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次晚,遣一个老成管家来到书房里向匡超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匡爷。因昨日谈及匡爷还未曾恭喜取过夫人,家老爷有一外甥女,是家老爷夫人自小扶养大的。本年十九岁,才貌出众,现在署中,家老爷意欲招匡爷为甥婿。统统恭喜用度俱是家老爷备办,不消匡爷操心。以是着小的来向匡爷叩喜。”匡超人闻声这话,吓了一跳。考虑要回他说已经娶过的,前日却说过未曾,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碍。又转一念叨:“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嘉话,这有何妨!”即便应允了。给谏大喜,出来和夫人说下,择了谷旦,张灯结彩,倒赔数百金装奁,把外甥女嫁与匡超人。

牛布衣单独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寻在浮桥口一个小庵内作寓。这庵叫做甘露庵,门面三间,中间供着一尊韦驮菩萨,左边一间锁着,堆些柴草,右边一间做走路。出来一个大院落,大殿三间。殿后两间房,一间是本庵一个老衲人本身住着,一间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白天出去寻访朋友,晚间点了一盏灯,吟哦些甚么诗词之类。老衲人见他孤踪,经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着说话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风明月的时节,便同他在前面天井里谈说古今的事件,甚是相得。

不想教习考取,要回本省处所取结。匡超人没何如,含着一包眼泪,只得别过了辛蜜斯,回浙江来。一进杭州城,先到他原旧丈人郑老爹家来。进了郑家门,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郑老爹两眼哭得通红,劈面客位上一人便是他令兄匡大,里边丈母嚎天喊地的哭。匡超人吓痴了,向丈人作了揖,便问:“哥几时来的?老爹家为甚事如许哭?”匡大道:“你且搬停止李来,洗脸吃茶,渐渐和你说。”匡超人洗了脸,走出来见丈母,被丈母敲桌子,打板凳,哭着一场数说:“老是你这天灾天灾的,把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儿生生的送命了!”匡超人此时才晓得郑氏娘子已是死了,忙走出来问他哥。匡大道:“自你去后,弟妇到了家里,为人最好,母亲也甚欢乐。那想他省里人,过不惯我们乡间的日子。何况你嫂子们在乡间做的事,弟妇是一样也做不来。又没有个白白坐着,反叫婆婆和嫂子伏侍他的事理,是以内心焦急,吐起血来。靠大娘的身子还好,倒倒映顾他,他更不过意。一日两,两日三,乡里又没个好大夫,病了不到一百天,就不在了。我也是才到,以是郑老爹、郑太太闻声了哭。”

那日定更时分,老衲人晚课已毕,正要关门,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右手拿着一本经折,左手拿着一本书,进门来坐在韦驮脚下,映着琉璃灯便念。老衲人不好问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衲人关门睡下。次日这时候,他又来念。连续念了四五日。老衲人忍不住了,见他进了门,上前问道:“小施主,你是谁家后辈?因甚每晚到贫僧这庵里来读书,这是甚么原因?”那小厮作了一个揖,叫声“教员父”,叉手不离方寸,说出姓名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请大夫来,连续吃了几十帖药,总不见效。那日,牛布衣请老衲人进房来坐在床沿上,说道:“我离家一千余里,客居在此,多蒙教员父照顾。不想现在得了这个拙病,目睹得不济事了。家中并无后代,只要一个老婆,年纪还不上四十岁。前日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又进京会试去了,现在教员父就是嫡亲骨肉普通。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若死去,即烦教员父替我买具棺木。另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众师父替我念一卷经,超度我生天。棺柩便寻那边一块空位把我存放着。材头上写‘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烧化了。倘得遇着个故里亲戚,把我的丧带归去,我在地府之下,也是感激教员父的!”老衲人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纷繁的落了下来,说道:“居士,你但放心,说凶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这事都在我老衲身上。”牛布衣又挣起来,朝着床内里席子下拿出两本书来递与老衲人,道:“这两本是我平生所做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倒是平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埋没了,也交与教员父。又幸遇着个厥后的秀士替我传播了,我死也瞑目!”老衲人双手接了,见他一丝两气,甚不过意。赶紧到本身房里,煎了些龙眼莲子汤,拿到床前,扶起来与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强呷了两口汤,仍旧面朝床里睡下。挨到早晨,痰响了一阵,喘气一回,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老衲人大哭了一场。

