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焉换了红笔朱批,驳了吏部侍郎请辞回籍的折子,行云流水似的笔法,留“卿国之栋梁,不允”,旁的再没有了,简朴利落。

她踌躇再三,才尝试着缓缓伸脱手,撘在他全无温度的掌内心。

春山道:“进屋哭了一会儿子,千恩万谢的。小的留了素雪同春露两个服侍周女人,这两个丫头都是熟行厂练出来的,聪明的很,必无遗漏。”

“嗯——”他这一声轻哼,不知是承认还是思疑,听得周紫衣心头一颤,最难过不是死,而是等候。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妾身甚么都不晓得,妾身真的甚么都不晓得啊…………”乃至不知错在那边,缘何赴死,只因命如蝼蚁,便平生任人踩踏。她脊梁骨弯折,本身不立,如何能称之为人?到底到处惹人轻视,遭人鄙夷,反过来还要怪命,都是命。日夜烧香拜佛,同菩萨请愿,但愿下一世投身富朱紫家,再不受人凌辱。可叹是这一世还未完,哪只要没有下一世?

她终究不再将脑袋往坚固非常的地砖上撞,抬开端来,额心已红肿出血,可见为求人饶命,真真下过血本。一双娇媚多情的杏眼,微微上挑,茫然地望着面前天国罗刹一样的陆焉,支吾道:“妾身姓周,闺名紫衣,本是江南敏杭人,母亲早逝便被接到都城外祖母家寄养,谁知…………杨家开罪,满门抄斩,妾身是外姓人,才留的一命,又展转回到江南,再背面就如…………余…………余公子所述,嫁入商户之家,轻易偷生罢了。”

周紫衣惊骇,陪着千万分谨慎,摸索道:“大人…………是妾身说错话了么…………”

“呵——你也知是可贵…………”

春山埋着头,偷偷笑了一笑,从速地收了起来,端庄问:“寄父,那周女人咱真留在府里头养着?”

春山答:“小的听杨柳儿说郡主睡得不大安稳,或是让梦魇住了,刚醒。”

春山考虑道:“小的觉得,不管这周女人是何来源,活着一日,便多一日祸事。”

周紫衣已然安静,回声道:“是呢,小时候母舅常说妾身字写得好,乾元二年妾身生辰那日同母舅一并写了一阙词,上半阕是妾身写的‘翦胜迎春后,微风入律频催。前回下叶飞霜处,红绽一枝梅。’下半阕是母舅提字,‘正遇时调玉烛,须添酒满金杯。寻芳朋友休闲过,排日有花开。’妾身欢乐得很,便裱起来挂在房中,难不成现在还留着?可真是…………”

她屈膝,回想昔日杨府教诲,给陆焉行一个仪态方端的礼,柔声道:“妾身谢过大人。”

周紫衣道:“比起母舅一家,妾身这些苦,算不得甚么。”

子时三刻,阎王殿门前冤魂会聚,要申冤要索命,每一个都有千万种恨,每一种能著书立传传播千古。只可惜活着的仍然是手握屠刀之人,狼籍人间,慈悲都是虚妄,死生才是本相。

笔墨未停,低着头问道:“人如何样了?”

血还在地板上伸展,尸首已远远拖走。哪来甚么过往浮沉,唯剩下烟消云散。

将视野自香灰中挪开,望向安东,叮咛道:“明日同我去一趟西山别院,至于茹月楼,记得盯紧些,不能出不能入,如有丁点儿动静透出去,尔等提头来见。”

她的目光落在他掌心,对于面前突如其来的转折彷徨无措,抬一抬眉,偷眼瞧了瞧面庞沉郁的陆焉,再看他伸出的手,每一个指甲盖都修得整齐洁净,除了彻夜的血,丁点污渍也无。这是个极其自大,极其冷酷的人,凡是他情愿碰一碰,都是极大尊荣。

“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他语气平平,但已比先前质疑和缓很多。

陆焉回身坐于椅上,手肘撑着桌面,掌心虚扶鄙人颌唇边,目光落在案几上冒着青烟的兽足弦纹龙泉香炉上,沉默中皱眉沉思。

“你觉得呢?”

第五十八章紫衣

他握住她,如同握住一个畴昔,一个暖和夸姣的回想。再一使力将她带起来,一头杀人妖魔的和顺,怎不令人动容?她的确要热泪盈眶。

他从未想过,这平生还能与故交相逢,他原觉得,他的故交不至鬼域不相见。

转过来,灯影以后。

陆焉低声自语,“好?好也一定。”

合上奏章,陆焉问:“郡主呢?”

