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2)

到了服阕以后,不过一年不足,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姑苏,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豪杰。只要太祖天子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村落镇市,并无骚扰。

次早,传齐轿夫,也不消全部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大班扶着肩舆,一向下乡来。乡里人闻声锣响,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肩舆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着。翟大班抢上几步,忙去拍门。敲了一会,内里一个婆婆,拄着拐杖出来讲道:“不在家了。从朝晨晨牵牛出去饮水,尚未返来。”翟大班道:“老爷亲身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边,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实在不在家了,不知在那边。”说毕,关着门出来了。

好笑迩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以是剖明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上面另有注释。

自此今后,经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仕进。初时不在乎思,厥后垂垂说的多了,王冕并不告诉秦老,擅自清算,连夜逃往会稽山中。

王冕并未曾远行,立即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如许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奉告你。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如许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但他这一番归去,必然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算起来。我现在告别老爹,清算行李,到别处去遁藏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积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大哥,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遁藏些时无妨。你又未曾犯法,莫非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藏匿在这村落镇上,虽有才学,那个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成知。你尊堂家下大小变乱,统统都在我老夫身上,替你搀扶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归去。

弹指间,过了半年风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经常要买,又本身不来,遣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喊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边,又题几句诗在上,含着讽刺。也怕今后有口舌,正考虑搬移一个处所。

那日朝晨,才坐在那边,只见很多男女啼哭泣哭,在街上过。也有挑着锅的,也有箩担内挑着孩子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畴昔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钱的。问其以是,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寻食。王冕见此风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清算好了,拴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探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是以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瞥见母亲安康如常,心中欢乐。母亲又向他说秦老很多好处。他仓猝翻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耿饼,拿畴昔拜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自此,王冕还是吟诗作画,奉侍母亲。

说话之间,知县肩舆已到。翟大班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第宅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着肩舆,过王冕屋厥后。屋后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边的几顷地步,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翠绿,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相互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着,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大班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瞥见你隔壁的王老迈牵了牛在那边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大班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着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第宅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非常愤怒,本要当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教员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归去,渐渐向教员申明此人不中汲引,再措置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清算行李,吃了早餐,刚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挥泪分离。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熟行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挥泪而别。秦熟行拿灯笼,站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才归去。

翟大班飞奔下乡,到秦故乡,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倒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大班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倒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事理?叫我如何去答复得老爷!莫非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定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现在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义了。我不肯去,老爷也能够相谅。”翟大班道:“你这都说的是甚么话!票子传着倒要去,帖子请着倒不去,这不是不识汲引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天然是美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闻声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肯去的。”翟大班道:“你这是困难目与我做,叫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公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现在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白天好了就到。”翟大班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相互争辩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餐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大班做差钱,方才应诺去了,答复知县。知县内心想道:“这小厮那边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主子走下乡狐假虎威,实在打单了他一场。他向来未曾见过官府的人,惊骇不敢来了。教员既把这小我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教员,也惹得教员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本身下乡去拜他。他瞥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义,天然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教员,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教员前日口气,甚是敬他。教员敬他非常,我就该敬他一百分。何况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奖饰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活动,有甚么做不得!”当下定了主张。

王冕一起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径来到山东济南府处所。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路用度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草贴在那边,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半年以后,朝廷公然遣一员官,捧着圣旨,带领很多人,将着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见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现在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矣不知去处了。”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蟏蛸满室,蓬蒿满径,知是公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感喟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厥后抱病归天,山邻敛些财帛,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究家。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节,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叮咛王冕道:“我目睹得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仕进。仕进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瞥见这些仕进的都不得有甚好结束。况你的脾气傲岸,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宅兆,不要出去仕进。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着应诺。他母亲淹淹一息,弃世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一统,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村落人各各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返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抄来与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以后,妄自负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以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着,天气晚了下来。此时恰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斯须,东方月上,晖映得如同万顷玻璃普通。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俄然起一阵怪风,刮的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很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繁有百十个细姨,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不幸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保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清算家伙,各自安息。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返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见礼道:“动问一声。那边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舍间。”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叮咛从人都下了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联袂进到屋里,分宾主意礼坐下。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贵姓大名?因甚来临这乡僻地点?”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现在占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本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霸道:“孤是一个卤莽男人,今得见先生儒者气像,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唆使:浙人久反以后,何故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超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平,不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感喟,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干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着。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返来,问及此事。王冕也未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了解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着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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