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老夫人歪在软榻之上,和那为她捶腿的丫头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她已近八旬,鬓发惨白如雪,因过于肥胖更显出脸上的道道沟壑,嘴角微微下垂,很有几分苦相,从她衰老枯萎的面庞上已很难想见昔日的风采,亦很难从中窥得一点点任云雁的影子。

任云从不去理睬房中的恨声怨道,疾行了几步出了院落。傍晚清风缓缓,劈面吹拂在脸颊之上,有些微凉,有些津润,自可平复心头烦躁。但是贰内心沉闷的却不是胞妹的率性妄为,而是另有其事。一边想着,一边放慢了步子,沉沉吐出一口气,幸亏本身刚才已做足气恼姿势,端看她接下来是否能循分静待,如此方可令本身偶然候有机遇策划。他举目望了一道即将西沉的夕照,迈步向母亲居住的上房方向走去。

任老夫人安闲一笑,道,“你可急甚么,这话也不是眼下便能笃定言说的。到了那一日,天然会晤那一日的分晓。你在前朝未曾获咎太子,又与宁王有亲,只怕是他们各自拉拢你尚且来不及。”她顿了一顿,眯起双目,清楚道,“届时你最大的胜算,便是那蒙古三卫要何时用,用在那边。只是不管我们帮了谁,都须叫他承诺,封赏那三卫和蒙古诸部,许他们该有的地盘,该有的兵将赋税。”

老妇人收回一阵轻笑之声,斯须已沉声诘责道,“你是在怪我了?你瞧瞧你,如此沉不住气,这点事尚且踌躇不决,今后还能希冀你做甚么定夺?”

任老妇人收回一阵嗬嗬的笑声,并不明朗,却也算得中气实足,“就是要他明白才好!我不怕他是个明白人,也不怕他跟我装胡涂,就只怕他一时被美色惑住真的胡涂起来,那才是白费了我们一番期许,一番担忧。你不必多虑,我断他今后定能晓得我们本日一番投诚之意。”

任云从思惟半晌,当即应道,“不错,此人是劲敌,东宫又势在必得,我们唯有如此,方能不被操纵蚕食,化被动为主动。即便皇上猜忌,儿子有所捐躯,也何尝是好事。我们干脆将计就计,以退为进。”

一只脚才踏进房中,便听得一记降落喝问,“从那里野返来了?”任云雁倒是不惧,瞥着那伏案执笔,决计做出严肃姿势的兄长,爽然笑道,“哥哥轻声些,外头可都听着呢,又叫人晓得您训我。”言毕,已绕到任云从身后,双臂环上他的脖颈,“今儿我但是出去办了好几桩大事,还特特的去给老太太寻了她爱吃的点心,上回她亲口夸过的。为了这口吃食,我足足排了半个时候呢。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哥哥就少骂我两句罢。”

见任云从面带迷惑,她罕见的垂下头,面含娇羞,娓娓道,“那人,便是驻防北平府的,宁王李锡琮。”

人的舌头提及来也怪,不管相隔千山万水,不管分开经年累月,始终都会执迷于幼年时的味道,那是故乡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也是人生最夸姣的光阴里曾经充满的味道。

“你胡涂!”任云从惶恐之下,厉声喝道,“我们如许的人家,何曾必要去给人做小?你……你真是被迷得失了心智了。”

任云从一凛,垂目道,“不是,儿子并不是踌躇,更不敢怪母亲。只是有些担忧,今后那宁王如果不肯就范,云雁的名声可就完了,她这小我也便废了。是以,未免感觉有些可惜。”

任老太太的房内长年弥散着白檀味道,这是她平素礼佛之时惯常燃的香,只是倘或生人乍一出去,不免还是会蹙一蹙眉头,那清幽辛甜的檀香平清楚还稠浊着一股浓稠的羊乳腥气,这也是她多年的风俗,日日的饮食皆离不开此物。

任云从倒吸一口气,忿忿道,“你这都是些甚么话,另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我任家不知做了甚么孽,竟出了你如许一个甘心为妾之人。此事你不消肖想了,我决然不会承诺的,就算我应允了,老太太也是决计不会同意。”重重一叹过后,略微放低声音道,“你总该想想母亲,她那般疼惜你,岂会容你受一点委曲?这事我们就此作罢,哥哥答允你,在婚姻大事上不难堪你,今后还是尽着你遴选就是。”

“但是,儿子他日被皇上防备掣肘,却也有些得不偿失。”任云从嗟叹道,“眼下尚且好说,只是今后新君临朝,这燕地是何风景还不成知。届时若真叫儿子从两人中择出一个,又该舍谁从谁,又有哪条路才是儿子的上上之选?”