“余九莲与你如何赶上如何交代,这些临时非论,你先在茹月楼安设下来,春山——领周女人回屋歇息。”她早已经不是“女人”,成了别家的妾,猪狗似的活着,总觉得这一辈子也不过如此,生在斑斓堆里,死在烂草棚中,没想有这一日,还能再回到好梦里,虚幻得每一步都似踏在云上。

周紫衣面前伸来一向详确苗条的手,带着骨节上未擦净的血迹,摊开来,交叉的掌纹,如同他与运气的争斗。

未几时,春山安设好周紫衣再回书房。陆焉另有未批完的奏章,需夙夜不缀。

他靴底沾了血污,再上前一步,本来干净的方砖上又多数个血印。陆焉风俗性地翻折袖口,眸子子盯着鸾凤袖扣,状似偶然普通问道:“你姓谁名谁家住那边?”

他说:“起来吧——”带着对昔日光阴的反响感慨。

陆焉回过身,灯下俊朗的眉与眼精雕细琢,但亦未流于女气。鼻挺而高,唇淡而薄,眼角泪痣是佛祖悲悯人间的苦心,烙在他眼尾,化身成介于神与鬼之间,漂游肆意的妖魔,本日喝人血吃人肉,转眼间又是慈悲垂怜,驻守人间。谁能分清他有多少张面孔,甚么是真,又甚么是假,始终是难明谜题。

他略略点头,未想末端还能叮咛一句,“好好歇息。”真是莫大的脸面。

未等陆焉开口,她已蓦地间跪伏在地,咚咚咚叩首,牲口普通寒微乞怜,祈求一线朝气。

他仰着头,烛台的光到不了眉心,一张超脱出尘的脸藏在暗淡的暗影中,将他的凄惶无措十足安葬,这很多年,他已垂垂忘了本身是谁,本来如何,旧梦几次?一一皆是泡影。深呼吸,长悠长久感喟,寂静是彻夜的主调,停一停,再睁眼,仍然是心如铁石,残暴无情的西厂提督陆焉。

陆焉道:“若当即杀了,白莲教那方必然跳脚,真闹个你死我活,对你我一定无益。余九莲那厮虽痴顽之极,但有一句话所言非虚,若真是承平乱世,朝廷留我等何用?且看着,留她,杀余九莲,白莲教才气放心等死。”

“可贵——”陆焉接道,“小时候的事情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彻夜热烈不凡的东淮居,现现在人去楼空,寥寥凄清。不是离情的愁苦,而是杀人的痛快。

陆焉沉默不语,自上而下核阅她,凛然如刀的眼神仿佛将她的假装一刀刀割下,压迫得人无所遁形,无处可逃。但是贰心中想的是年幼经常伴祖母身边阿谁娇娇弱弱的小女人,或许曾经牵手玩闹,或许曾经伴在一处读誊写字,一一都是退色发黄的旧诗篇,可以是旧事难寻,亦可以是耐久弥新,如何体味全凭本身。

话到此处,周紫衣脸上方才牵引出的点点笑意就被这一问打散了,僵在嘴角,带了几分焦灼,回道:“那是妾身这辈子过得最好的日子,如何能忘呢?日日回想着才气撑住,才气想起来本身原是小我,不是谁家犁地的牲口,磨磨拉车的牲口。”

“嗯——你办事夙来妥当。”

人死灯灭,余九莲同他胞兄普通,死在权力的碾压之下,没有甚么委曲亦没有甚么道义,不过求仁得仁。

安东立在一旁不敢打搅,待陆焉问:“西山别院如何?”马上打起精力来,寂然道:“统统安好,服侍的下人上月来回,干爷爷身子骨结实,现在吃了药,还能在院子里散一个来回。”

陆焉像是被周紫衣的感慨触了心,旧事一幕幕,欢乐与血腥十足袭上心头,爱与恨交叉,甜与苦倒灌,一颗心被拧成千万股,五脏六腑都疼。

“是!小的领命!”

春山排闼来,不敢多话,悄悄站在桌边服侍。

周紫衣点点头说:“是呢,妾身瞧着四周房屋院落多数未变,就是茹月楼,虽空着,但花草山石都是二十年一个模样,这倒也可贵…………”

他问:“茹月楼里有你一幅字?”

他思虑半晌,方才开口问:“提及来,这杨家府邸你是再熟谙不过的了?”

目睹了天国修罗场的周紫衣,按捺不住周身颤抖,跌跌撞撞向后退,不慎脚踝勾住桌脚,有力地跌坐在地,再仰起脸来,泪水因惊骇倾倒四溢,原就如垂柳曼妙的美人,现在更添三份娇柔,是夏季里枝头瑟瑟颤栗的一簇花,胆小地迎着风霜,待君顾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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