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虞秀才重修玄武阁方盐商大闹节孝祠

到十八那日,唐三痰朝晨来了。虞华轩把成老爹请到厅上坐着,瞥见小厮一个个从大门外出去,一个拎着酒,一个拿着鸡、鸭,一个拿着脚鱼和蹄子,一个拿着四包果子,一个捧着一大盘肉心烧卖,都往厨房里去。成老爹晓得他本日备酒,也不问他。虞华轩问唐三痰道:“修玄武阁的事,你可曾向木工、瓦匠说?”唐三痰道:“说过了。工料费着哩。他那内里的围墙倒了,要重新砌,又要修一起台基,瓦工需两三个月。里头换梁柱,钉椽子,木工还不知要多少。凡是补缀屋子,瓦木工只打半工。他们只说三百,怕不也要五百多银子才修得起来。”成老爹道:“玄武阁是令先祖盖的,倒是一县发科甲的风水。现在科甲发在彭府上,该是他家拿银子修了,你家是不相干了,还尽管累你出银子?”虞华轩拱手道:“也好。费老爹的心向他家说说,帮我几两银子,我少不得也见老爹的情。”成老爹道:“这事我说去。他家固然官员多,派头大,但是我老头子说话,他也还信我一两句。”虞家小厮又悄悄的从后门口叫了一个卖草的,把他四个钱,叫他从大门口转了出去,说道:“成老爹,我是方六老爷家来的,请老爹就畴昔,候着哩。”成老爹道:“拜上你老爷,我就来。”那卖草的去了。

话说虞华轩也是一个非同小可之人,他自小七八岁上,就是个神童。厥后经史子集之书,无一样未曾熟读,无一样不讲究,无一样不通彻。到了二十多岁,学问成了,统统兵、农、礼、乐、工、虞、水、火之事,他提了头就晓得尾,文章也是枚、马,诗赋也是李、杜。何况他曾祖是尚书,祖是翰林,父是太守,真恰是个大师。无法他虽有这一肚子学问,五河人总不准他开口。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虞华轩到家第二日,余大先生来讲:“节孝入祠的于出月初三。我们两家有好几位叔祖母、伯母、叔母入祠,我们两家都该公备祭酌,自家合族人都送到祠里去。我两人出去传一传。”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舍间是一名,尊府是两位。两家绅衿共有一百四五十人,我们会齐了,一同到祠门口,都穿了公服驱逐当事,也是大师的气象。”余大先生道:“我传我家的去,你传你家的去。”

成老爹把卖主、中人都约了来,大朝晨坐在虞家厅上。成老爹出去,请大爷出来成契。走到书房里,只见有很多木工、瓦匠在那边领银子。虞华轩捧着多少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子散人,一个时候就散掉了几百两。成老爹看着他散完了,叫他出去成田单。虞华轩睁着眼道:“那田贵了,我不要!”成老爹吓了一个痴。虞华轩道:“老爹,我当真不要了。”便叮咛小厮:“到厅上把那乡里的几个泥腿替我赶掉了!”成老爹气的愁眉苦脸,只得本身走出去回那几个乡里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身离恶俗,门墙又见儒修;

余大先生瞥见这般风景,看不上眼,说道:“表弟,我们也不在这里坐着吃酒了。把祭桌抬到你家,我同舍弟一同到你家坐坐罢。还不瞥见这些惹气的事。”便叫挑了祭桌前走,他四五小我一起走着。在街上,余大先生道:“表弟,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尽了,也因学宫里没有个好官。如果放在南京虞博士那边,如许事如何行的去!”余二先生道:“看虞博士那般行动,他也不要制止人如何,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礼之事,人天然不能行出来。”虞家弟兄几个同叹了一口气,一同到家,吃了酒,各自散了。