立心做名流,有志者事竟成;偶然整故里,创业者成难守。

匡超人到家,迟疑了一夜,未曾睡觉。娘子问他怎的,他不好真说,只说:“我现在贡了,要到京里去仕进。你独安闲这里住着不便,只好把你送到乐清家里去。你在我母亲跟前,我便往京里去仕进,做的兴头,再来接你上任。”娘子道:“你去仕进罢了,我安闲这里,接了我妈来做伴。你叫我到乡里去,我那边住得惯?这是不能的。”匡超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家里,日逐有几个活钱。我去以后,你日蚀从何而来?老爹那边也是艰巨日子,他那有闲钱赡养女儿?待要把你送在娘家住,那边屋子窄,我现在是要仕进的,你就是诰命夫人,住在那处所,不成面子,不如还是家去好。当今这屋子转的出四十两银子,我拿几两添着进京。剩下的,你带去放在我哥店里,你每日支用。我家那边东西又贱,鸡、鱼、肉、鸭,日日有的,有甚么不欢愉?”娘子再三再四不肯下乡,他整天来逼,逼的急了,哭喊喧华了几次。

此时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气候尚热。老衲人忙取银子去买了一具棺木来,拿衣服替他换上,央了几个庵邻,七手八脚,在房里入殓。百忙里,老衲人还走到本身房里,披了法衣,拿了手击子到他柩前来念《往生咒》。装殓伏贴,老衲人想:“那边去寻空位?不如就把这间堆柴的屋腾出来与他停柩。”和邻居说了,脱去法衣,同邻居把柴搬到大天井里堆着,将这屋安设了棺木。取一张桌子,供奉香炉、烛台、魂幡,俱各伏贴。老衲人伏着灵桌又哭了一场。将世人安在大天井里坐着,烹起几壶茶来吃着。老衲人煮了一顿粥,打了一二十斤酒,买些面筋、豆腐干、青菜之类到庵,央及一个邻居烧锅。老衲人本身安排伏贴,先捧到牛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几拜,便拿到后边与世人打散。老衲人道:“牛先生是个异村夫,本日回顾在这里,—些甚么也没有。贫僧一小我,支撑不来。阿弥陀佛,倒是起动众位施主来忙了恁一天。削发人又不能备个甚么肴馔,只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与各位坐坐。各位只当是做功德罢了,休嫌怠慢。”世人道:“我们都是炊火邻居,遇着如许大事,理该效力。却又还破钞教员父,不当人子。我们世民气里都不安,教员父怎的反说这话?”当下世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各自散讫。

过了几日,老衲人公然请了吉利寺八众和尚来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忏》。自此以后,老衲人每日迟早课诵,开门关门,必然到牛布衣柩前添些香,洒几点眼泪。

又过了三四日,景兰江同着刑房的蒋书办找了来发言,见郑家屋子浅,要邀到茶馆里去坐。匡超人克日口气分歧,虽不说,意义不肯到茶馆。景兰江揣知其意,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到差,恐不便到茶馆里去坐。小弟现在正要替先生拂尘,我们现在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当下邀二人上了酒楼,斟上酒来。景兰江问道:“先生,你这教习的官,但是就有得选的么?”匡超人道:“如何不选?像我们这正路出身,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后辈。”景兰江道:“也和平常教书普通的么?”匡超人道:“不然!不然!我们在内里也和衙门普通,公座、朱墨笔砚,摆的伏贴。我早长出来,升了公座,那门生们送书上来,我只把那日子用朱笔一点,他就下去了。门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叩首。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教员,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教员。前日太教员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出来,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

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超人纱帽圆领,金带皂靴,先拜了给谏公佳耦,一派细乐,引进洞房。揭去方巾,见那新娘子辛蜜斯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斑斓,嫁妆又划一,匡超人此时恍若亲见瑶宫仙子、月下嫦娥,那灵魂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自此,珠围翠绕,晏尔新婚,享了几个月的天福。

毕竟这小厮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化。

匡超人闻声了这些话,止不住落下几点泪来,便问:“后事是如何办的?”匡大道:“弟妇一倒了头,家里一个钱也没有,我店里是腾不出来,就算腾出些须来,也不济事。无计何如,只得把预备着娘的衣衾棺木都把与他用了。”匡超人道:“这也罢了。”匡大道:“装殓了,家里又没处停,只得权厝在庙后,等你返来下土。你现在来得恰好,作速清算清算,同我归去。”匡超人道:“还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现在我另有几两银子,大哥拿归去,在你弟妇厝基上替他多添两层厚砖,砌的坚毅些,也还过得几年。方才老爹说的,他是个诰命夫人,到家请会画的替他追个像,把凤冠补服画起来,逢时遇节,供在家里,叫小女儿烧香,他的灵魂也欢乐。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与娘的那件补服,若本家亲戚们家请酒,叫娘也穿起来,显得与世人分歧。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成本身倒了架子。我将来有了处所,少不得连哥嫂都接到任上共享繁华的。”匡大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目炫狼籍,浑身都酥了,一总都依他说。晚间,郑家备了个酒,吃过,同在郑家住下。次日上街买些东西。匡超人将几十两银子递与他哥。

