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手,是为她冻得这般。
七娘地靠在他怀里,是这些日子以来最放心的时候。她只温馨地落泪,不必担忧身后的金兵,亦不去想前路茫茫。
七娘轻叹一声,取下头上的金钗,将碳火拨灭。眼下无处买碳,烧一刻便少一分。酿哥哥长日执鞭赶车,双手必定裸着,待明日出发,也留些给他暖手。
这个事理,陈酿清楚,七娘一定不明白。
只见他半跪在驴车上,似在寻甚么东西。
她振了振精力,眼下到底不是感念伤神的时候。
陈酿缓了缓心神,深吸一口气,只道:
忽而,她身子一瞬瘫软,直倒在他怀里。她再撑不住了,再撑不起了,还好酿哥哥还在。
陈酿如何不明白,她心中郁结,岂是一日而成?
七娘度量负担下得车来,陈酿忙去相扶。一时四目相对,只觉光阴流转,双双感慨万分。
她要让这双手再暖起来,一如畴前,那双暖和有力的大手。那双在她额间,小扣一记的手。
“你且等一等。”
而从今今后,再没那样一个谢府了。没了权势滔天的家人,亦没了众星捧月的糊口。
前头的村落已然空空如也,大略是为着南逃,倒遗下很多空屋子。只是,空屋子虽多,南下的人更多。
如许的衣物,畴前是见所未见的,连家中最末等的下人亦不会穿。
陈酿望着她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沉吟。
“若冻抱病了,岂不更费事?”
七娘的衣裙自是张扬,可在南逃之人中,陈酿的裘衣一定就是平常之物。
南唐后主曾有词云: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心头感念,只不住地落泪,已然湿了陈酿半个胸膛。
罢了,她放下暖炉,望着面前的布衣,忽而一怔,久久不能转动。
可七娘何辜?她不该过如许的日子!
陈酿的手早已冻得通红,七娘触上之时,只觉猛一个激灵,偏她却不肯放开。
陈酿将驴车拴在一处草屋背面,只让七娘换了荆钗布裙,方能下车。
七娘有些不知所措,只抬眼看向陈酿:
只见七娘垂着眸子,近前一步,忽捧起陈酿的双手,塞入裘衣当中。
“蓼蓼,可换衣毕了?”
畴前不过随口感慨,却并未过分上心。现在恰见了七娘的模样,一时之间,才明白是如何的五味杂陈!
七娘望着他,暴露信赖的神情。在她内心,她的酿哥哥,就是无所不能的呀!
陈酿微微一怔,低头凝睇着她。只见她已哭得不成人形,这等梨花带雨,楚楚不幸,那里还是畴前阿谁爱笑爱闹的谢七娘呢?
陈酿凝睇着她,微蹙了眉。不过半月风景,她竟肥胖得这般。见她眉宇之间,颇生出几分蕉萃倦意,他只觉针扎似的肉痛。
七娘一双昏黄泪眼,直直望着陈酿。因着眼泪充盈,陈酿的脸变得恍惚不清,唯有那般超脱表面,模糊能够辨认。
“就好。”
只见她素面朝天,乌发盈盈,随便挽成个不着名的髻子。一支荆钗横插脑后,再无甚妆点。
七娘还是坐在驴车当中,手中捧着方才打翻的暖炉。车上的香灰已清理净了,陈酿就着未烧完的碳,拿火折子重新点了,与她取暖。
十来岁的身形,薄弱得紧,顷刻立于萧瑟北风当中,更添一分肥胖之态。
陈酿强撑着挤出个笑,又替她紧了紧裘衣,只道:
她从未这般打扮,乍然见着,陈酿蓦地一怔。
七娘正兀自发楞间,忽听帘外陈酿道:
七娘顷刻回过神,忙抓起面前布衣,只低声道:
而这些筹算,陈酿却从未在七娘跟前提过。
七娘不解,望着陈酿发楞。
“不打紧的。”陈酿摇点头,“幸亏雪已渐小了,不似前些日子。待再往南些,就更暖了。何况,酿哥哥堂堂七尺男儿,那里会怕冷的?”
这些日子,宗室、氏族被俘北上的动静,成日地在耳边来去。如谢府这等权贵,天然不能幸免。
七娘与陈酿入村时,一应屋舍早已挤满了人。
他嘴上虽如此说,可心中实是不忍她这般。让她身着粗布衣裙,已然够委曲了,若还生生受冻,他那里就能放心了?
七娘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本身的万般悲伤,万般绝望,尽融在他的神情里。仿佛只要有他在,统统便都会好起来。
可她也明白,凡人肉胎,到底是血肉之躯。四时冷暖,皆有所感。
待再醒来时,天已尽黑了。
何况,一件半旧裘衣,比之七娘本来的衣物,毕竟要浅显很多。即使旁人眼红,见有男人同业,多少也会有所顾忌,出不得甚么乱子!
但是,诚如酿哥哥所言,乱世当中,人被逼到了绝境,不免不会有盗窃掳掠的行动。一番张扬,反倒惹事。
七娘不知他的筹算,却也听话地点点头。酿哥哥说甚么,便是甚么。
故而,路过贩子之时,陈酿决计买了套粗布衣裙,以作讳饰。
“酿哥哥不是说,莫要张扬么?”
畴昔在汴京时,府上由着她率性,由着她肇事,便是她将天捅了下来,亦有谢府替她顶着。
对于南逃之人而言,七娘自谢府庄子出来时,穿戴服饰已过分华丽了。现在避祸之际,若现于人前,难保不会有民气存歹意。
“那酿哥哥呢?不过一件夹袄,这大雪的天,那里撑得住?”
未几时,七娘忽觉肩头压了个物件。顷刻间,风雪不侵,却也不冷了。她低头瞧去,心下猛地悸动,原是陈酿的半旧裘衣。
七娘看着他,才收住的眼泪,却又簌簌而落。
她就在他怀里沉甜睡去,不知年光多少。
畴前临行之时,一应银钱金饰皆是阿珠她们收着。现在突然分离,本身唯余得随身的穿戴,不得不仔藐谨慎些。
只是,见陈酿的袍子薄弱,她又忧心道:
他的目光刚毅而决然,容不得涓滴质疑。
七娘三两下换好衣裙,又取下簪钗金饰,包在丝帕当中,并着本来的衣裙,不谙练地打了个承担。
幸亏,她另有这个依托。
今后后,她的那片天,由他顶着!
搁在常日里,普通人家多以棉衣夹袄御寒,是穿不上裘衣的。更何况国破之际?
何况,谢府的表亲,一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一名是贵丽无方的郓王妃。只怕,连廊上的鹦鹉燕子,皆不成逃脱,何况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