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仝道:“小人专记在心。老娘不必顾虑。”那婆婆拜谢去了。朱仝深思了一日,没做事理救他处;又自央人去知县处打枢纽,高低替他利用情面。那知县固然爱朱仝,只是恨这雷横打死了他婊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说了;又怎奈白玉乔那厮催并叠成案牍,要知县断教雷横偿命;囚在牢里,六旬日限满,断结解上济州。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却教朱仝解送雷横。朱仝引了十数个小牢子,监押雷横,离了郓城县。约行了十数里地,见个旅店。朱仝道:“我等世人就此吃两碗酒去。”世人都到店里吃洒。朱仝单独带过雷横,只做水火,来前面僻静处,开了枷,放了雷横,分付道:“贤弟自回,快去取了老母,星夜去别处避祸。这里我自替你吃官司。”雷横道:“小弟走了自无妨,必必要扳连了哥哥。”
只说朱仝安闲府中,每日只在厅前服侍呼喊。那沧州府里,押番虞侯,门子承局节级牢子,都送了些情面;又见朱仝和蔼,是以上都欢乐他。忽一日,本官知府正在厅上坐堂,朱仝在阶下待立。知府唤朱仝上厅问道:“你缘何放了雷横,自遭配在这里?”朱仝禀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横;只是一时候不谨慎,被他走了。”知府道:“你也不必得此重罪?”朱仝道:“被被告人执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问得重了。”
那李逵是穿山度岭惯走的人,朱仝如何赶得上,先自喘做一块。李逵在前面,又叫:“来!来!来!”朱仝恨不得不得一口气吞了他,只是赶他不上。天气渐明,李逵在前面急赶急走,慢赶慢行,不赶不走。看看赶入一个大庄院里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厮既有下落,我和他干休不得!”朱仝直赶入庄院内厅前去,见内里两边都插著很多军火。朱仝道:“想必也是官宦之家”立住了,大声叫道:“庄里有人么?”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小我来,那人是谁?恰是小旋风柴进。问道:“的是谁?”朱仝见那人趋走如龙,神仪照日,仓猝见礼答道:“小人是郓城县当牢节级朱仝,犯法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小衙内出来看放河灯,被黑旋风杀了小衙内。见今走在贵庄,望烦添力缉捕送官。”柴进道:“既是美髯公,且请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问官人高姓?”迤进答道:“小可小旋风便是。”朱仝道:“久闻柴大官人。”赶紧下拜道,“不期本日得识尊颜。”
朱仝道:“兄弟,你不知;知县怪你打死了他婊子,把这案牍都做死了,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偿命。我放了你,我须不该极刑。况兼我又无父母顾虑,家私尽可补偿。你顾出息万里,快去。”雷棋拜谢了,便从后门巷子奔回家里,清算了金饰包裹,引了老母,星夜自投梁山泊入伙去了,不在话下。却说朱仝拿这空枷撺在草里,出来对众小牢子说道:“吃雷横走了,倒是怎地好!”世人道:“我们快赶去他家里捉!”朱仝用心提早了半晌,料著雷横去得远了,才引世人来县里出首。朱仝道:“小人自不谨慎,路上雷横走了,在逃无获,甘心甘罪无辞。”知县本爱朱仝,故意姑息出脱他,白玉乔要赴下属陈告朱仝用心脱放雷横,知县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将济州去。朱仝家中自著人去上州里使钱透了,却解朱仝到济州来。当厅审录明白,断了二十脊杖,刺配沧州牢城。朱仝只得带上行枷。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案牍,押道朱仝上路,家闲自有人送衣服川资,先发了两个公人。当下离了郓城县,迤逦望沧州横海邵来,于路无话。到得沧州,入进城中,投州衙里来,正值知府升厅。两个公人押朱仝在厅阶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见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枣,美髯过腹,知府先有八分欢乐,便教:“这个犯人休发下牢城营里,只留在本府听候使唤。”当下除了行枷,便与了回文,两个公人相辞了自回。
世人见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带了雷横,一发来县里首告,见知县备诉前事。知县随即差人押雷横下来,会合厢官,拘唤里正邻佑人等,对尸查验已了,都押回县来。雷横面都招承了,并无难意,他娘自保领回家听侯。把雷横了下在牢里。当牢节级倒是美髯公朱仝;见发下雷横来,也没做何如处,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扫一间净房,安设了雷横。少间,他娘来牢里送饭,哭著哀告朱仝道:“老身年纪六旬之上,眼睁睁地只看著这个孩儿!望烦节级哥哥看平常间弟兄面上,不幸见我这个孩儿,看觑,看觑!”朱仝道:“老娘自存候心归去。此后饭食,不必来送,小人自管待他。倘有便利处,能够救之。”雷横娘道:“哥哥救得孩儿,是重生父母!若孩儿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
