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徽州府烈妇殉夫泰伯祠遗贤感旧

次日,两人出南门。邓质夫带了几分银子把与看门的,开了门。进到正殿,两人瞻拜了。走进后一层,楼底下,迟衡山贴的祭奠仪注单和派的执事单还在壁上。两人将袖子拂去尘灰看了。又走到楼上,见八张大柜关锁着乐器、祭器,王玉辉也要看。看祠的人回:“钥匙在迟府上。”只得罢了。下来两廊逛逛,两边书房都看了,一向走到省牲所,还是出了大门,别过看祠的。两人又到报恩寺顽顽,在琉璃塔下吃了一壶茶,出来寺门口酒楼上用饭。王玉辉向邓质夫说:“久在客边烦了,要回家去,只是没有川资。”邓质夫道:“老伯怎的如许说?我这里摒挡川资,送老伯回家去。”便备了饯行的酒,拿出十几两银子来,又雇了轿夫,送王先生回徽州去。又说道:“老伯,你虽去了,把这余先生的书交与小侄,等各位先生返来,小侄送与他们,也见得老伯来走了一回。”王玉辉道:“这最好。”便把书子交与邓质夫,起家归去了。

又过了三日,二更气候,几把火把,几小我来打门,报导:“三女人饿了八日,在本日中午归天了。”老孺人闻声,哭死了畴昔,灌醒返来,大哭不止。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白叟家真恰是个白痴!三女儿他现在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走到半路,王玉辉饿了,坐在点心店里。那猪肉包子六个钱一个,王玉辉吃了,交钱出店门。渐渐走回饭店,天已昏黑,船上人催着上船。王玉辉将行李拿到船上,幸亏雨未曾下的大,那船连夜的走。一向来到邓尉山,找着那朋友家里。只见一带矮矮的屋子,门前垂柳掩映,两扇门关着,门上贴了白。王玉辉就吓了一跳,忙去拍门。只见那朋友的儿子,挂着一身的孝,出来开门,见了王玉辉,说道:“老伯如何本日才来?我父亲那日不想你,直光临回顾的时候,还念着老伯未曾得见一面,又恨未曾得见老伯的全书。”王玉辉听了,晓得这个老朋友已死,那眼睛里热泪纷繁滚了出来,说道:“你父亲几时归天的?”那孝子道:“还未曾尽七。”王玉辉道:“棺木还在家哩?”那孝子道:“还在家里。”王玉辉道:“你引我到棺木前去。”那孝子道:“老伯,且请洗了脸,吃了茶,再请老伯出去。”当下就请王玉辉坐在堂屋里,拿水来洗了脸。王玉辉不肯等吃了茶,叫那孝子领到棺木前。孝子引进中堂。只见中间奉着棺木,面前香炉、烛台、遗像、魂幡,王玉辉恸哭了一场,倒身拜了四拜。那孝子谢了。王玉辉吃了茶,又将本身盘费买了一副香纸牲醴,把本身的书一同摆在棺木前祭奠,又恸哭了一场。住了一夜,次日要行,那孝子留他不住,又在老朋友棺木前告别,又大哭了一场,含泪上船。那孝子直送到船上,方才归去。

次日,王玉辉到学署来谢余大先生。余大先生、二先生都会着,留着用饭。王玉辉提及:“在家日日瞥见老妻悲哀,心下不忍,意义要到内里去作游几时。又想,要作游,除非到南京去,那边有极大的书坊,还可逗着他们刻这三部书。”余大先生道:“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如果虞博士在南京,见了此书,赞美一番,就有书坊抢的刻去了。”二先生道:“先生要往南京,哥现在写一封书子去,与少卿表弟和绍光先生。此人言语是值钱的。”大先生欣然写了几封字,庄征君、杜少卿、迟衡山、武正字都有。

