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宋江智取有为军张顺活捉黄文炳
蔡九知府听罢，依准黄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饭后点起兵士和刀仗刽子，约有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服侍，已牌时候，狱官禀了知府，亲身来做监斩官。黄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当厅判了两个“斩”字，便将片芦席贴起来。江州府浩繁节级牢子固然和戴宗，宋江过得好，却没做事理救得他，世人只替他两个叫苦。当时打扮已了，就牢里把宋江，戴宗两个抠扎起；又将胶水刷了头发，绾个鹅梨角儿，各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诀酒。吃罢，辞了神案，漏回身来，搭了利子。六七十个狱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后，推拥出牢门前来。宋江和戴宗两个面面相觑，各作声不得。宋江只把脚来跌，戴宗低了头只感喟。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压肩叠背，何止一二千人。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团团棒围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两个纳坐下，只等中午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世人抬头看那犯由牌，上写道：“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忘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勾搭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反，律斩。监斩官，江州府知府蔡某。”那知府勒住马，只等报来。只见法场东边，一伙弄蛇的丐者，强要挨入法场里看，众兵士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伙使棒卖药的，也强挨将入来。兵士喝道：“你那伙人好不晓事！这是那边，强挨入来要看！”那伙使棒的说道：“你倒鸟村！我们冲州撞府，那边未曾去！到处看杀人！便是京师天子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小我，闹动了天下，我们便挨出来看一看，打甚么鸟紧！”正和兵士闹将起来。监斩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脚夫又要挨将入来。兵士喝道：“这里出入，你挑那边去！”那伙人说道：“我们挑东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当我！”兵士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伙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匾担，立在人丛里看。只见法场北边，一伙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兵士喝道：“你那伙人那边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们畴昔。”兵士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赶路程，从别路畴昔！”那伙客人笑道：“你倒说得好！俺们便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通衢走。”兵士那边肯放。那伙客人齐齐地挨定不动。四下里喧华不住。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见这伙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子，报导一声“中午三刻。”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说时迟，当时快，闹攘攘一起发作，只见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一个客人立在车子上，铛铛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脱手，却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轰隆，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众兵士急待把去搠时，那边拦得住。世人且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兵士便杀；西边那伙使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兵士狱卒；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轮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兵士和那着的人；北边都伙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一个背了戴宗。其他的人，也有取出弓箭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来标的，本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那伙扮使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那伙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啰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只见那人丛里阿谁黑大汉，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只见他第一个着力，杀人最多。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个鲁莽之人。”晁盖便叫道：“前面那豪杰莫不是黑旋风？”那汉那边肯应，火杂杂地抡着大斧只顾砍人。晁盖便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啰，只顾跟着那黑大汉走。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横尸各处，血流成渠。推倒颠翻的，不计其数。众头领撇了车辆担仗，一行人跟了黑大汉，直杀出来。背后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张弓箭，飞蝗般望后射来。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浑身，兀安闲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苍肇事，休尽管伤人！”那汉那边来听叫喊，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瞥见尽是滚滚一派大江，却无了水路。晁盖瞥见，只叫得苦。那黑大汉方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世人都到来看时，靠江边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地闭着。黑大汉两斧砍开，便抢入来。晁盖世人看时，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道：“白龙神庙。”小喽啰把宋江，戴宗背到庙里歇下，宋江方敢开眼，见了晁盖等世人，哭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晁盖便劝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本日之苦。