任云雁点了点头,脚下不断,到了书房处。几个平日服侍的丫头正闲坐廊下,三三两两小声玩着翻花,见她来了,都站起家,朝里头努了努嘴,表示现在老爷跟前并无旁人。

她虽年老,却一贯耳聪目明,听闻脚步声近前,业已抬眼,含笑道,“你来了,坐罢。”

任云从鲜明双目圆睁,疾道,“是他?”眼看任云雁不觉得意地点着头,又长叹一声,怨道,“你千挑万选,等候好久之人,怎会是他……雁儿,你可晓得,那人已有王妃了。”

“有甚么好怕的,你在北平府运营多年,旧部亦多,有些人还是会唯你马首是瞻。”任老夫人沉吟一刻,接着道,“何况,你另有蒙古三卫的支撑,这才是你手中最为锋利,也是藏得最为隐蔽的宝剑。”

任云从被她搂住,耳听得她软语温声,一时也无可何如,转头高低看了看她本日装束,不由皱眉叹道,“更加没端方了,竟日做如许的打扮,招摇过市成何体统!怪我畴前没有管束好,可现在你也不小了,该晓得收敛些。再如许下去,这偌大的北平府,可另有哪户人家情愿求娶你?”

任云从霍然回身,急问道,“是哪家的公子?你又从那边识得?”任云雁莞尔道,“是……提及来,那人哥哥也是认得的,前些日子还曾来我们府里做客。”

“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必畏首畏尾。”任老夫人嗤道,“我们养了她这些年,也该是派上用处的时候了,就是折了她一颗棋也不值甚么。要紧的是试得皇上的心机,储君的心机,和当下那小我的心机。”

但是不过一刻工夫,她便将那些不快意抛之脑后,决然答道,“我晓得!做不得正妃,莫非我便不能嫁与他做侧妃么?”

任云从敏捷地望向母亲,那熟谙的双目中闪动着熟谙的精光,洞悉统统,明察秋毫。他无从粉饰,点了点头道,“母亲,儿子这些天越想越是忧心,我们不该听任她,不该由着她去靠近那人。”

“不必考量了,他是再合适不过之人。”任云雁冲口道,“哥哥总该记得我曾说过的话,这辈子我定是要嫁一个顶天登时的大豪杰、一个敢作敢当的好儿郎。现在终是让我碰上了,可见是我的荣幸。”

“荒唐!荒唐透顶!”任云从怫然起家,声色俱厉道,“你那里也不准去!我平日放纵得你过分,竟遗害至斯,为这起子事恬不知耻的哀告母亲,你可另有一星半点的仁孝之心?!罢了罢了,从本日起,你给我安循分分的待在家中,一步也不准踏出府门!我自会着人将你把守,若敢再肇事端,便是将你绑了送去家庙,我也是做得出。”

这些话任云雁畴前没少听过,只是现在却并未显出不屑或是张口回嘴,反倒展露一抹安闲笑意,弯下身子轻言道,“哥哥,我本日来恰是要和你说这个,我……我已成心中人了。”

任云从向母亲请了安,鄙人首处坐定,见母亲挥手屏退侍女,一时候却有些不知该从何提及。但听得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任老夫人凝目道,“你神采不好,出了甚么事么?”见他微一游移,便缓缓笑道,“是为了云雁的事?”

