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个冈子,前见一山陡绝,四周并无联属,岑岭插于云外。韦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云冈,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萝附木,一起走上。到了陡绝处,韦与青霞共来扶掖,数步一歇。程元玉气喘当不得。他两个就如高山普通。程元玉昂首看高处,好似在云雾里;及到得高处,云雾又鄙人面了。约莫有十数里,方得石磴。磴有百来级。级尽方是高山。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请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唤一女童出来,叫做缥云,整备茶果。山簌、松醪。请元玉吃。又叫整饭,意甚殷勤。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谨慎,落了小人骗局。若非夫人相救,那讨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木制得他,讨得程某货色转来?”十一娘道:“吾是剑侠,非常人也。适间在饭店中,见公修雅,不象别人轻浮,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气色有滞。当有忧虞,用心假说乏钱还店,以试公心。见公很有义气,以是留意,在此相侯,以报公德。适间鼠辈无礼,已曾晓谕他过了。”程元玉见说,不觉欢乐敬羡。他从小颇看史鉴,晓得有此一种法木。便问道:“闻得剑术起自唐时,到宋时绝了。故自元朝到国朝。竟不闻有此事。夫人在那边学来的?”十一娘道:“此术非起于唐,亦不断于宋。自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术。其臣风后习之,以是破得蚩尤。帝以此术奇异。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严,不敢鼓吹。但拣一二诚笃之人,口传心授。故此术未曾绝传,也未曾广传。厥后张良募来击秦皇,梁王遣来刺袁盎。公孙述使来杀来、岑,李师道用来杀武元衡,皆此术也。此术既不易轻得,唐之藩镇恋慕仿效,死力延致奇踪异迹之人,一时罔利之辈,不顾好歹,皆来为其所用,以是独称唐时有此。不知彼辈诸人,实犯上帝大戒,厥后皆得惨祸。以是彼时先师复申前戒,大略:不得妄传人、妄杀人;不得替恶人着力害善人;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数戒最大。故赵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杀韩魏公;苗傅、刘正彦所遣刺客,不敢杀张德远,也是怕犯前戒耳。”程元玉道:“史称黄帝与蚩尤战,不说有术;张良所募力士,亦不说术;梁王、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皆说是盗,如何是术?”十一娘道:“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像,且挟奇术,岂是战阵能够胜得?秦始皇万乘之主,主子仪卫,多么威焰?且秦法甚严,谁敢击他?也没有击了他,能够脱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来、岑身为大帅,武相位在台衡,或取之万众当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颅骨也取了去,当时仓猝中,那个能有此闲工夫?史传元高傲白,公未曾详玩其旨耳。”程元玉道:“史乘上果是如此。假定太史公所传刺客,想恰是此术?至荆轲刺秦王,说他剑术疏,前边这几个刺客,多是有术的了?”十一娘道:“史迁非也。秦诚无道,亦是天命真主,纵有剑术,岂可轻施?至于专诸、聂政诸人,不过义气所使,是个有血性豪杰,原非有术。若这等都叫做剑术,人间搏命杀人,本身不保的,尽是术了!”程元玉道:“昆仑摩勒如何?”十一娘道:“这是粗浅的了。聂隐娘、红线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历险阻,试他健旺手腕。隐娘辈用神,其机奥妙,鬼神莫窥,针也可度,皮郛中藏,倏忽千里,来往无迹,岂得无术?”

那隐娘姓聂,魏广博将聂锋之女。幼年撞着乞食老尼,摄去教成异术。厥后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驴,一黑一白。蹇驴是卫地所产,故又叫做“卫”。用时骑着,不消时就不见了,元来是纸做的。他先前在魏帅摆布,魏帅与许帅刘昌裔反面,要隐娘去取他首级。不想那刘节度善算,算定隐娘伉俪该出境,先叫卫将早至城北侯他。约道:“但是一男一女,骑吵嘴二驴的便是。可就传我命拜迎。”隐娘到许,遇见如此,服刘公神明,便弃魏归许。魏帅晓得,先遣精精儿来杀他。反被隐娘杀了。又使妙手空空儿来。隐娘化为蠛蠓,飞入刘节度口中,教刘节度将于阗国美玉围在颈上。那空空儿半夜来到,将匕首项下一划。被玉遮了,其声悭然,划不能透。空空儿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来了。刘节度与隐娘俱得免难。这是隐娘的出处。

