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慨然道:“人常言‘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岂不知慷慨与否安闲民气,何分南北!”

藤信亮咧嘴笑笑道:“不辛苦,若风正,五六日也就到了。”

下了北固山,天气已暗,囿于时短,甘露寺、金山寺等闻名处皆得空去。自镇江府始,水路转为陆路。赵当世买了一辆马车给华清坐,用以减缓颠簸之碌。一行人走官道,路子镇江府丹阳、常州府武进、无锡、姑苏府长洲、吴江等地,一起南下,半晌不断。十仲春廿三祭灶节,便到了嘉兴府。当日苏高照在嘉兴府南湖湖心岛“小瀛洲”上的烟雨楼为赵当世等人设下大宴,庆贺小年,席上说道:“这小年,官家过廿三,百姓过廿四,水上者则廿五。我郑家起高傲海,郑公虽已为尊官,但不忘本,往年都是廿五相庆。今时分歧往昔,赵大人等是远来高朋,鄙人尽地主之谊,自要以大报酬主。”

“老苏,来岁我藩里所需生丝、绵、硝石、硫黄的量,怕是要减个三四成。”藤信亮酒量很好,人也开朗,提及话来也没甚么避讳,郑家与平户蕃之间贸易的些许细节也在不经意间被他流暴露来,“幕府里有动静,过不久,平户红毛南蛮的买卖就做不成了。他们的买卖也许都得搬到长崎,哈哈,这一来货量可包管不了。”

赵当世举杯笑道:“这几年战事频繁,赵某营中那里还分甚么大年小年,都一股脑过了,偶然乃至连除夕也没空过得。苏兄情深意重,体贴殷勤,赵某心中感激,千言万语无头相诉,都化在酒里,先干为敬!”

赵当世听着,心下一动,立即扣问道:“大少主?”

一宿睡足,一行人投城西北,旅游石头山、清冷寺。石头山不高,然峭立独绝,自据其险。登高望远,俯瞰江山城垣,方知“江左有变,必先恪守石头”之言不虚。山上有石头城,战国楚威王始筑,汉末诸葛亮曾跃马山上,观此山川阵势,叹曰“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东吴孙权继以旧址为基,取山石复筑城,并倚之立大业。走新河至西水关,游赏心亭、白鹭亭、二水亭等,再向东去往钟楼、鼓楼等地,怡然闲适、非常舒畅。

苏高照笑道:”既不分南北,那便更不分海陆。赵大人善于铁马,此去杭州府,与称雄骇浪的郑公必能惺惺相惜。“

藤信亮喝口酒道:“是啊,福松与我一船来浙。只不过几月前下了船后,我和他便即分开,他走陆路回福建中左所了。不过郑爷既要来杭州,他想必也陪侍摆布,过两日当也能见着。”

赵当世心中略有绝望,但一笑掩之,道:“嘉兴杭州一线之隔,眨眼便到。何况我等也想去杭州看看那驰名的西湖名胜呢。”说着与华清相视浅笑。

近就要返国吗?”

苏高照点头道:“是郑爷宗子,单名一个森字,幼名福松,年十四。幼年随他母亲住在平户,颇得藩主大人宠遇。长大了些,郑爷便将他带在身边,久居在安平读书习武。传闻本年过了院试,取了生员资格,又因岁、科两试皆一等,成南安二十名廪膳生之一,很了不得。”

苏高照扬嘴笑道:“吴俗之奢,莫盛于苏杭之民。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绣者,不知其多少。游必画舫肩舆,珍羞良酝,歌舞而行。没来杭时,见条记中有书此笔墨,甚觉怪诞,待身临其境,方着名副实在,可谓奢矣。”同时眼露点点滑头,“这便是郑公设山五商总行在杭州的起因之一。”

苏高照照顾赵当世一行人,空出一日给他们。赵当世遂携众登北固山,凭栏北固亭,斟一杯酒,临风雄浑长咏辛弃疾那首闻名的《永遇乐》道:“千古江山,豪杰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骚总被雨打风吹去。夕阳草树,平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周文赫、邓龙野、满宁均自感慨,无不击节高歌,痛饮堕泪。

逗留嘉兴两今后,天降雪子,冒雪解缆杭州。先到海盐,观潮,可惜潮流甚小,远逊八玄月间。续达海宁,便到了杭州府境内。

郑芝龙尚将来杭,苏高照成心导游,舍弃了顺道进入州城的艮庙门与庆春门,由北绕路,过武林门、钱塘门,先抵西湖畔。当时雪势已大,目视湖面,扬扬雪幕下,莲池数十亩接连不断,虽莲花已萎,但仍能见其盛时范围。湖上飞桥小亭连亘,寒梅沿湖矗立,雪敷之上,真有种“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的意味。

苏高照说道:“藤兄说的是最好景象,属极少数。大多路程艰苦备至。来去二十次,大抵有七八主要船沉人亡。另有七八主要么半途折返,要么丧失惨痛。”

赵当世瞧出苏高照局促姿势,替他得救,用心问道:“藤兄,从贵国来此一趟,怕是辛苦吧。”

赵当世拥戴道:“此等小小年纪就成秀才,非才调横溢者不成。虎父无犬子,年青有为,令人叹绝。”旋即起杯,“来,苏兄,为庆郑家有此明日之星,我敬你一杯。”两人对饮浮白,顾视点头。

藤信亮哈哈笑道:“郑爷富甲天下,莫非还要公家赐与炊事补助福松?”

