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牛浦郎牵连多讼事鲍文卿整理旧生涯(2)

这鲍文卿住在水西门。水西门与聚宝门附近。这聚宝门,当年说每日出去有百牛千猪万担粮,到这时候,何止一千个牛,一万个猪,粮食更无其数。鲍文卿进了水西门,到家和老婆见了。他家本是几代的戏行,现在仍旧做这戏行停业。他这戏行里,淮清桥是三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水西门是一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总寓内都挂着一班一班的伶人牌,凡要定戏,先几日要在牌上写一个日子。鲍文卿倒是水西门总寓挂牌。他戏行端方最大,凡是本行中有不公犯警的事,一齐上了庵,烧过香,坐在总寓那边品出不是来,要打就打,要罚就罚,一个字也不敢拗的。另有洪武年间起首的班子,一班十几小我,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里,十几小我共刻在一座碑上。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这碑上的,子孙出来学戏,就是“世家后辈”,略有几岁年纪,就称为“老道长”。凡遇本行公事,都向老道长说了,方才敢行。鲍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却在那第一座碑上。

毕竟不知鲍文卿遇的是个甚么人,且听下回分化。

自因这一件事,传的下属晓得,说向知县相与做诗文的人,放着性命大事都不问,要把向知县访闻参处。按察司具揭到院。这按察司姓崔,是寺人的侄儿,荫袭出身,做到按察司。这日叫幕客叙了揭帖稿,取来灯下本身细看:“为特参昏庸不职之县令以肃官方事……”内开安东县知县向鼎很多变乱。本身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灯烛影里,只见一小我双膝跪下。崔按察举眼一看,本来是他门下的一个伶人,叫做鲍文卿。按察司道:“你有甚么话,起来讲!”鲍文卿道:“方才小的瞥见大老爷要参处的这位是安东县向老爷。这位老爷小的也未曾认得。但自从七八岁学戏,在师父手里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这老爷是个大才子、大名士,现在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个知县,好不成怜!现在又要因这事参处了。况他这件事也还是恭敬斯文的意义,不知能够求得大老爷免了他的参处罢?”按察司道:“不想你这一小我倒有珍惜秀士的动机。你倒有这个意义,莫非我倒不肯?只是现在免了他这一个撤职,他却不晓得是你救他。我现在将这些原因写一个书子,把你送到他衙门里去,叫他谢你几百两银子,回家做个本钱。”鲍文卿叩首谢了。按察司叮咛书房小厮去处幕宾说:“这安东县不要参了。”

次日,向知县备了席,摆在书房里,本身出来陪,斟酒来奉。他跪在地下,断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县没何如,只得把酒菜发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还上来谢赏。向知县写了谢按察司的禀帖,封了五百两银子谢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说道:“这是朝廷颁与老爷们的俸银。小的乃是贱人,怎敢用朝廷的银子?小的若领了这项银子去养家口,必然折死小的。大老爷天恩,留小的一条狗命。”向知县见他说到这地步,不好强他,因把他这些话又写了一个禀帖,禀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几天,差人送他回京。按察司闻声这些话,说他是个白痴,也就罢了。又过了几时,按察司升了京堂,把他带进京去。不想一进了京,按察司就病故了。鲍文卿在京没有背景,他本是南京人,只得清算行李,回南京来。

过了几日,公然差一个衙役,拿着书子,把鲍文卿送到安东县。向知县把书子拆开一看,大惊,忙叫快开宅门,请这位鲍相公出去。向知县便迎了出去。鲍文卿青衣小帽,走进宅门,双膝跪下,便叩老爷的头,跪在地下请老爷的安。向知县双手来扶,要同他叙礼。他道:“小的多么人,敢与老爷见礼!”向知县道:“你是下属衙门里的人,何况与我有恩,如何拘这个礼?快请起来,好让我拜谢!”他再三不肯。向知县拉他坐,他决然不敢坐。向知县急了,说:“崔大老爷送了你来,我若这般待你,崔大老爷晓得不便。”鲍文卿道:“虽是老爷要格外汲引小的,但这个干系朝廷体统,小的决然不敢。”立着垂手回了几句话,退到廊下去了。向知县托家里亲戚出来陪,他也断不敢当,掉队叫管家出来陪,他才欢乐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说有笑。

相逢相逢,旧友更添气色;

这南京乃是太祖天子定都的地点,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冷巷,都是火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日夜不断。城里城外,琳宫梵刹,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现在,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冷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非论你走到一个陋巷内里,总有一个处所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稀有千盏,晖映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宛,动听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以是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分解一片,望着如阆苑神仙、瑶宫仙女。另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被服,招接四方旅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鲍文卿虽则因这些事看不上眼,本身却还要寻几个孩子起个小班子,因在城里到处寻人说话。那日走到鼓楼坡上,遇着一小我,有分教:

婚姻有分,后辈亦被恩光。

吃着,只见内里又走进一小我来,头戴浩然巾,身穿酱色绸直裰,脚下粉底皂靴,手执龙头拐杖,走了出去。钱麻子道:“黄老爹,到这里来吃茶。”黄老爹道:“我道是谁,本来是你们二位!到跟前才认得。怪不得,我本年已八十二岁了,眼睛该花了。文卿,你几时来的?”鲍文卿道:“到家未几几日,还未曾来看老爹。日子好过的快,相别已十四年,记得我出门那日,还在国公府徐老爷内里看着老爹妆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老爹现在可在班里了?”黄老爹摇手道:“我久已不做伶人了。”坐下添点心来吃,向钱麻子道:“前日南门外张举人家请我同你去下棋,你如何不到?”钱麻子道:“那日我班里有买卖。明日是鼓楼外薛乡绅小生日,定了我门徒的戏,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寿。”鲍文卿道:“阿谁薛乡绅?”黄老爹道:“他是做过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本年八十二岁,朝廷请他做乡饮大宾了。”鲍文卿道:“像老爹拄着拐杖,徐行细摇,依我说,这‘乡饮大宾’就该是老爹做!”又道:“钱兄弟,你看老爹这个别统,岂止像知府告老回家,就是尚书、侍郎返来,也不过像老爹这个场面罢了!”那老牲口不晓的这话是笑他,反忻忻对劲。当下吃完了茶,各自散了。

他到家摒挡了些柴米,就把家里笙箫管笛、三弦琵琶,都查点了出来,也有断了弦,也有坏了皮的,一总尘灰寸壅。他查出来放在那边,到总寓中间茶社内去会会同业。才走进茶社,只见一小我坐在那边,头戴高帽,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单独坐在那边吃茶。鲍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须生的钱麻子。钱麻子见了他来,说道:“文卿,你从几时返来的?请坐吃茶。”鲍文卿道:“我方才远远瞥见你,只迷惑是那一名翰林、科、道老爷错走到我这里来吃茶,本来就是你这老屁精!”当下坐了吃茶。钱麻子道:“文卿,你在京里走了一回,见过几个仕进的,回家就拿翰林、科、道来吓我了!”鲍文卿道:“兄弟,不是如许说。像这衣服、靴子,不是我们行事的人能够穿得的。你穿如许衣裳,叫那读书的人穿甚么?”钱麻子道:“现在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讲究了!南京这些乡绅人家寿诞或是丧事,我们只拿一副蜡烛去,他就要留我们坐着一桌用饭。凭他甚么大官,他也只坐鄙人面。若遇同席有几个学里酸子,我眼角里还未曾瞥见他哩!”鲍文卿道:“兄弟,你说如许不安本分的话,不但来生还做伶人,连变驴变马都是该的!”钱麻子笑着打了他一下。茶社里拿上点心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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