次日中饭后,同到龙兴寺一个和尚家坐着,只听得隔壁一个和尚家细吹细唱的风趣。唐二棒椎道:“这吹唱的好听,我走畴昔看看。”看了一会返来,低头沮丧,向虞华轩抱怨道:“我上了你的当。你当这吹打的是谁?就是我县里仁昌典方老六同厉太尊的公子,备了极划一的席,一小我搂着一个伶人,在那边玩耍。他们如许相厚,我前日只该同了方老六来。若同了他来,此时已同公子坐在一处。现在同了你,虽见得太尊一面,到底是个皮里膜外的帐,有甚么意义!”虞华轩道:“都是你说的,我又未曾强扯了你来。他现在现在这里,你跟了去不是。”唐二棒椎道:“同业不疏伴,我还同你到衙里去吃酒。”说着,衙里有人出来邀,两人进衙去。太尊会着,说了很多敬慕的话,又问:“县里节孝几时入祠?我好委官下来致祭。”两人答道:“归去定了日子,少不得具请启来请太公祖。”吃完了饭,告别出来。次日,又拿帖子辞了行,回县去了。

一日,虞华轩在家无事,唐二棒椎走来讲道:“老华,前日那姓季的公然是太尊府里出来的,住宝林寺僧官家。方老6、彭老二都会着。竟是真的。”虞华轩道:“前日说不是也是你,本日说真的也是你。是不是罢了,这是甚么奇处。”唐二棒椎笑道:“老华,我从未曾会过太尊,你少不得在府里回拜这位季兄去,照顾我去见见太尊,可行得么?”虞华轩道:“这也使得。”过了几日,雇了两乘肩舆,一同来凤阳。到了衙里,投了帖子。虞华轩又带了一个帖子拜季苇萧。衙里接了帖子,回出来道:“季相公扬州去了,太爷有请。”二位同出来,在书房里会。会过太尊出来,两位都寓在东头。太尊随发帖请饭。唐二棒椎向虞华轩道:“太尊明日请我们,我们没有个坐鄙人处等他的人老远来邀的,明日我和你到府门口龙兴寺坐着,好让他一邀,我们就出来。”虞华轩笑道:“也罢。”

虞华轩叫小厮把唐三痰请了来。这唐三痰因方家里常日请吃酒用饭,只请他哥举人,不请他,他就专会探听,方家那一日请人,请的是那几个,他都探听在肚里,甚是的确。虞华轩晓得他这个弊端,那一日把他寻了来,向他说道:“费你的心去探听探听,仁昌典方六房里外后日可请的有成老爹?探听的确了来,外后日我就备饭请你。”唐三痰应诺,去探听了半天,返来讲道:“并无此说,外后日方六房里并不请人。”虞华轩道:“妙,妙!你外后日朝晨就到我这里来吃一天。”送唐三痰去了,叫小厮悄悄在香蜡店托小官写了一个红单帖,上写着“十八日午间小饭候光”,下写“方杓顿首”。拿封袋装起来,贴了签,叫人送在成老爹睡觉的房里书案上。成老爹交了赋税,晚里返来瞥见帖子,自内心欢乐道:“我老头子老运亨通了。偶尔扯个谎,就扯着了,又刚好是这一日。”欢乐着睡下。

这成老爹是个兴贩行的行头,那日叫管家请出大爷来,书房里坐下,说道:“现在我那附近有一分田,水旱无忧,每年收的六百石稻。他要二千两银子。前日方六房里要买他的,他已经筹算卖给他,那些庄户不肯。”虞华轩道:“庄户为甚么不肯?”成老爹道:“庄户因方府上地主子下乡,要庄户备香案驱逐,欠了租又要打板子,以是不肯卖与他。”虞华轩道:“不卖给他,要卖与我。我下乡是摆臭案的?我除了不打他,他还要打我?”成老爹道:“不是如许说。说你大爷宽弘大量,不像他们刻薄。现在以是来总成的,不知你的银子可现成?”虞华轩道:“我的银怎的不现成?叫小厮搬出来给老爹瞧。”当下叫小厮搬出三十锭大元宝来,望桌上一掀。那元宝在桌上乱滚,成老爹的眼就跟这元宝滚。