匡超人取定告终,也便清算行李上船。当时先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包到扬州,在断河头上船。上得船来,中舱先坐着两小我。一个老年的,茧绸直裰,丝绦朱履,一其中年的,宝蓝直裰,粉底皂靴,都戴着方巾。匡超人见是衣冠人物,便同他拱手坐下,问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贱姓牛,草字布衣。”匡超人闻声景兰江说过的,便道:“久仰!”又问那一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冯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贵,往京师会试去的。”匡超人道:“牛先生也进京么?”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边芜湖县处所寻访几个朋友,因与冯先生相好,偶尔同船。只到扬州,弟就告别,另上南京船,走长江去了。先生仙乡贵姓,今往那边去的?”匡超人说了姓名。冯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选家。尊选有好几部弟都是见过的。”匡超人道:“我的文名也够了。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另有《四书讲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账,共是九十五本。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手。另有个拙稿是前年刻的,现在已经翻刻过三副板。不瞒二位先生说,此五省读书的人,家家昌大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牛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归天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匡超人红着脸道:“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牛布衣见他如此说,也反面他辩。冯琢庵又问道:“操选政的另有一名马纯上,选手何如?”匡超人道:“这也是弟的老友。这马纯兄理法不足,才华不敷,以是他的选本也不甚行。选本总以行动主,如果不可,书店就要亏蚀。唯有小弟的选本,外都城有的。”相互谈着。过了数日,不觉已到扬州。冯琢庵、匡超人换了淮安船,到王家营起旱,进京去了。

蒋刑房等他说完了,渐渐提起来,说:“潘三哥在监里,前日再三和我说,闻声尊驾返来了,意义要会一会,叙叙苦情。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匡超人道:“潘三哥是个豪杰,他未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旅店里坐坐,鸭子是必然两只,另有很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可惜现在受了累。本该竟到监里去看他一看,只是小弟现在比不得做诸生的时候,既替朝廷办事,就要照依着朝廷的奖惩。若到如许处所去看人,便是奖惩不了然。”蒋刑房道:“这本城的官并不是你先生做着,你只算去看看朋友,有甚么奖惩不明?”匡超人道:“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因是知己面前无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处所官,我也是要踩缉他的。现在倒反走进监去看他,莫非说朝廷处罚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事理了。何况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晓得的。现在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晓得,就是小弟平生宦海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可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幸运,这归去就得个肥美处所,到任一年半载,当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倒不值甚么。”两人见他说得如此,约莫没得辩他,吃完酒,各自散讫。蒋刑房自到监里答复潘三去了。

话说匡超人看了款单,顿时面如土色,真是“分开两扇顶门骨,无数凉冰浇下来”。口里说不出,自心下想道:“这些事,也有两件是我在内里的,倘若审了,根究起来,如何了得!”当下同景兰江别了刑房,回到街上,景兰江道别去了。

他不管娘子肯与不肯,竟托书店里人把屋子转了,拿了银子返来。娘子到底不肯去,他请了丈人、丈母来劝。丈母也不肯。那丈人郑老爹见半子就要仕进,责备女儿不知好歹,实在经验了一顿。女儿拗不过,方才允了。叫一只船,把些家伙什物都搬在上。匡超人托阿舅送妹子到家,写字与他哥,说将本钱添在店里,每日支销。择个日子解缆,娘子哭哭啼啼,拜别父母,上船去了。

匡超人也清算行李来到京师见李给谏。给谏大喜,问着他又补了廪,以优行贡入太学,益发喜极,向他说道:“贤契,目目前廷考取教习,门生摒挡,包管贤契能够取中。你且将行李搬在我寓处来盘桓几日。”匡超人应诺,搬了行李来。又过了几时,给谏问匡超人可曾婚娶。匡超人暗想,教员是位大人,在他面前说出丈人是抚院的差,恐惹他看轻了笑,只得答道:“还未曾。”给谏道:“恁大年纪,尚未曾娶,也是男人汉‘摽梅之候’了。但这事也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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