大先生本来极有文名,徽州人都晓得。现在来仕进,徽州人闻声,个个欢乐。到任以后,会晤大先生胸怀坦白,言语利落,这些秀才们,本不来会的,也要来会会,大家自发得得明师。又会着二先生谈谈,谈的都是些有学问的话,世人更加崇敬,每日也有几个秀才来往。

王玉辉道:“弟子在学里也做了三十年的秀才,是个迂拙的人。往年就是本学教员,弟子也不过是公堂一见罢了。现在因大教员和世叔来,是两位大名下,以是要经常来聆教员和世叔的经验。要请教员不认做大抵学里弟子,竟要把我做个受业弟子才好。”余大先生道:“老哥,你我老友,何出此言。”二先生道:“一贯晓得吾兄贫寒,现在在家可做馆?长年何故为生?”王玉辉道:“不瞒世叔说,我平生立的有个志向,要纂三部书嘉惠来学。”余大先生道:“是那三部?”王玉辉道:“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二先生道:“礼书是如何样?”王玉辉道:“礼书是将三礼分起类来,如事亲之礼、敬长之礼等类。将经文大书,上面采诸经子史的话印证,教后辈们自幼习学。”大先生道:“这一部书该颁于学宫,通行天下。叨教字书是如何样?”王玉辉道:“字书是七年识字法。其书已成,就送来与教员细阅。”二先生道:“字学不讲久矣,有此一书,为功不浅。叨教乡约书如何?”王玉辉道:“乡约书不过是添些仪制,劝醒愚民的意义。弟子因这三部书,整天手不断披,以是没的工夫做馆。”大先生道:“几位公郎?”王玉辉道:“只得一个小儿,倒有四个小女。大小女守节在家里,那几个小女,都出阁不上一年多。”说着,余大先生留他吃了饭,将弟子帖子退了不受,说道:“我们老弟兄要经常屈你来谈谈,料不嫌我苜蓿风味怠慢你。”弟兄两个一同送出大门来,王先生渐渐回家。他家离城有十五里。

初时街道还窄,走到三二里路,垂垂阔了。路旁一个茶社,王玉辉走出来坐下,吃了一碗茶。瞥见那些游船,有极大的,里边雕梁画柱,焚着香,摆着酒菜,一起游到虎邱去。游船过了多少,又有几只堂客船,不挂帘子,都穿戴极素净的衣服,在船里坐着吃酒。王玉辉内心说道:“这姑苏民风不好,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浪荡之理!”又看了一会,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内心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王玉辉忍着泪,出茶社门,一向往虎邱那条路上去。只见一起卖的腐乳、席子、耍货。另有那四时的花草,极其热烈,也有卖酒饭的,也有卖点心的。王玉辉白叟家足力不济,渐渐的走了很多时,才到虎邱寺门口。循着阶层上去,转湾便是千人石,那边也摆着有茶桌子。王玉辉坐着吃了一碗茶,四周看看。实在富丽。那天气阴阴的,像个要下雨的普通,王玉辉不能久坐,便起家来,走出寺门。

王玉辉回到家里,向老妻和儿子说余教员这些相爱之意。次日,余大先生坐肩舆下乡,亲身来拜,留着在草堂上坐了一会去了。又次日,二先生本身走来,领着一个门斗,挑着一石米走出去。会着王玉辉,作揖坐下,二先生道:“这是家兄的禄米一石。”又手里拿出一封银子来道:“这是家兄的俸银一两,送与长兄先生,权为数日薪水之资。”王玉辉接了这银子,口里说道:“我小侄没有贡献教员和世叔,怎反受起教员的惠来?”余二先生笑道:“这个何足为奇!只是贵处这学署贫寒,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几十两的拿着送与名流用,家兄也想学他。”王玉辉道:“这是‘父老赐,不敢辞’,只得拜受了。”备饭留二先生坐,拿出这三样书的稿子来,递与二先生看。二先生细细看了,不堪感喟。坐到下中午分,只见一小我走出去讲道:“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狠,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边去看看。请老爹就要去。”王玉辉向二先生道:“这是第三个小女家的人,因半子有病,约我去看。”二先生道:“如此,我别过罢。尊作的稿子,带去与家兄看,看毕再送过来。”说罢起家。那门斗也吃了饭,挑着一担空箩,将书稿子丢在箩里,挑着跟进城去了。