禁子答道:“我那老娘听我说:我们本也要容情,怎禁被被告人监定在这里要扒,我们也没做事理处。不时便要去和知县说,苦害我们,是以上做不得面皮。”那婆婆道:“几曾见被告人自监著被告号令的事理!”禁子们又低低道:“老娘,他和知县来往得好,一句话便送了我们,是以两难。”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一头口里骂道:“这个贼贱人直恁的倚势!我自解了!”那婆婆那边有好气,便指责道:“你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做甚么倒骂我!”白秀英听得,柳眉倒竖,星眼圆睁,痛骂道:“老咬虫!乞贫婆!贱人怎敢骂我!”婆婆道:“我骂你,待怎的?
府里侍婢捧著银瓶困盒筛酒,连与朱仝吃了三大赏钟。知府道:“迟早孩儿要你耍时,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仝道:“恩相台旨,怎敢有违。”自此为始,每日来和小衙内上街闲耍。朱仝囊箧又有,只要本官见喜,小衙内面上,尽自赔费。
知府道:“雷横如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把雷横上项的事情细说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见孝道,为义气上放了他?”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正问之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小衙内来,年方四岁,生得端严仙颜,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珍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内见了朱仝,迳走过来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涵怀里。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知府道:“孩儿快放了手,休要罗叱!”小衙内又道:“我只要这胡子抱!和我去耍!”朱仝禀道:“小人抱衙内去府前闲走,耍一回了来。”知府道:“孩儿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来。”朱仝抱了小衙内,出府衙前来,买些细糖果子与他吃;转了一遭,再抱入府里来。知府瞥见,问衙内道:“孩儿那边去来?”小衙内道:“这胡子和我街上看耍,又买糖和果子请我吃。”知府说道:“你那边得钱买物事与孩儿吃?”朱仝禀道:“微表小人孝敬之心,何足挂齿。”知府教取酒来与朱仝吃。
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药抹在口里,直抱出城来,现在睡在林子里,你自请去看。”朱仝乘著月色明朗,迳抢入林子里寻时,只见小衙内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时,只见头劈成两半个,己死在那边。当时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来,早不见了三小我;四下里望时只见黑旋风远远地拍著双斧,叫道:“来!来!来!”朱仝性起,奋不顾身,拽扎起布衫,大踏步起将来。李逵回身便走,背后朱仝赶来。
朱仝道:“兄弟,你是甚么言语!你不想,我为你母故乡寒上放了你去,本日你到来陷为不义!”吴学究道:“既然都头不肯去时,我们自辞职,相辞了去休。”朱仝道:“说我贱名,上覆众位头领。”一同到桥边,朱仝返来,不见了小衙内,叫起苦来,两端没路去寻。雷横扯住朱仝道:“哥哥休寻,多管是我带来的两个伴当,听得哥哥不肯去,是以到抱了小衙内去了。我们一同去寻。”朱仝道:“兄弟,不是耍处!若这个小衙内有些好歹,知府相公的性命也便休了!”雷横道:“哥哥,且跟我来。”朱仝帮住雷横,吴用三个离了地藏寺,迳出城外,朱仝心慌,便问道:“你伴当抱小衙内涵那边?”雷横道:“哥哥且走到我下处。包还你小衙内。”朱仝道:“迟了时,恐知府相公见怪。”吴用道:“我那带来的两个伴当是没晓的,必然直抱到我们的下处去了。”朱仝道:“你那伴当姓甚名谁?”雷横答道:“我也不认得,只听闻叫做黑旋风。”朱仝失惊道:“莫不是江州杀人的李逵么?”吴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叫苦,仓猝便赶。离城约走到二十里,只见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这里。”朱仝抢近前来问道:“小衙内放在那边?”李逵唱个喏道:“拜揖,节级哥哥,小衙内有在这里。”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来还我!”李逵指著头上道:“小衙内头须儿在我头上!”朱仝看了,慌问:“小衙内正在那边?”
