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1)

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

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驱逐。两个下了肩舆,去庙门外亭子上坐定。寺内智长老得知,引着首坐,酒保,出庙门外来驱逐。赵员外和鲁达向前见礼。智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

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

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了解,缘何便拜洒家?”

鲁提辖道:“白叟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

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

话休絮烦。鲁达自此以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

鲁达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酬谢!”

智深喝道:“甲鱼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倒是苦也!”智深便道:“甲鱼大腹,又肥甜好吃,那得苦也?”

只见首坐与众僧自去商讨道:“这小我不似削发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恶!”众僧道:“知客,你去聘宴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算。”

便道:“既蒙员外做主,洒家甘心做和尚。专靠员外看管。”

当时说定了,连夜清算衣服川资段疋礼品。次日夙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今后早到那山下。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肩舆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

智深道:“端的不卖?”

金老说道:“仇人听禀,前日老夫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朝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本日仇人切身到此,如何不拜!”

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是以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旬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

员外道:“今后得意酬谢。”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本日难比平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成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迟早衣服,我自令人送来。”

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鲁达问道:“贵庄在那边?”

鲁达深思道:“现在便要去时,那边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

且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高低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削发,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

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夫引甚么郎君后辈在楼上吃,是以引庄客来厮打。老夫说知,方才喝散了。”鲁达道:“本来如此,怪员外不得。”

金老赶紧摇手,叫道:“都不要脱手!”

员外道:“离其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

那女孩儿浓装艳饰。从内里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仇人垂救,怎能彀有本日!”拜罢,便请鲁提辖道:“仇人,上楼去请坐。”

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清算去了。

那男人道:“杀了我也不卖!”

金老道:“仇人在上;自从得仇人救了老夫,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仇人在彼援救,是以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夫父女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夫女做媒,交友其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仇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阿谁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尝说道:”怎地仇人相会一面,也好。‘驰念如何能彀得见?且请仇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讨。“

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那官人上马,入到内里。老儿请下鲁提辖来。

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这便要去。”

禅和子道:“善哉!”

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坐,维那,商讨剃度此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

长老见说,答道:“这个人缘是光辉老衲庙门,轻易,轻易,且请拜茶。”

酒保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削发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

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

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

剖明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捆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

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着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

鲁达道:“最好。”

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坐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代价令媛;佛法泛博,赐名智深。”

员外先令人去庄上再牵一疋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路程,于路投七宝村来。未几时,早到庄前上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清算客房安息。次日又备酒食管待。

鲁达道:“洒家不免得。”起家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坐,维那,酒保,监寺,知客,书记,顺次排立东西两班。庄客把肩舆安设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

赵员外道:“如果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痛恨,若不留提辖来,很多面皮都欠都雅。赵某却有个事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出亡;只怕提辖不肯。”

金老便道:“仇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仇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

赵员外起家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未曾剃得。今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军汉出身;因见尘凡艰苦,甘心弃俗削发。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筹办。万望长老成全,幸甚!”

鲁提辖便和金老前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仇人在此。”

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施主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世人且休狐疑,待我看一看。”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返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肠朴直。固然时下凶顽,射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不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迟早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

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叨:“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夏季气,智深久静思动。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条,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庙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深思道:“干鸟么!俺平常好肉每日不离口;现在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令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迟早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

赵员外便道:“四海以内,皆兄弟也。如何言酬谢之事。”

不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吃紧奔来庄上,迳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仇人,不是老夫多心。是仇人前日老夫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狐疑,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探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访拿仇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何如?”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倒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仇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显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夫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

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僧衣,法衣,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盗窃,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言。”

鲁智深观见那男人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男人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男人,你那桶里甚么东西?”那男人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钱一桶?”那男人道:“和尚,你端的也作是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那男人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糊口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惩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

高低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坐劝道:“长老说道他厥后证果不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何如,休与他普通见地。”禅和子自去了。

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

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世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

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

智深道:“男人,明日来寺里讨钱。”

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男人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着桶盖。那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镟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疆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其间三十馀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和尚,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施主。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未曾有个亲信之人了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用度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削发做和尚么?”

长老道:“何故又将礼品来?寺中多有相渎施主处。”

长老道:“员外放心。老衲自渐渐地教他念佛诵咒,办道参禅。”

道座众僧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削发的人,描述丑恶,边幅凶顽,不成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庙门。”

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当时同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削发,如何便对长老坐地?”

鲁达道:“洒家怎敢。”

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回礼。”

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材,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各处都是。

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本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卤莽男人,又犯了该死的罪恶;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了解,但有效洒家处,便与你去。”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大班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法衣,拜具。一两日都已完整。长老选了谷旦良时,教鸣钟伐鼓,就法堂内会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和尚,尽披法衣,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

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

智深不晓得戒坛承诺“能”“否”二字,却便道:“洒家记得。”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进献。大小职事和尚,各有上贺礼品。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当夜无事。

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

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顿时,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

首坐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施主之面,厥后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

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丫环一面烧着火。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时新果子之类返来。一面开酒,清算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铺下菜蔬果子饭等物。丫环将银酒烫上酒来。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

那男人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着。那男人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

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别长老,流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庙门。

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粮何足挂齿!”

鲁达道:“却也可贵你这片心,”三人渐渐地喝酒。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

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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