次日,余大先生晓得,大惊,不堪惨淡,即备了香楮三牲,到灵前去拜奠。拜奠过,回衙门,立即传书办备文书请旌烈妇。二先生帮着赶造文书,连夜详了出去。二先生又备了礼来祭奠。三学的人,闻声教员如此昌大,也就纷繁来祭奠的,不计其数。过了两个月,下属批准下来,制主入祠,门首建坊。到了入祠那日,余大先生聘请知县,摆齐了执事,送节女入祠。阖县绅衿,都穿戴公服,步行了送。当日入祠安了位,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如许好女儿,为伦纪生色。王玉辉到了此时,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世人在明伦堂吃了酒,散了。

亲家再三不肯。王玉辉执意,一径来到家里,把这话向老孺人说了。老孺人道:“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他,如何倒叫他死?这是甚么话说!”王玉辉道:“如许事,你们是不晓得的。”老孺人闻声,痛哭流涕,赶紧叫了肩舆,去劝女儿,到亲家家去了。王玉辉在家,还是看誊写字,候女儿的信息。老孺人劝女儿,那边劝的转。普通每日梳洗,陪着母亲坐,只是茶饭全然不吃。母亲和婆婆实在劝着,千方百计,总不肯吃。饿到六天上,不能起床。母亲看着,悲伤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返来,在家睡着。

王玉辉到了姑苏,又换了船,一起来到南京水西门登陆,进城寻了个下处,在牛公庵住下。次日,拿着书子去寻了一日返来。那知因虞博士选在浙江仕进,杜少卿寻他去了,庄征君到故里去修祖坟,迟衡山、武正字都到远处仕出来了,一个也遇不着。王玉辉也不悔怨,听其天然,每日在牛公庵看书。过了一个多月,路用度尽了,上街来闲逛逛。才走到巷口,遇着一小我作揖,叫声:“老伯怎的在这里?”王玉辉看那人,本来是同亲人,姓邓名义,字质夫。这邓质夫的父亲是王玉辉同案进学,邓质夫进学又是王玉辉做保结,故此称是老伯。王玉辉道:“老侄,几年不见,一贯在那边?”邓质夫道:“老伯寓在那边?”王玉辉道:“我就在前面这牛公庵里,不远。”邓质夫道:“且同到老伯下处去。”

话说余大先生在虞府坐馆,早去晚归,习觉得常。那日早上起来,洗了脸,吃了茶,要进馆去。才走出大门,只见三骑马出去,下了马,向余大先生道贺。大先生问:“是何丧事?”报录人拿出便条来看,晓得是选了徽州府学训导。余大先生欢乐,待了报录人酒饭,打发了钱去。随即虞华轩来道贺,亲朋们都来贺。余大先生出去拜客,忙了几天,摒挡到安庆领凭。领凭返来,带家小到任。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二先生道:“哥寒毡一席,初到任的时候,只怕日用还不敷。我在家里罢。”大先生道:“我们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畴前我两小我各处坐馆,动不动两年不得见面。现在老了,只要弟兄两个多聚几时,那有饭吃没饭吃,也且再筹议。猜想仕进天然好似坐馆,二弟你同我去。”二先生应了,一同清算行李,来徽州到任。

