐,临走要申二姐好好唱个好曲儿给瓶儿听。瓶儿见世人美意,只得点了一个曲。那申二姐亮开喉咙唱了起来。月娘又亲递了一盅酒与瓶儿,瓶儿不敢违阻了月娘,勉强咽了一小口。坐未几时,瓶儿自发下边一阵热热的来了,从速离席往屋里去。回到房中,一坐上净桶,下边似尿普通地流将起来,顿时,面前发黑。瓶儿自知不妙,起来穿裙子,俄然一阵旋晕,站立不住,向前倒下,一头撞在地上,不省人事。幸亏迎春立于一旁,从速叫了奶子,二人把瓶儿抬到炕上,使绣春快对月娘说去。月娘听知,撇了酒菜,与众姊妹仓猝走来看视。迎春揭开净桶,月娘一瞧,唬了一跳,说道:“这是她刚才吃了那口酒,助赶得她血旺,流了这些。”说完,一边安排煎灯芯姜汤灌她,一边使来安儿去请西门庆。

瓶儿说道:“你去,免得屈着你那心肠儿。她那边正等得冒火哩。”

西门庆说道:“我的心肝,我内心舍不得你,只要和你睡,如之何如?”

瓶儿见孩儿断气,昏了畴昔,一头撞在地下,半日才复苏过来,搂着孩儿放声大哭:“我的有救星的儿,疼杀我了!宁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了,我也不久活于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得我好苦也!”

“罢,罢。”西门庆败兴,“你不留我,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吧。”

西门庆走来,见她把脸也抓破了,滚得宝髻疏松,乌云狼藉,便说道:“休要哭了!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后代,干赡养他一场。他短折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身子也要紧。现在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又问月娘世人:“那是甚么时候?”

西门庆决不赖帐,笑道:“怪小主子儿,单管只胡说,那里有此活动。本日她男人汉陪我坐,她又没出来。”

次日,衙门同僚、亲朋老友,都来吊问,致赙慰怀。薛姑半夜间替官哥儿念了《楞严经》和《解冤咒》,劝着瓶儿。瓶儿一是哭累了,二是听了世人劝,不再大哭,泪涕却不止。

这夜,瓶儿卧在床上,似睡非睡,恍忽中见花子虚畴前门外出去,身穿白衣,指着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盗拿我的财物与西门庆?我现在告你去也!”瓶儿扑上前一手扯住他衣袖,恳求道:“好哥哥,你宽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瓶儿惊醒,倒是南柯一梦,手里扯看的,竟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远处更鼓传来,正打半夜三点。瓶儿浑身盗汗,毛发皆竖。

重阳节一早,西门庆对月娘说了请申二姐来家弹唱为瓶儿解闷,因而叮咛厨下清算酒果肴馔,在花圃大卷棚聚影堂内,安设大八仙桌席,放下帘来,百口宅眷庆赏重阳佳节。

乔宅听到凶信,乔大户娘子坐肩舆过来,哭了一场。月娘世人陪哭,奉告了前事。前边,西门庆安排买板趱造小棺柩,欢迎阴阳先生,清算入殓,定下安葬日子。瓶儿哭着往房中寻出官哥儿的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袜之类,入殓时,替他安设在棺柩内,钉了长命钉。百口大小又是一场哭,瓶儿哭昏了畴昔。

瓶儿见小厮们要抬官哥儿,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干么?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叫了一声:“我的儿!你教我怎生割舍得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放声大哭。

月娘答道:“也有申时前后。”

瓶儿跑来,抱官哥儿到怀中,就哭着叫丫头:“快请你爹去!孩儿要断气了。”

快意儿听了,不再言语,站在一旁。

瓶儿已是醒来,不让来安去请西门庆:“休要大惊小怪,打搅了他陪客人。”

西门庆说道:“你如许说,我又不去了。”

“你就别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她男人是个明混蛋,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捞你的钱使。”

吴银儿一面拉着她的手,一面劝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抛闪了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须自解自叹,休要只顾烦恼。”

“韩伴计打南边来,见我没了孩子,一者为我解闷,二者谢我照顾他在外边走了这遭备了一席,请我坐坐。”西门庆说道。

西门庆走了,瓶儿坐起来,迎春服侍她吃药。瓶儿端起药来,止不住泪珠扑簌簌滚下,长叹了一口气,才吃药。

看看到了八月十五日,月娘把本身的生日都回了不做,家中只要吴大妗子、杨女人并大师父做伴。薛、王二姑子也来了。印好的经卷头天挑来,贲四同陈经济一道,起早去岳庙散恩赐尽了。乔大户家一日一遍,派人来看望,又保举了鲍太医来。官哥只是灌药不下,口中牙咬得格格作响。瓶儿衣不解带,不知白日黑夜地抱官哥在怀,眼泪没一时是干的。西门庆每日去衙门点个卯,就返来看孩儿。

哪消到日西时分,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抽气儿了。慌得奶子叫瓶儿:“娘,快来看哥哥!这里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要出来的,没有出来的。”

瓶儿说道:“我下边不住地长流,丫头火上还替我煎着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吧。你看我都成甚么模样了,只要一口游气儿在这里,还来缠我。”

瓶儿被搀抚进了房,见炕上空落落的,只要孩儿平时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又想将起来,拍了桌子,不由地哭了。

瓶儿血枯感夫君

西门庆陪客人们喝酒,很晚才回到后边月娘房中。月娘奉告了瓶儿颠仆的事,西门庆仓猝走到前边来看望瓶儿。瓶儿睡在炕上,面色蜡黄,扯住西门庆的衣袖只是落泪。西门庆只得劝道:“我明日一早使小厮去请任医官来看你。”当夜,西门庆就在瓶儿劈面的床上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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