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朝驴车角落缩了缩,紧咬着牙,还是不说话。

他没法,只用力转过七娘的身子,担忧地直直望着她。

“酿哥哥,”她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为何?”

七娘模糊记得,打发主子的那日,天还好冷呢!

七娘心下焦急,哪管得他说甚么,只一股脑地应下,先归去看一看是正紧!

陈酿没法,只得强拽了她走。有他在侧,七娘自能够由着性子惊骇、惊诧、不复苏,可陈酿不能!

他缓了缓心境,将七娘扶稳,方道:

陈酿尽由着她哭,由着她喊,既不安抚,也不劝说。七娘这般景况,偏要哭出来才好!

“你们先护七娘子回庄上,我回汴京四周瞧一瞧。”

“也罢!”陈酿叮嘱道,“可我们说好了,金兵凶恶,我们只能远远一看,晓得景况就是,万不成伤怀流连。”

七娘倚在车上,恍恍忽惚的,陈酿在帘外驾着驴车。跟着人群的方向,直朝南边去。

再向前,便是金兵驻地,远远地已见着两三个金人来往,那里还敢逗留?

车外饿殍遍野,皆是南下之人。不时传来哀嚎之声,凄凄楚楚,尤不忍闻。

陈酿虽如此说,可他却非常清楚。靖康元年,非论在谁内心,皆是过不去的。

七娘一瞬呆愣,似被下了蛊般,直直朝前挪步。

漫天的大雪已见收敛之势,偶然只夜里飘飞,薄薄凝了一层在地上。待到晨起时,已然尽化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额头不防备地抵上陈酿的肩头。因着抽泣,她只不住地颤抖。

她粗喘着气,直看着劈面的陈酿,满腔酸楚,一瞬涌上喉头鼻尖。

陈酿咬牙忍着,只由着她挥拳,双眼却深深看着她。

他是最明白七娘的。连日来,她故作回避,憋着忍着。仿佛她不哭、不难过,便没有汴都城破的事。

汴京已然焚毁,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兀自保全。至于寻亲重聚、光复故都,那皆是后话了!

七娘蜷在驴车一角,神情木愣。自打见了汴京的大火,她还未说过一句话!

本来捧着的手炉倒在车中,香灰洒了一地,染上她的裙边。

“我与酿哥哥同去!”七娘瞪着他,一双黑亮眸子果断非常。那般不容置疑的神情,断非率性而来。

“快走!”

已接连很多日了,她不言语,也不睬人,只浮泛洞地望着火线。就连喂饭喂水,也都尽依托着陈酿。

可陈酿却暗自舒了口气。

忽闻“哇”地一声,七娘顷刻泪如雨下。那哭声凄厉震天,直叫人惊骇。

谁知,不待他回身,七娘却一把抱上他的手臂,死死抓着不肯放开。

自别了那二三十个谢府主子,至今已有十来日。她不知这些日子是如何过的,只是常常思及,便不由得潸然泪下,没法言语。

指不定,家人逃将出来,恰能遇着呢!

但一起上的灾黎不是假的,那些冻死饿死的尸身亦不是假的!

驴车颠簸而行,车外的声音更加清楚。七娘眉头蓦地一震,颤抖着抬起双手,直捂上耳朵。她神情紧绷,额间已冒起青筋。只见她越捂越紧,身子亦跟着瑟瑟颤栗。

可七娘却似充耳不闻。

陈酿心下一惊,忙掀了帘子瞧去。

那是汴都城,熊熊燃烧,付之一炬的汴都城!

他又叹了一声,蓦地停驻,正要倒水予她吃,却闻得车中一阵“咚咚”巨响!

他悄悄捧起七娘的脸颊,抹了抹她的泪,只道:

“蓼蓼,都畴昔了。”

只是,“谢府蒙难”四字,对于七娘,到底是太陌生了。

陈酿吓得目瞪口呆,仓猝冲进车中。他一把抓上她的双臂,自背后一环,狠狠将她束住!

但是,人生的无常远非如此。

她一双小手攒成拳头,每拳皆重重打去,细嫩白净的双手已然肿得不成模样。

顺子抹了一把泪,叹道:

而当时的七娘并不知,还未至汴河,他们便见着远远一片浓烟。

陈酿将一声感喟沉沉压在心底,他也想晓得,这统统,究竟是为何?

而后产生了甚么,七娘再记不起。模糊约约,只记得陈酿拉着她走,又不知从那边换了辆驴车,便成了眼下的景况。

不知打了多久,七娘终是乏了。

再过三五日,便是上元了。

七娘连日的积存,终是在现在发作了。

七娘只是恳求着陈酿带她回汴京。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也总好过动静全无,毫不知情!

七娘已然疯了似的,那里还顾得听他言语?她用力挣扎,身子不安地扭动,双拳死力挥动。

陈酿一把将她抓住:

只见七娘脸孔狰狞,发疯似的敲打着车壁。

“本是李管事带着我们的。可途入耳闻汴都城破,府上俱被俘虏,那李管事……”

“他不是人!他听闻府上蒙难,丢下我们,卷了银子便跑!我们见着没法,只得随汴京灾黎南下。不想,行了这些时候,还能见着七娘子的车驾!”

她不懂那是如何的景况,不懂那意味着甚么!

顺子一时哽咽,神情中尽是愤然,又道:

“蓼蓼只要记着,非论何时,酿哥哥皆不会丢下你的。”

陈酿核阅一回,暗自叹了口气。突然将她丢给那群主子,他到底放心不下!

他本是太学出身,对汴京亦满怀忧愁。望着七娘要求的模样,他顷刻心下一狠,只道:

“蓼蓼!”陈酿唤道,“你别吓我!”

仿佛过了好久,七娘还是泪落不尽,却比方才安静了很多。

不闻她回声,陈酿只寂然叹了口气,却道习觉得常。

为何?

“你不是先南下觅宅子了么?怎的会从汴京方向来?”

“蓼蓼,”车外忽传来陈酿的声音,“行了半日,要不要歇一歇,吃口水?”

七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顺子,这是头一回,她如此专注地听下人发言。

几今后,陈酿带着七娘就要至庄上,却见村口早已充满金虎帐帐。富庶热烈的村庄,乍作一片慌颓。

谁知七娘竟似认不得人,一拳一拳,直向陈酿打去!她虽为弱质女流,可每一拳皆拼尽尽力,拳拳到肉。

其间地处偏僻,也寻不着旁人探听。陈酿心下恍然,问了那些主子好久,却也没问不出个以是然!

当时,陈酿见着顺子非常惊奇,只向他问:

七娘闻声,顷刻一愣。她眉头微微松了松,未至半刻,却蹙得更加短长。

二人遂让主子们回庄上,将值钱的物件办理一番,再雇几辆驴车。待他们返来,便一同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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