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娄公子故里遇贫交(2)

看看天气晚了,到了一镇,人家桑阴里射出灯光来,直到河里,两公子道:“叫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面沽些酒来消此良宵,就在这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事。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饭,两弟兄登陆漫步。只见屋角头走过一小我来,见了二位,纳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少老爷,认得小人么?”只因遇着这小我,有分教:

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化。

相府开筵,常聚些布衣苇带。

坐了一会,换去衣服,二位又出来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樽、炉、几、竹、石、禽、鱼,萧然敬爱。蘧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着露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提及江西宁王背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了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其可贵。”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行动,也与成祖差未几。只是成祖运气好,到现在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成败论人,固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必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蹭蹬,不得暮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每常只说:“自从永乐篡位以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到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群情。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以是劝他回浙江。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守枕箱内另有几本书。”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看了,都是钞本,其他也还没要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邱亲笔抄录,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大内,数十年来,多少秀士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偶然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保藏好了,不成等闲被人瞥见!”蘧公孙听了,内心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竟将他抄录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张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上面写“嘉兴蘧来旬马先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大家见了,赏玩不忍释手。自此,浙西各郡都敬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流。蘧太守晓得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诸名流赠答。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提及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的。”公孙道:“这却未曾申明,只说是挂印逃脱,并未曾带得一点川资。”蘧太守道:“他虽犯法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盘费?”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只获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与他了。”蘧太守不堪欢乐道:“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将当日公子交代的事又奉告了一遍。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劳了一番,进房安息。

次早,叫了船只,先发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孙亲奉上船,本身出来厅事上道别,说到:“老夫因嫡亲,在此数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贤侄回府,到令先太保公及尊公文恪公墓上,提着我的名字,说我蘧佑年老龙锺,不能亲身再来拜见墓道了。”两公子听了,悚然起敬,拜别了姑丈,蘧太守执手送出大门。公孙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时,拜别了表叔,看着开了船,方才返来。两公子坐着一只划子,萧然行李,还是寒素。瞥见两岸桑阴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弟兄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灰尘中,那得见如许幽雅景色?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要返来是’。公然,公然!”

当下又谈了一会闲话,两位问道:“表侄学业,迩来培养何如?却还未曾恭喜毕过姻事?”太守道:“小瞒二位贤侄说,我只得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每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妆模做样,动不动就是吵架。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以是未曾着他去从时下先生。你表兄在日,本身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内心更加顾恤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举业也未曾非常讲究。迩来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脾气,要他晓得乐天知命的事理,在我膝下承欢便了。”二位公子道:“这个更是姑丈高见。鄙谚说得好:‘与其出一个斫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骘的通儒。’这个是得紧。”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常日做的诗取几首来与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奖饰不已。连续留住盘桓了四五日,二位告别要行。蘧太守治酒饯别,席间提及公孙姻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央着来讲的。我是个穷官,怕他们争行财下礼,以是耽迟着。贤侄在湖州,如果老东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困些也无妨。”二位应诺了。当日席终。

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与王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因说道:“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成久迟,只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双膝跪了下去。蘧公孙仓猝跪下同拜了几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以外,一无统统,只要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现在也将来交与世兄,我轻身更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马上过船取来交代,相互挥泪分离。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当代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便了。”别拜别后,王惠另觅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发披缁去了。

一日,门上人出去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出去。”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薨逝以后,赐了祭葬,谥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宗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琫,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的亲内侄。公孙跟着两位出去,蘧太守欢乐,亲身接出厅外檐下。两人出去,请姑丈转上,拜了下去。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侄们在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佩服高见。本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未曾做得一些奇迹,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化了,越感觉胸怀冰冷。细想来,只怕还是仕进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赋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永!幸得表侄已长成人,奉养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考虑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哀思过深,几近发了狂疾。大师兄念着,也整天流涕不止。”蓬太守道;“令兄宦况也还感觉欢畅么?”二位道:“通政司是个平淡衙门,家兄在那边浮沈着,毫未曾有甚么建白,倒是事也未几。以是小侄们在京师转觉无聊,商讨不如返舍为是。”

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登陆。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只要一个少年单独据了一桌。王惠见那少年仿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王惠便去坐在对席,少年立起家来同他坐下。王惠忍不住问道:“就教客人贵处?”那少年道:“嘉兴。”王惠道:“贵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那少年惊道:“便是家祖。老客何故见问?”王惠道:“本来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孙,失敬了。”那少年道:“倒是未曾拜问贵姓仙乡。”王惠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宝舟在那边?”蘧公孙道:“就在岸边。”当下会了账,两人相携着下了船坐下。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台讳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便是先君。”王惠惊道:“本来便是尊翁,怪道面孔类似。却如何这般称呼,莫非已升天了么?”蘧公孙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组,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说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谊,今不想已作故交。世兄本年贵庚多少了?”蘧公孙道:“虚度十七岁。到底未曾就教贵姓仙乡。”王惠道:“盛从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孙道:“他们都登陆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前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孙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单独到此?”王惠道:“只为宁王背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当中,未曾取出盘费。”蘧公孙道:“现在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那有定所?”就未曾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蘧公孙道:“老先生既边陲不守,本日却不便出来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盘费贫乏,如何使得?晚门生此番倒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桩银子,现在舟中。今且赠与老先生觉得盘费,去寻一个僻静地点安身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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