老妇人的笑声再度沉沉响起,半晌那略显阴鸷的笑意戛但是止,便听她幽幽再道,“只要保全了任家,才气保全母切身后的族人免受凌辱,今后或许还能寻得机遇重振部族。”

却见任云雁吃紧摇首道,“但是我说的不明白?哥哥,我不要旁人,只要李锡琮!哥哥若感觉不便和母亲直言,那便由我亲身去说,母亲一贯最疼我,大不了我跪着求她,求到她肯应允为止。”

任云从面色稍稍一缓,思忖道,“那么,如果宁王执意不肯就范呢?毕竟我们早前也放出些言语,现在北平街面上亦有他与云雁的传闻,儿子克日探听着,那人却涓滴不为所动。只怕他郎心似铁,要和我们揣着明白装胡涂。”

老妇人的嘴角微微沉了一沉,又再度迟缓上扬,酝酿着一记意味深长的幽嘲笑容,“传得还不敷远,不敷广!要传得京师里头亦有人晓得才好。李锡琮这小我,不会在乎他那点私德被人诟病,但如果欲擒故纵勾引少女为的是成心交友外将,过后又欲盖弥彰反其道行之,如许的话传到京师,传到故意人的耳朵里,便有充足多的文章能够做,至于成果如何,就看皇上情愿如何想了。那李锡琮羽翼尚未饱满,正该在此地韬光养晦,为了一个女子被天子猜忌,倒是得不偿失。他若想表示得光亮正大,那便只要亲身求娶这一条路方为上上之选。”

待到落日西下,满城余晖尽洒,任云雁才回到府邸,翩然落马。门外闲坐的小厮瞧见她,忙赶着迎上去,只见她俏脸含春,笑着将马鞭抛给内里一人,扬手叮咛道,“去把东西卸下来,都细心些,那是我贡献老太太的邃密物。”说着已跃入府门,绕过影壁,一起朝任云从的书房行去。

任云雁并未想过兄长的反应会如此狠恶,一面发怔,一面却有些纳罕,连连点头道,“不,不是的,我是至心敬慕他……”瞥见兄长犹带怒她不争的神采,干脆将心一横,咬牙道,“莫非做侧妃便是丢脸之事么?一样要上玉牒,一样要呈报宗人府,谁还敢小觑了不成?我,我不是也没有体例么,谁叫我赶上他时,他已有了老婆。莫非为了这个,就让我胡乱嫁一个本身不喜好的人,勉强拼集的过一辈子么?”

任云雁会心一笑,因表情大好,遂摘下腰间系着的荷包,取了几颗新制的杏仁糖分给世人,才略略稳了稳步子,自行打着帘子进得书房。

他已然气得七窍生烟,目睹着任云雁亦瞋目相向,二人便成剑拔弩张之势,当即扬声喝令门外世人,“速将女人送回房中。”不待少女再行言语胶葛,一甩大袖忿但是出。

任云从缓缓点头,轻叹道,“儿子明白。若不是早前听闻太子对外戚心胸芥蒂,她原是太子侧妃的好人选。这条路行不通,我们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儿子只是怕,若今后皇上应允这桩婚事,会顺道夺了儿子手中兵权,儿子在北平府运营多年……”

这本是北平府人尽皆知的事,任云雁亦心知肚明,无从躲避。只是她一腔少女情怀,已全然倾付如何能等闲收回。连日来常常思及,心头即笼上一层阴云,现在被兄长一句话点醒得如此清楚,那阴云便再度袭上眉梢,不由有几分泄气,几分踟躇。

任云从听罢,深深点头,很久忽地想起这事体中的关头之人,不免问道,“我们和谁缔盟天然要看当时情势,但是母亲如何敢包管,那李锡琮真的会宠嬖云雁,毕竟这内里的手腕,他未始没有想明白的一日。”

任云从凝眉考虑,半日方点头道,“想来是那日我做寿之时赶上的,那日人多,我这会子也记不全。你既中意,无妨大胆说出来。哥哥听过,才好考量其人是否合适。”

一面走,一面问着身后陪侍小厮,“老爷在家?”小厮回道,“晌午就从司里返来了,歇过了中觉,这会子恐怕正要去给老太太问安,女人要寻老爷,便请快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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