苏高照顾道:“赵大人好眼力,这位客人名唤菊池信亮,汉名藤信亮。家中世代奉养日本国平户蕃,藤兄名中的信字就是老藩主所赐。平户蕃与我郑家干系密切,有大宗买卖来往,藤兄每年都会来杭州府我山五商中清理账目、盘点囤货,这几日恰在嘉兴府办事,隔日也要回杭州。”

世人起家施礼,赵当世问道:“观这位兄台打扮,仿佛是日本国人。”

苏高照将脸一板道:“藤兄不是我中国之人,自不知我国士子,名弘远于利。廪膳生的食廪天然不算甚么,然对大少主而言,这身份倒是莫大光荣。岂能简朴以银钱度之!”

“苏远洋,杭远洋,如此罢了。”

尚在打算,却听苏高照问道:“藤兄,大少主与你一道来浙吗?传闻他年初去平户探亲探母了,也该返来了。”

几人话题随即转到贸易上来,扯了一会儿,赵当世又问:“藤兄最

赵当世闻言暗自点头,自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庞心恭要去日本、朝鲜一带活动,正愁没有带路人,这个藤信亮既然有打算返国,那么比及了杭州举荐二人相见,正可搭上伙。

明朝中前期倭寇猖獗,倭寇中大部为汉地刁民罪民,但也有少部分真倭寇,这藤信亮所属的平户蕃松浦家就是倭寇产出的主力。平户地处日本北九州,邻近五岛列岛并朝鲜,松浦家世代遂以劫夺朝鲜、大明本地地区为业,算是有着官方背景的海寇个人。厥后日本海内转向明朝示好,生长勘合贸易,松浦家的海寇奇迹遭到限定,逐步演变成亦商亦寇的形式。直到松浦家的盟友、大海寇王直在嘉靖三十八年被明廷擒杀后,松浦家才完整转寇为商,开放平户港口,迎大明、佛郎机等各国船只入港买卖。现在的平户蕃藩主松浦栋一样热中海贸,平户也是封海锁国的日本唯独两个有着幕府核发的朱印状以及老中所发的奉书、被答应外洋互市的港口之一。

邻近傍晚,借城北后湖畔鸡鸣寺内用斋饭,却有苏高照部下的伴计找上来,传信说苏高照提早点检完了关单,明日便可解缆上路,扣问赵当世定见。本来打算中,最后一日将乘马去城东北钟山四周转悠赏玩,如许一来便去不成了。赵当世怕华清未纵情,但华清甚善解人意,只说公事要紧,反过来安慰了赵当世。因而次日,与苏高拍照会于狮子山北麓龙湾。龙湾一带船舶广众,烟帆映山,上船得风,张帆速行。

“咳咳,无妨事,无妨事,这些都好说,都好说......”苏高照大要上口口声声说在坐的都是一家人不见外,但神采仍然因难堪而稍有不怿。

苏高照转道:“不几日便是除夕。此次除夕,赵大人等就在杭州过,交给鄙人筹措便是。”

苏高照叹道:“豪杰诗需豪杰诵,此几句词曲鄙人从小至今听过不知凡几,但从未有如赵大人般气势豪放,闻之表情荡漾!”

苏高照与赵当世并马而行,道:“东南州县,以南京、姑苏、杭州为最,口皆百万人。而杭州井屋鳞次,炊火数十万家,生聚富强,冠绝浙闽。”

赵当世惊奇道:“我本谓两国相隔千里,来去甚艰,岂知如此便利!”

苏高照补一句道:“赵大人不在海上自不清楚,由宁波解缆去日本大多顺风顺水,反之顺风一定顺水。藤兄既是归去,倒不必那么焦急。”

几杯温酒下肚,席间氛围活泼起来,聊不数句,苏高照内疚道:“鄙人方才问过,郑爷不在嘉兴,将直去杭州府。是以......恐怕还得劳赵大人多费些脚力。”

赵当世又是连连称谢,正说间,楼梯笃笃,一个矮壮男人快步登上楼来,四周张望。赵当世一眼就看到了他,其人虽着汉装,但皮肤黢黑,头顶一块剃得精光发亮,只留前额一撇以及脑后至颈的一片头发,另还扎了个高耸的短直辫,不类汉人。这时苏高照起家,将那男人迎上桌,笑着先容道:“各位,这位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一问一答,二人皆大笑。

离城三十里,落脚竹筱港,稍事补给后解缆挂帆直发镇江。沿岸田亩衍沃,人稠船众,庐舍、寺庄、竹树等等极盛。半夜闻仪真有乱民暴动进犯衙署,故而未停,过夜船上。再一日,经蜿蜓蟠伏的瓜步山,逆流直抵镇江。

藤信亮虽是外番人,但礼数全面,对赵当世等人抱拳道:“藤信亮与诸位见礼了。净灶膛,送灶王,灶王上天送吉利。诸位小年欢愉。”官话带些奇特的口音,但胜在流利。

“苏杭并称,为何舍苏而取杭?”

赵当世说道:“于路观道景,船舫栉比,车马如流,行人穿着华丽犹胜南京。”

藤信亮回道:“下南洋才冬发夏回,去日本,则春夏发秋冬回,等过了年,乍暖还寒的时候我再出发。”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书都经过挑选和审核。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