到了下处,邓质夫拜见了,说道:“小侄自别老伯,在扬州这四五年。克日是店主托我来卖上江食盐,寓在朝天宫。一贯记念老伯,近况好么?为甚么也到南京来?”王玉辉请他坐下,说道:“贤侄,当初令堂老夫人守节,邻家失火,令堂对天祝告,反风灭火,天下皆闻。那知我第三个小女,也有这一番节烈。”因悉把女儿殉半子的事说了一遍。“我因老妻在家抽泣,内心不忍。府学余教员写了几封书子与我来会这里几位朋友,不想一个也会不着。”邓质夫道:“是那几位?”王玉辉一一说了。邓质夫叹道:“小侄也恨的来迟了。当年南京有虞博士在这里,名坛鼎盛,那泰伯祠大祭的事,天下皆闻。自从虞博士去了,这些贤人君子,风骚云散。小侄客岁来,曾会着杜少卿先生,又因少卿先生在玄武湖拜过庄征君,现在都不在家了。老伯这寓处不便,且搬到朝天宫小侄那边寓些时。”王玉辉应了,别过和尚,付了房钱,叫人挑行李,同邓质夫到朝天宫寓处住下。邓质夫晚间备了酒肴,请王玉辉吃着,又提及泰伯祠的话来。王玉辉道:“泰伯祠在那边?我明日要去看看。”邓质夫道:“我明日同老伯去。”

王玉辉白叟家不能走水路,上船从严州西湖这一起走。一起看着水色山光,哀悼女儿,凄凄惶惑。一起来到姑苏,正要换船,内心想起:“我有一个老朋友住在邓尉山里,他最爱我的书,我何不去看看他?”便把行李搬到山塘一个饭店里住下,乘船往邓尉山。那还是上昼时分,这船到晚才开。王玉辉问饭店的人道:“这里有甚么好顽的地点?”饭店里人道:“这一上去,只得六七里路便是虎邱,如何不好顽?”王玉辉锁了房门,本身走出去。

王玉辉去了好些时,邓质夫探听得武正字已到家,把书子本身送去。正值武正字出门拜客,未曾会着,丢了书子去了,向他家人说:“这书是我朝天宫姓邓的送来的,此中启事,还要劈面会再说。”武正字返来看了书,正要到朝天宫去回拜,刚好高翰林家着人来请。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宾朋高宴,又来奇特之人;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磨难相扶,更出武勇之辈。

那日,余大先生正坐在厅上,只见内里走进一个秀才来,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面皮深黑,斑白髯毛,约有六十多岁风景。那秀才本技艺里拿着帖子,递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看帖子上写着“弟子王蕴”。那秀才递上帖子,拜了下去。余大先生回礼,说道:“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辉的么?”王玉辉道:“弟子恰是。”余大先生道:“玉兄,二十年闻声相思,现在才得一见。我和你只论好弟兄,不必拘这些俗套。”遂请到书房里去坐,叫人请二老爷出来。二先生出来,同王玉辉会着,相互又道了一番相慕之意,三人坐下。

王先生走了二十里,到了半子家,瞥见半子公然病重,大夫在那边看,用着药总不见效。连续过了几天,半子竟不在了,王玉辉恸哭了一场。见女儿哭的天愁地惨,候着丈夫入过殓,出来拜公婆,和父亲道:“父亲在上,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赡养,现在我又死了丈夫,莫非又要父亲赡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赡养不来这很多女儿。”王玉辉道:“你现在要如何?”三女人道:“我现在告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公婆两个闻声这句话,惊得泪下如雨,说道:“我儿,你气疯了!自古蝼蚁尚且贪生,你如何讲出如许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赡养你,要你父亲赡养?快不要如此!”三女人道:“爹妈也老了,我做媳妇的不能孝敬爹妈,反累爹妈,我内心不安,只是由着我到这条路上去罢。只是我死另有几天工夫,要求父亲到家替母亲说了,请母亲到这里来,我劈面别一别,这是要紧的。”王玉辉道:“亲家,我细心想来,我这小女要殉节的逼真,倒也由着他行罢,自古‘心去意难留’。”因向女儿道:“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莫非反劝止你?你竟是如许做罢。我本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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