程元玉道:“吾看《虬髯客传》,说他把仇敌之首来吃了,剑术也能够报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报仇,也论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术报得的。”程元玉道:“假定术家所谓仇,必是多么为最?”十一娘道:“仇有几等,皆非私仇。人间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的,贪其贿又害其命的,人间有做下属官,张大威权,专好谄奉,反害朴重的;人间有做将帅,只剥军晌,不勤武事,废弛封疆的;人间有做宰相,树置亲信,专害异己,使贤奸倒置的;人间有做试官,私通枢纽,贿赂秉公,吵嘴混合,使鄙人幸运,才士屈仰的。此皆吾木所必诛者也!至若舞文的滑吏,果断的士豪,自有刑宰主之;违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关我事。”程元玉曰:“之前所言几等人,曾不闻有显受刺客剑仙殛毙的。”十一娘笑道:“岂可令人晓得的?凡此之辈。杀之之道非一:重者或径取其首级及其老婆,不必说了;次者或入其咽,断其喉,或伤其亲信,其家但知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术慑其魂,使他颠蹶狂谬,失志而死;或用术迷其家,使他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偶然未到的,但假托神异梦寐,使他惊惧罢了。”程元玉道:“剑可得试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成妄用,且怕惊坏了你。小者无妨尝尝。”乃呼青霞、缥云二女童至,叮咛道:“程公欲观剑,可试为之。就此绝壁旋制便了。”二女童应诺。十一娘袖中模出两个丸子。向空一掷,其高数丈,才坠下来,二女童即跃登树枝梢上,以手接着,毫发不差。各接一丸来,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树枝,樛曲倒悬,下临绝壑,深不成测。试一俯瞰。神魂飞荡,毛发森竖,浑身生起寒粟子来。十一娘谈笑自如,二女童运剑为相互击刺之状。初时犹自可辨。到得厥后,只如两条白练,半空飞绕,并不瞥见有人。有顿饭时候,然后下来,气不喘。色稳定。程无玉叹道:“真神人也!”

那贾人妻的,与崔慎思妾差未几。但彼是余干县尉王立,调选流落,遇着美妇,道是元系贾人老婆,夫亡十年,很有家私,留王立为婿,生了一子。厥后,也是一日提了人头返来,道:“有仇已报,立即离京。”去了复来,说是“再乳婴儿,以豁离恨。”抚毕便去。回灯寨帐。小儿身首已在两处。以是说“贾妻断婴”的话,倒是崔妻也曾做过的。

程元玉见不是头,自道必不成脱。慌仓猝忙,下了马,躬身作揖道:“统统财物,但凭太保取去,只是鞍马衣装,须留下做归程盘费则个。”那一伙强盗听了说话,公然只取包裹来,搜了银两去了。程元玉急回身寻时,那马散了缰,也不知那边去了。仆人遁藏,一发不知去处。凄凄惶惑,剩得一身,拣个高冈立着,四围一望。不要说不见强盗出没去处,并那仆马动静,杳然无踪。四无火食,且是天气看看黑将下来,没个事理。叹一声道:“我命休矣!”