你须不是郓城县知县!“白秀英大怒,抢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个踉跄,那婆婆却待挣扎,白秀再赶入去,老迈耳光子只顾打。这雷横己是衔愤在心,又见母亲吃打,一时怒从心发,扯起枷来,望著白秀英脑盖上,只一枷梢,打个正著,劈开了脑盖,扑地倒了。世人看时,脑浆迸流,眸子凸起,转动不得,情知死了。
柴进说道:“美髯公亦久闻名,且请后堂说话。”朱仝随著柴进直到内里。朱仝道:“黑旋风那厮如何敢迳入贵庄遁藏?”柴进道:“容覆:小可小旋风专爱结识江湖豪杰。为是家间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先朝曾剌赐丹书铁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无人敢搜。近间有个爱友,和足下亦是旧友,目今在梁山泊做头领,名唤及时雨宋公明,写一封密书,令吴学究,雷横,黑旋风俱在敝庄安息,礼请足下上山,同聚大议。因见足下推阻不从,用心教李逵殛毙了小衙内,先绝了足下归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吴先生,雷横,如何不出来陪话?”只见吴用,雷横从侧首阁子里出来,望著朱仝便拜,说道:“兄长,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将令分付如此。若到盗窟,自有分晓。”朱仝道:“是则是你们弟兄好情义,只是忒毒些个!”柴进一力相劝。朱仝道:“我去则去,只教我见黑旋风面罢。”柴进道:“李大哥,你也快出来陪话。”李逵也从侧首出来,唱个大喏。朱仝见了,心头一把知名烈火,高三千丈,按纳不下,起家抢近前来,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进,雷横,吴用三个苦死劝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时,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
吴用道:“休说一件事,遮莫几十件也都依你。愿闻那一件事”。不争朱仝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大闹高唐州,惹动梁山泊。直教:招贤国戚遭刑法,好客皇亲丧土坑。毕竟朱仝说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化。
时过半月以后,便是七月十五日,盂兰盆大斋之日,各处点放河灯,修设功德。当日天晚,堂里侍婢子叫道:“朱都头,小衙内彻夜要去看河灯。夫人分付,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内穿一领纱衫儿,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须,从内里走出来。朱仝托在肩头上,转出府衙门前来,望地藏寺里去看点放河灯。当时才交初更时分,朱仝肩背著小衙内,寺看了一遭,来水陆堂放生池边看放灯。那小衙内爬在雕栏上,看了笑耍。只见背后有人拽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说话。”朱仝转头看时,倒是雷横,吃了一惊,便道:“小衙内,且下来坐在这里。我去买糖来与你吃,切不要走动。”小衙内道:“你快来,我要桥上看河灯。”朱仝道:“我便来也。”回身与雷横说话。朱仝道:“贤弟因何到此?”雷横扯朱仝到静处,拜道:“自从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无处归著,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伙。宋公明亦甚思惟哥哥昔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众头领皆感激不浅,是以特地教吴智囊同兄弟前来相探。”朱仝道:“吴先生见在那边?”背后转过吴学究道:“吴用在此。”言罢便拜。朱仝仓猝答礼道:“多时不见,先生一贯安乐?”吴学究道:“盗窟里众头领多多请安,今番教吴用和雷都头特来相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见。彻夜服侍得著,请仁兄便挪尊步,同赴盗窟,以满晁、宋二公之意。”朱仝听罢,半晌承诺不得,便道:“先生差矣。这话休题,恐被外人听了不好。雷横兄弟,他自犯了该死的罪,我因义气放了他,他出头不得,上山入伙。我自为他配在这里,天不幸见,一年半载,挣扎回籍,复为良民,我如何肯做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请回,休在其间惹口面不好。”雷横道:“哥哥在此,不过只是在人之下伏侍别人,非大丈夫男人汉的活动。不是小弟纠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瞻仰哥哥久矣,休得迟延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