客到名邦,晋接不逢贤哲。

四小我会着,相互作了揖。瞥见祠门前尊经阁上挂着灯,悬着彩子,摆着酒菜。那阁盖的极高大,又在街中间,四周都瞥见。伶人一担担挑箱上去,抬亭子的人道:“方老爷家的伶人来了。”又站了一会,听得西门三声铳响,抬亭子的人道:“方府老太太起家了。”斯须,街上锣响,一片鼓乐之声,两把黄伞、八把旗、四队踹街马,牌上的金字打着“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提督学院”、“状元落第”,都是余、虞两家送的。执事过了,腰锣、顿时吹、提炉,簇拥着老太太的主亭子,边旁八个大脚婆娘扶着。方六老爷纱帽圆领,跟在亭子后。后边的客做两班:一班是乡绅,一班是秀才。乡绅是彭二老爷、彭三老爷、彭五老爷、彭七老爷,其他就是余、虞两家的举人、进士、贡生、监生,共有六七十位,都穿戴纱帽圆领,恭恭敬敬跟着走。一班是余、虞两家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戴襕衫、头巾,慌镇静张在后边赶着走。乡绅末端一个是唐二棒椎,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那边边记账。秀才末端一个是唐三痰,手里拿一个簿在里边记账。那余、虞两家到底是诗礼人家,也还刻薄,走到祠前,瞥见本家的亭子在那边,竟有七八位走过来作一个揖,便大师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随后便是知县、学师、典史、把总,摆了执事来。吹打安位,便是知县祭,学师祭,典史祭,把总祭,乡绅祭,秀才祭,仆人家自祭。祭完了,绅衿一哄而出,都到尊经阁上赴席去了。

此时玄武阁已经完工,虞华轩每日去监工补缀。那日早晨返来,成老爹坐在书房里。虞华轩同他作了揖,拿茶吃了,问道:“前日节孝入祠,老爹为甚么不到?”成老爹道:“那日我要到的,身上有些病,未曾来的成。舍弟下乡去,说是热烈的很,方府的执事摆了半街,王公同彭府上的人都在那边送,尊经阁摆席唱戏,四乡八镇几十里路的人都来看。说若要不是方府,怎做的如许大事。你天然也在阁上偏我吃酒。”虞华轩道:“老爹,你就不晓得我那日要送我家八房的叔祖母?”成老爹嘲笑道:“你八房里本家穷的有腿没裤子。你本家的人,阿谁肯到他那边去?连你这话也是哄我顽,你必然是送方老太太的。”虞华轩道:“这事已过,不必细讲了。”吃了晚餐,成老爹说:“那分田的卖主和中人都上县来了,住在宝林寺里。你若要他这田,明日便能够成事。”虞华轩道:“我要就是了。”成老爹道:“另有一个说法,这分田全然是我来讲的,我要在中间打五十两银子的‘背公’,要在你这里除给我,我还要到那边要顶用钱去。”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老爹是一个元宝。”当下把租头、价银、戥银、银色、鸡、草、小租、酒水、画字、上业主,都讲清了。

成老爹辞了仆人,一向来到仁昌典,门上人传了出来。仆人方老六出来会着,作揖坐下。方老六问:“老爹几时上来的?”成老爹内心惊了一下,承诺道:“前日才来的。”方老六又问:“寓在那边?”成老爹更慌了,承诺道:“在虞华故乡。”小厮拿上茶来吃过。成老爹道:“本日好气候。”方老六道:“恰是。”成老爹道:“这些经常会王父母?”方老六道:“前日还会着的。”相互又坐了一会,没有话说。又吃了一会茶,成老爹道:“太尊这些时总不见下县来过。若还到县里来,少不得先到六老爷家。太尊同六老爷相与的好,比不得别人。实在说,太爷阖县也就敬的是六老爷一名,那有第二个乡绅抵的过六老爷!”方老六道:“新按察司到任,太尊只怕也就在这些时要下县来。”成老爹道:“恰是。”又坐了一会,又吃了一道茶,也不见一个客来,也不见摆席。成老爹迷惑,肚里又饿了,只得告别一声,看他怎说。因起家道:“我别过六老爷罢。”方老六也站起来道:“还坐坐。”成老爹道:“不坐了。”即便告别,送了出来。

这里等人挤散了,才把亭子抬了出来,也安了位。虞家另有华轩备的一个祭桌,余家只要大先生备的一副三牲,也祭奠了。抬了祭桌出来,没处散福,算计借一个门斗家坐坐。余大先生昂首看尊经阁上绣衣朱履,觥筹交叉。方六老爷行了一回礼,拘束狠了,宽去了纱帽圆领,换了方巾便服,在阁上廊沿间盘桓盘桓。便有一个卖花媒婆,姓权,大着一双脚,走上阁来。哈哈笑道:“我来看老太太入祠!”方六老爷笑容可掬,同他站在一处,伏在雕栏上看执事。方六老爷特长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他听。权卖婆一手扶着雕栏,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