斯须,酒至数行。程元玉请道:“夫人家世,愿得一闻。”十一娘沉吟道:“事多可愧。然公是忠诚人,言之亦无妨。妾本长安人,父母贫,携妻寄寓平凉,技术谋生。父亡,独与母居。又二年,将妾嫁同里郑氏子,母又转嫁了人去。郑子佻达无度,喜侠游,妻频频谏他,遂至反目。因弃了妻,同他一伙无籍人到边上建功去,竟无音耗返来了。伯子不良,把言腔调戏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潜走到我床上来,我提床头剑刺之,着了伤走了。我因思我是一个妇人,既与夫不相得,弃在其间,又与伯同居不便,何况今伤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个赵道姑自幼爱我,他有神术,道我可传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在,现在只索没他去。次日往见道姑,道姑欣然采取。又道:‘此地不成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就挈我登一峰颠,较此处还险要,有一团瓢在上,就住此中,教我神通。至暮,径下山去,只留我独宿,戒我道:‘切勿喝酒及淫色。’我想道:‘深山当中,那得有此两事?’口虽承诺,心中不然,遂宿在团瓢中床上。至更余,有一男人逾墙而入,貌绝美。我遽惊起,问了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将拥抱我,我不肯从,其人求益坚。我抽剑欲击他,他也出剑相刺。他剑甚精利,我方初学,自知不及,只得丢了剑,要求他道:‘妾命薄,久已悲观,何忍乱我?且师有明戒誓不敢犯。’其人不听,以剑加我颈,逼要从他。我引颈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成夺!’其人收剑,笑道:‘可知子心稳定矣!’细心一看,不是男人,本来是赵道姑,作此试我的。是以道我心坚,尽把术来传了。我术已成,彼自远游,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听罢,更加钦重。

话说徽州府有一贩子,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不妄谈笑,忠诚老成。埋头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钱。一日,收了货钱,待要归家,与带去仆人清算伏贴,行囊饱满,自不必说。自骑一匹马,仆人骑了牲口,起家行路。来过文、阶道中,与一伙做客的人同落一个饭店,买酒饭吃。正吃之间,只见一个妇人骑了驴儿,也到店前下了,走将出去。程元玉昂首看时,倒是三十来岁的模样,面颜也尽斑斓,只是装束气质,带些武气,倒是雄纠纠的。饭店中客人,个个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乱语,只要程元玉端坐不瞧。那妇人都看在眼里,吃罢了饭,俄然举起两袖,抖一抖道:“刚才忘带了钱来,今饭多吃过了仆人的,倒是怎好?”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都笑将起来。有的道:“元来是个骗饭吃的。”有的道:“敢是端的忘了?”有的道:“看他模样,也是个江湖上人,不象个本分的,骗饭的事也有。”那店家后生,见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店东又发作道:“彼苍白日,莫非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妇人只说:“不带得来,下次补还。”店东道:“谁认得你!”正难分化,只见程元玉便走上前来,说道:“看此娘子风景,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必是真失带了出来。如何这等逼他?”就把手腰间去模出一串钱来道:“该多少,都是我还了就是。”店家才放了手,算一计帐,取了钱去。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个父老,愿闻高姓大名,好更加偿还。”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得。”那妇人道:“休如此说!公去前面。当有小小惊骇,妾将在此处出些力量报公,以是需求问姓名,万勿忌讳。若要晓得妾的姓名。但记取韦十一娘便是。”程元玉见他说话有些难堪,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说了。妇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个亲眷,少刻就到东来。”跨上驴儿,加上一鞭。飞也似去了。

时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卧,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与二女童作礼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时方八月气候,程元玉拥裘伏衾,还觉寒凉,盖缘居处高了。天未明,十一娘已起家,梳洗毕。程元玉也梳洗了,出来与他相见,谢他不尽。十一娘道:“山居简慢,恕罪则个。”又供了早膳。复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寻野昧作昼馔。青霞去了一会,无一件将来,回说:“气候早,没有。”再叫缥云去。坐谭未久,缥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来。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问道:“雉兔山中岂少?何乃可贵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很多,只是躲藏难求。”程元玉笑道:“夫人神术,何求不得,乃难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术岂可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类,原威胁弓矢,尽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叹服。