这个着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宋江道：“这个便是叫做黑旋风李逵；他几番就要大牢里放了我，倒是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晁盖道：“倒是可贵这小我！着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花荣便叫：“且将衣服与俺二位兄长穿了。”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着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宋江便叫位道：“兄弟，那边去？”李逵应道：“寻那庙祝，一发杀了！叵耐那厮见神见鬼，白日把鸟庙门关上！我希冀拿来祭门，却寻那厮不见！”宋江道：“你且来，先和哥哥头领相见。”李逵听了，丢了双斧，望着晁盖跪了一跪，说道：“大哥，休怪铁牛卤莽。”与世人都相见了，却认得朱贵是同亲人，两个大师欢乐。花荣便道：“哥哥，你教世人只顾得着大哥走，现在来到这里，前面又是大江反对住，断头路了！却又没有一只船策应，俏或城中官军赶杀出来，却怎生迎敌，将何布施？”李逵便道：“不要慌！我与你们再杀入城去，和阿谁鸟蔡九知府，一发都砍了欢愉！”戴宗此时方复苏，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里有五七千军马，若杀入去，必有闪失！”阮小七便道：“了望隔江那边稀有只船在岸边，我兄弟三个赴水畴昔夺那几双船过来载世人，如何？”晁盖道：“此计是最上着。”当时阮家三弟兄都脱剥了衣服，大家插把尖刀，便钻入水里去。约莫赴开得半里之际，只见江面上溜头流下三只棹船，吹风忽哨飞也似摇将来。世人看时，那船上各有十数小我，都手里拿着军火，世人却慌将起来。宋江听得说了，便道：“我命里这般合苦也！”奔出庙前看时，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着一条大汉，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头上挽个穿心红一点髯儿，上面拽起条白绢水，口里吹着忽哨。宋江看时，不是别人，恰是张顺。宋江赶紧便招手，叫道：“兄弟救我！”张顺等见是宋江，大呼道：“好了！”飞也似摇到岸边。三阮瞥见，退赴过来。一行世人都登陆来到庙前。宋江瞥见张顺自引十数个壮汉在那只船头上；张横引着穆弘，穆春，薛永，带十数个庄客，在一只船上；第三只船上，李俊引着李立，童威，童猛，也带十数个卖盐火家，都各执棒登陆来。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哭拜道：“自从哥哥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克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李大哥又不见面，我只得去寻了我哥哥，引到穆太公庄上，叫了很多了解；本日我们正要杀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己有豪杰们救出，来到这里。不敢拜问这伙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晁天王么？”宋江指着上首立的道：“这个便是晁盖哥哥。你等众位都来庙里叙礼则个。”张顺等九人，晁盖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龙庙集会。――这个唤做“白龙庙小集会。”当下二十九筹豪杰各各讲礼已罢，只见喽啰慌仓猝忙入庙来报导：“江州城里，鸣锣擂鼓，清算军马出城来追逐。远远瞥见旗号蔽日，刀剑如麻，前面都是带甲马军，前面尽是擎兵虎将；大刀阔斧，杀奔白龙庙路上来！”李逵听了，大呼一声“杀将去！”提了双斧，便出庙门。晁盖叫道：“一不做，二不休！众豪杰互助着晁某，直杀尽江州军马，方回梁山泊去！”众豪杰齐声应道：“愿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齐号令，杀奔江州岸上来。有分教：血染波红，尸如山积。直教：跳浪苍龙喷毒火，登山猛虎吼天风。毕竟晁盖等众豪杰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化。
话说江州城外白龙庙中梁山泊豪杰劫了法场，救得宋江，戴宗，恰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刘唐，燕顺，杜迁，宋万，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总计一十七人，领带着八九十个悍勇矫健小喽啰。浔阳江上来策应的豪杰，张顺，张横，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薛永，九筹豪杰，也带四十余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撑驾三只大船，前来策应；城里黑旋风李逵引世人杀至浔阳江边：两路救应。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龙庙里聚义。只听得小喽啰报导：“江州城里军兵，擂鼓摇旗，鸣锣发喊，追逐到来。”那黑旋风李逵听得，大吼了一声，提两把板斧，先出庙门。众豪杰呐声喊，都手中军火，齐出庙来迎敌。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奉上船。李俊同张顺，三阮，清算都使长，背后步军簇拥，摇旗号令，杀奔前来。这里李逵抢先轮着板斧，赤条条地飞奔砍将入去；背后便是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将拥戴。花荣见前面的军马都扎住了，只怕李逵着伤，偷手取弓箭出来，搭上箭，拽满弓，望着为头领的一个马军，飕地一箭，只见翻筋斗射上马去。那一伙马军吃了一惊，各自奔命，拨转马头便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一半。这里浩繁豪杰们一齐冲究将去，杀得那官军横野烂，血染江红，直杀到江州城下。城上策应官军早把擂木扎、炮石将下来。官军仓猝入城，关上城门，好几日不敢出来。浩繁豪杰拖转黑旋风，回到白龙庙前下船。晁盖整点世人完整，都叫分头下船，开船便走。却值顺风，拽起帆船，三只大船载了很多人马头领，却投穆太公庄上来。一帆顺风，早到岸边埠头。一行世人都登陆来。穆弘聘请众豪杰到庄内堂上，穆太公出来驱逐。宋江等世人都相见了。太公道：“众头领连夜费心，且宴客房中安息，将息实体。”大家且去房里暂歇将养，清算衣服东西。当日穆弘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杀了十数个猪羊，鸡鹅鱼鸭，珍肴异馔，排下筵席，管待众头领。喝酒中间，提及很多情节。晁盖道：“若非是二哥众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于缧！”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却打从那条路上来？”李逵道：“我自只拣人多处杀将去。他们自跟我来。我又未曾叫他。”世人听了都大笑。宋江起家与世人道：“小人宋江，若无众豪杰相救时，和戴阮长皆死于非命。本日之恩，深于沧海，如何酬谢得众位！只恨黄文炳那，搜根剔齿，几番唆毒关键我们，这冤雠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豪杰，再作个天大情面，去打了有为军，杀得黄文炳那，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当时归去，如何？”晁盖道：“我们世人偷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贼已有堤备，不若且回盗窟去，聚起大队人马，一发和学究，公孙二先生并林冲，秦明，都来报雠，也未为晚。”宋江道：“如果回山去了，再不能彀得来：一者山遥路远；二乃江州必定申开通文，各处谨守，不要痴想。只是趁这个机遇，便好动手不要等他做了筹办。”花荣道：“哥哥见得是。固然如此，只是无人识得路迳，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小我去那边城中密查真假，也要看有为军出没的途径去处，就要认黄文炳那贼的住处了，然火线好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