五河的民风,提及那人有操行,他就歪着嘴笑;提及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那小我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罕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阿谁有品望,是阿谀彭乡绅;问阿谁有德行,是阿谀彭乡绅;问阿谁有才情,是专会阿谀彭乡绅。却别的有一件事,人也还怕,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另有一件事,人也还亲热,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

虞华轩在书房里摆着桌子,同唐三痰、姚老五和本身两个本家,摆着五六碗滚热的肴馔,正吃在欢愉处。见成老爹出去,都站起家。虞华轩道:“成老爹偏背了我们,吃了方家的好东西来了,好欢愉!”便叫:“快拿一张椅子与成老爹那边坐,泡上好消食的陈茶来与成老爹吃。”小厮远远放一张椅子在上面,请成老爹坐了。那盖碗陈茶,左一碗,右一碗,送来与成老爹。成老爹越吃越饿,肚里说不出来的苦。瞥见他们大肥肉块、鸭子、脚鱼,夹着往嘴里送,气得火在顶门里直冒。他们一向吃到晚,成老爹一向饿到晚。等他送了客,客都散了,悄悄走到管家房里,要了一碗炒米泡了吃。进房去睡下,在床上气了一夜。次日辞了虞华轩,要下乡回家去。虞华轩问:“老爹几时来?”成老爹道:“如果田的事妥,我就上来;如果田的事不当,我只等家婶母入节孝祠的日子,我再上来。”说罢告别去了。

到初三那日,虞华轩换了新衣帽,叫小厮挑了祭桌,到他本家八房里。进了门,只见冷冷僻清,一个客也没有。八房里堂弟是个穷秀才,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襕衫,出来作揖。虞华轩出来拜了叔祖母的神主,奉主升车。他家租了一个破亭子,两条扁担,四个乡里人歪抬着,也没有执事。亭子前四个吹手,滴滴打打的吹着,抬上街来。虞华轩同他堂弟跟着,一向送到祠门口歇下。远远瞥见也是两个破亭子,并无吹手,余大先生、二先生弟兄两个跟着,抬来祠门口歇下。

虞华轩叫把银子收了去,向成老爹道:“我这些银子不扯谎么?你就下乡去说,说了来,我买他的。”成老爹道:“我在这里还担搁几天赋得下去。”虞华轩道:“老爹有甚么公事?”成老爹道:“明日要到王父母那边,抢先婶母举节孝的牌坊银子,趁便交赋税。后日是彭老二的小令爱整十岁,要到那边去拜寿。外后日是方六房里请我吃中饭,要扰过他才得下去。”虞华轩鼻子里“嘻”的笑了一声罢了,留成老爹吃了中饭,领牌坊银子,交赋税去了。

成老爹走出大门,摸头不着,内心想道:“莫不是我太来早了?”又想道:“莫不他有甚事怪我?”又想道:“莫不是我错看了帖子?”猜忌不定。又内心想道:“虞华轩家有现成酒饭,且到他家去吃再处。”一向走回虞家。

虞华轩到本家去了一交,惹了一肚子的气,返来气的一夜也没有睡着。凌晨,余大先生走来,气的两只眼白瞪着,问道:“表弟,你传的本家如何?”虞华轩道:“恰是。表兄传的如何?为何气的如许风景?”余大先生道:“再不要提及!我去处敝宅这些人说,他不来也罢了,都回我说,方家老太太入祠,他们都要去陪祭候送,还要扯了我也去。我说了他们,他们还要笑我说背时的话,你说可要气死了人!”虞华轩笑道:“敝宅亦是如此,我气了一夜。明日我备一个祭桌,自送我家叔祖母,不约他们了。”余大先生道:“我也只好如此。”相商定了。

虞华轩生在这恶俗处所,又守着几亩故乡,跑不到别处去,是以就激而为怒。他父亲太守公是个清官,当初在任上时,过些贫寒日子。虞华轩在家,省吃俭用,积起几两银子。此时太守公告老在家,不管家务。虞华轩每年苦积下几两银子,便叫兴贩地步的人家来,说要买田、买屋子。讲的差未几,又臭骂那些人一顿,不买,以此高兴。一县的人都说他有些痰气,到底妄图他几两银子,以是来亲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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