那崔妾是:唐贞元年间,博陵崔慎思应进士举,京中赁房居住。房东是个没丈夫的妇人,年止三十余,有容色。慎思遣媒道意,要纳为妻。妇人不肯,道:“我非宦家之女,门楣不对,他日必有悔,只可做妾。”遂随了慎思。二年,生了一子。问他姓氏,只不肯说。一日崔慎思与他同上了床,睡至半夜,俄然不见。崔生狐疑有甚奸情事了,不堪忿怒,遂走出堂前。走来走去,正自彷徨,忽见妇人在屋上走下来,白练缠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一小我头,对崔生道:“我父昔年被郡守枉杀,求报数年未得,今事已成,不成久留。”遂把宅子赠了崔生,逾墙而去。崔生错愕。少顷又来,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斯须出来,道:“今后永诀。”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儿子已被杀死。他要免心中挂念,故如此。以是说“崔妾白练”的话。

念珠取却犹为戏,若似车中便累人。

程元玉同仆人出了店门,骑了牲口,一头走,一头狐疑。细思适间之话,好不蹊跷。随又忖道:“妇人之言,何足凭谁!何况他一顿饭钱,尚不能预备,就有惊骇,他如何着力相报得?”以口问心,行了几里。只见途间一人。头带毡笠,身背皮袋,浑身灰尘,是个惯走长路的模样,或在前,或在后,整齐不一,经常撞见。程元玉在顿时问他道:“前面到那边能够宿歇?”那人道:“此去六十里,有杨松镇,是个安息客商的地点。近处却无宿头。”程元玉也晓得有个杨松镇,就问道:“本日晏了些,还可到得那边么?”那人昂首把日影看了一看道:“我到得,你到不得。”程元玉道:“又来好笑了。我每是骑马的。反到不得,你是步行的,反说到得,是怎的说?”那人笑道:“其间有一条巷子,斜抄去二十里,直到河水湾。再二十里,就是镇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差了二十多里,故此到不及。”程元玉道:“果有巷子快便,相烦唆使同业,到了镇上买酒相谢。”那人欣然前行道:“这等,都跟我来。”

那车中女子又是怎说?因吴郡有一举子入京应举,有两少年引他到家,坐定,只见门迎一车进内,车中走出一女子,请举子试技。那举子只会着靴在壁上行得数步。女子叫坐中少年,各呈妙技:有的在壁上行,有的手撮椽子行,轻盈却象飞鸟。举子惊服,辞去。数今后,复见前两少年来借马,举子只得与他。明日,内苑失物,唯收得驮物的马,诘问马主,捉举子到内侍省勘问。驱入小门,吏自后一推,倒落深坑数丈。瞻仰屋顶七八丈,唯见一孔,才开一尺有多。举子痛苦间,忽见一物,如鸟飞下,到身边,看时倒是前日女子。把绢重系举子胳膊讫,绢头系女子身上,女子腾身飞出宫城。去门数十里乃下,对举子云:“君且归,不成在此!”举人乞食投止,得达吴地。这两个女子,便都有些盗贼意义,不比前边这几个报仇雪耻,救难抒难,方是修仙正路。然要晓世上有此一种人,以是历历可纪,不是脱空的说话。

那三鬟女子,因为潘将军失却玉念珠,无处访寻,倒是他与朋友作戏。取来挂在慈恩寺塔院相轮上面。后潘家悬重赏,其舅王超问起,他许取还。时寺门方开,塔户尚锁,只见他势如飞鸟,已在相轮上,举手示超,取了念珠下来,王超自去讨赏。明日女子已不见了。

侠客向来久,韦娘论独奇。

一日,程元玉复到四川。正在栈道中行,有一少妇人,从了一个秀士行走,尽管把眼来瞧他。程元玉细心看来,也象个素了解的,倒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边会过。只见那妇人俄然道:“程丈别来无恙乎?还记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韦十一娘的女童,乃与青霞及秀士相见。青霞对秀士道:“此丈便是吾师所重程丈,我也多曾与你说过的。”秀士再与程叙过礼。程问青霞道:“尊师今在那边?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师如旧。吾丈别后数年,妾奉师命嫁此士人。”程问道:“另有一名缥云安在?”青霞道:“缥云也嫁人了。吾师又另有两个弟子了。我与缥云,但逢着时节,才去问省一番。”程又问道:“娘子今将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逗留。”说罢道别。看他意态甚是仓促,一竟去了。

这一篇《赞》,都是序着畴前剑侠女子的事。向来人间有这一家道木,非论男女,都有习他的。虽非真仙的派,倒是埋头除恶扶善。功行透了的,也就借此成仙。以是功德的,类集他做《剑侠传》。又有专把女子类成一书,做《侠女传》。前面这《赞》上说的,都是女子。

那侠妪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时,里中盗起,有一老妪来对他母亲说道:“你家向来多阴德,虽有盗乱,不必怕惧,吾当藏过你等。”袖中取出黑绫二尺,裂作便条,教每人臂上系着一条,道:“但随我来!”修容母子随至一道院,老枢指一个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叫修容母子闭了眼背了他出来。小小神像,他母子住在耳中,却象一间房中,毫不窄隘。老枢朝夜来看,饮食都是他送来。这神像耳孔,只要指头大小,但是饮食到来,耳孔便大起来。厥后盗平,仍如前负了归家。修容要拜为师,誓修苦行,报他恩德。老妪说:“仙骨尚微。”不肯收他,厥后不知那边去了。以是说“侠妪神耳”的说话。

正急得没出豁,只听得林间树叶荤荤价声响。程元玉转头看时,倒是一小我板藤附葛而来,甚是简便。走到面前,是个女子,程元玉见了小我,心下已放下了好些惊骇。正要开口问他,那女子俄然走到程元玉面前来,顿首道:“儿乃韦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师知私有惊骇,特教我在此等待。吾师只在前面,公可往会。”程元玉听得说韦十一娘,又与惊骇之说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义,略放胆小些了。跟着青霞前去,行不到半里,那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迎着道:“公如此大惊,不早来相接,甚是有罪!公货色已取还,仆马也在,不必忧疑。”程元玉是惊坏了的,一时承诺不出。十一娘道:“公彻夜不成前去。小庵不远,且到庵中一饭,就在此投止罢了。前程也去不得。”程元玉不敢违,随了去。

赞曰:

双丸虽有术,一剑本忘我。

那红线就是潞州薛嵩节度家小青衣。因为魏博节度田承嗣养三千外宅儿男,要兼并潞州,薛蒿日夜忧愁。红线闻知,弄出剑木手腕,飞身到魏博,夜漏三时,来回七百里,取了他床头金盒返来。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军忧疑,这里却教了令人归还他去。田承嗣一见惶恐,知是剑侠,恐怕取他首级,把邪谋都息了。厥后,红线说出宿世是个男人,因误用医药杀人,故此罚为女子,今已功成,修仙去了。这是红线的出处。

日已将午。辞了十一娘要行。因问起昨日行装仆马,十一娘道:“前程自有人归还,放心前去。”出药一囊送他,道:“第岁服一丸,可保一年无病。”送程下山,直至通衢方别。才别去,行不数步,昨日群盗将行李仆马已在路旁等待偿还。程元玉将银钱分一半与他,死不敢受。减至一金做酒钱,也必不肯。问是何故?群盗道:“韦家娘子有命,虽千里以外,不敢有违。违了他的,他就晓得。我等性命要紧,不敢换货用。”程元玉再三感喟,仍旧装束好了,主仆取路进步,而后不闻十一娘音耗,已是十余年。

过了数日,忽传蜀中某官暴卒。某官性诡谲好名,埋头公开坑人夺人。那年出场做房考,又暗通枢纽,卖了举人,屈了真才,有象十一娘所说必诛之数。程元玉心疑道:“清楚是青霞所说做的公事了。”却不敢说破,而后再也无从相闻。此是吾朝成化年间事。秣陵胡太史汝嘉有《韦十一娘传》。诗云:

红线来世,毒哉仙仙。隐娘出没,跨吵嘴卫。香丸袅袅,游刃卷烟。崔妾白练,半夜忽失。侠妪条裂,宅众神耳。贾妻断婴,离恨以豁。解洵娶妇,川陆毕具。三鬟携珠,塔户严扃。车中飞度,尺余一孔。

那解洵是宋时的武职官,靖康之乱,陷在北地。孤苦寥落。亲戚怜他,替他另娶一妇为妻。那妇人壮奁丰富,洵得以存活。偶逢重阳日,想起旧妻坠泪。妇人问知欲归本朝,便替他备办。水陆之费毕具,与他同业。一起水宿山行,防闲营护,皆得其力。到家,其兄解潜军功积累,已为大帅,相见甚喜,赠以四婢。解洵宠嬖了,与妇人渐疏。妇人一日酒间责洵道:“汝不记昔年乞食赵魏时势乎?非我,已为饿莩。今一旦得志。便尔忘恩,非大丈夫所为。”洵已有酒意,听罢大怒,抖擞拳头,连连打去。妇人忍着,嘲笑。洵又唾骂不止。妇人俄然站起,灯烛皆暗,寒气袭人,四妾错愕仆地。少顷,灯烛复明。四妾才敢起来,看时,洵已被杀在地上,连头都没了。妇人及房中统统。一些不见踪迹。解潜闻知,差壮勇三千人各处追捕,并无下落。这叫做“解洵娶妇”

那程元玉只贪路近,又见这厮是个长路人,信着不疑,把适间妇人所言惊骇都忘了。与仆人策马,跟了那人进步。那一条路来,初时平坦好走。走得一里多路,地上垂垂多是山根顽石,驴马走甚不便。再行畴昔,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绕山走去,多是深密村庄,仰不见天。程元玉主仆俱慌,抱怨那人道:“如何走此等路?”那人笑道:“前边就平了。”程元玉不得已,又随他走,再度过一个冈子,一发比前崎岖了。程元玉心知入彀,叫声“不好!不好!”急掣转马头回走。俄然那人唿哨一声,山前涌出一干人来:

现在再说一个有侠术的女子,救着一个流浪之人,说出很多剑侠的群情,从古未经人道的,真是精绝。有诗为证:

狰狞边幅,劣撅身躯。不过月黑杀人,不过风高放火。盗亦有道,大曾偷习儒者虚声;师出知名,也会抄袭将家合用。人间偶而中为盗,世上于今半是君。

贤佞能精别,恩仇不浪施。

那香丸女子同一侍儿住观音里。一墨客漫步,见他仙颜心动。旁有恶少年纪人,就说他很多淫邪不美之行,墨客贱之。及归家与妻言及,却与妻家有亲,是个极高洁古怪的女子,亲戚都是畏敬他的。墨客不平,要替他寻恶少年出气,未行,只见女子叫侍儿来谢道:“郎君如此美意。固然未行,主母戴德不尽。”就邀墨客畴昔,治酒请他独酌。饮到半中间,侍儿负一皮袋来,对墨客道:“是主母相赠的。”开来一看,乃是三四小我头,色彩未变,都是墨客常日受他侮害的仇敌。墨客吃了一惊,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儿道:“莫怕。莫怕!”怀中取出一包红色有光的药来,用小指甲桃些些弹在头断处,只见头渐缩小,变成李子大。侍儿一个个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来,也是李子。侍儿吃罢,又对墨客道:“主母也要郎君替他报仇,杀这些恶少年。”墨客谢道:“我如何干得这等事?”侍儿进一香丸道:“不劳郎君脱手,但扫净书房,焚此香于炉中。看卷烟那边去,就跟了去,必定成事。”又将先前皮袋与他道:“有人头尽纳在此中,仍旧随烟返来,不要惊骇。”墨客依言做去,只见卷烟袅袅,行处有光,墙壁不碍。每到一处,遇恶少年,烟绕颈三匝,头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觉,墨客便将头入皮袋中。如此数处,烟袅袅返来,墨客已随了来。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梦普通。事完,香丸飞去。侍儿已来取头弹药,照前吃了。对墨客道:“主母传语郎君:这是畏关。此关一过,办理共做神仙便了。”厥后不知所往。这女子、墨客都不知姓名,只传得有《香丸志》。

试听韦娘一席话,须知朴重乃为真。

何当时假腕,刬尽负心儿!(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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