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因染扇托师寻婿 验优人侍酒骂好

兴尽宜回春雪桌,客羞应斩美人头。

却说香君在媚香楼中死守贞节,日日盼望师父找着侯郎。早早返来完聚,非止一日。那知新主宏光性喜文墨,雅好女伶,欲将大铖所进《燕子笺》被之声歌。为复兴一代之乐,因把王铎补了内阁学士,钱谦益补了礼部尚书,阮大铖破格取在内庭供奉。阮大铖因天颜日近,巴结益工,遂奏曰:“臣所献《燕子笺》。既蒙圣恩采选,宫人被之声歌,但恐生口不如熟口,清客强似教手。不如广搜旧院,大罗秦淮,将那普通妓女、清客选进宫来,叫他们教演,岂不费事?”宏光闻奏,龙心大悦,立即传旨,将秦淮旧院中清客、妓女按名搜选,不得遗漏一名。是以丁继之等一班清客,卞玉京等一班妓女,恳求杨龙友之情,勾名免选。阮大铖禀知贵阳相公,告诉龙友,一一传他们来教演,香君遂亦在选中。是日,乃乙酉新年,人逢佳节,天降大雪。阮大铖同杨龙友在赏心亭,邀马士英喝酒赏雪,要将一干清客、妓女带到席前验看。清客、妓女中惟丁继之、卞玉京改妆削发去了,其他如张燕筑等,郑妥娘等以及香君,俱押送赏心亭验看。香君此时满心愤懑,忍气吞声,同世人而来。闻知验看官儿乃是马士英、阮大铖、杨龙友三人,心自忖道:“可贵他们凑在一处,恰好吐俺胸中之意!”

且说香君自从碰坏花容,母亲代嫁以后,绝迹不肯下楼,不觉又是一月不足。一日,在楼上想起昨日之事,一阵痛心,双泪交换,说:“昨日用苦肉计,得遂满身之节,目今孤守空楼,谁是作伴之人?想起侯郎避祸,不知流落何所?妈妈替奴当灾,未知返来何日?教淹日夜放心不下!本日独坐无聊,不免取出侯郎诗扇展看一回,你看诗扇都被血点溅污,侯郎,侯郎,你那知奴家替你守节!”遂对扇哭泣一回,不觉困乏,将扇压在妆台上,盹睡一会。

却有苏昆生与杨龙友放心不下,同来看视。进得门来,见楼上寂然无声,遂说:“香君不肯下楼,我们一同上去谈谈罢。”上的楼来,见香君睡卧妆台,龙友说:“香君烦闷病损,困睡妆台,不必唤他。”昆生见他扇儿展在面前,取过一看,不觉惊奇道:“这扇面上,如何有很多的红点?”龙友说:“想为昨日面血溅污,晾在此处。”返拿过扇来,见上面血点红艳非常,说道:“衬此血迹,不如添些枝叶,替他装点装点,只是没有色彩如那边?”昆生说:“待我摘取盆草,扭取鲜汁,权当色彩何如?”龙友说:“极妙!”因而扭汁的扭汁,画扇的画扇。不一时画完,大笑一回,说道:“竟成折枝桃花,可谓桃花扇了。”香君正在睡梦当中,被他们惊醒,昂首一看,说:“奴家获咎!”遂让他二人坐下。龙友说:“几日未曾来看你,伤痕渐已平复了。”笑将扇儿递与香君,“下官有一柄画扇奉赠妆台!”香君接扇一看,说:“这是奴家旧扇,如何有桃花几枝?”昆生说:“这是杨老爷就你的血迹,代为点染的。”香君说:“这桃花命薄,扇底飘零,多谢杨老爷代奴写照!”龙友说:“方才点坏,获咎,获咎!你有这把桃花扇。少不得个顾曲周郎。莫非芳华受寡,竟做个入月嫦娥不成?”香君道:“说那边话?那关盼盼也是烟花,何尝不在燕子楼中关阁到老?”昆生说:“我看香君这般苦情,当代难有!近闻侯郎奉史公之命。同高杰防河去了。不日我即回籍,待我寻着他,叫他令人搬你,管你伉俪团聚如何?”香君一闻此言,倒身下拜。说:“多谢师父!但愿早行才好。”昆生说:“待我明日凑些盘费,收抬起家,但须你一书才好。”香君说:“目下奴家心境如麻,言不成文,那边还能写书?罢,罢!奴的千愁万苦俱在扇头,就把这扇儿寄去,权当一封书罢。”遂即将扇包封完整,递与昆生,千嘱万叮。泣啼不己。龙友又向昆生说:“你可早行一步,见了侯郎,将一段苦节说与他,他天然来娶的。你归去清算行李,盘费吾着人送来,速行动妙!”昆生说:“多谢,待我明日起家就是!”二人别了香君,下楼而去。恰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个一时,闻声喝道之声,知是奸相马士英来了,众妓女同香君躲避一边。只见士英下桥,阮、杨二人驱逐,各式丑态,令人丢脸。忽闻马士英说:“好一派雪景!这赏心亭上真乃看雪之所。你看雪压钟山,圆囗【王圭】方玉,赏心胜事,无过此亭!”三人谈笑一回,叮咛把炉囗【木盍】、游具安排起来,遂喝酒赏雪。喝酒数巡,阮大铖遂向长班说:“选的妓女可曾叫到了么?”外班跪禀说:“都已齐了。”“叫上来,席前验看!”因而寇白门、郑妥娘同香君等一班妓女,一一上前;叩首。马士英遂个个验看,已完,叮咛:“着他们赴礼部鞠问去罢。”阮大铖起家禀说:“特令到此服侍酒菜的。”士英说:“既承二位雅意,留下阿谁年小的在此承应罢。他叫甚么名字?”外班跪禀说:“他叫李贞丽。”士英笑道:“这女子名叫贞丽,恐丽而一定贞也!上前来酌酒、唱曲!”香君点头说:“不会。”士英说:“不会唱曲,怎称名妓?”香君满眼堕泪,说道:“俺原非名妓。”士英见他如此风景,问说:“你有甚苦衷?容你说来!”香君遂大声说:“妾的苦衷,提起来乱如飞篷,想前年,把俺伉俪拆散,本日里又将俺母子分离,似这般奸贼挟仇抱怨,坑杀布衣,真比流贼还猛!”士英说:“有这些苦衷。”大铖说:“这女子却也刻苦了。”龙友说:“老爷在此行乐,不必只是诉冤了。”香君说:“杨老爷,你是晓得奴的冤苦,也值不当的一诉。列公在上,听奴一言:半壁南朝,全望尔等搀扶,正宜统兵选将,报仇雪耻,以规复北京,才不愧忠臣!那知尔等惟思希贵求宠,选亲淮之妓,征青楼之客,以媚悦朝廷为事,本日当此雪海冰山,犹着俺陪觞奏咏,忘崇祯缢死之仇,图目前一时之乐,岂不成愧,岂不成恨!”士英闻言怒道:“这妮子胡言乱道,该打嘴了!”大铖与龙友俱说:“当今内阁在前,不得猖獗!”香君遂痛骂说:“你这一班阉儿囗【王当】子,囗【典见】着颜面在人面前,不知羞惭!呼亲父,称于子,辱身贱行,真愧班联。你本日狗仗人势,把人来毒顽,恨只恨新君刑宽,加不到你这奸臣身边!”大铖闻言怒道:“好大胆!骂的是阿谁?快快拖下去丢在雪中,这主子对着内阁大人这等猖獗,我们都克罪了!”遂下席用脚将香君痛踢一顿。龙友一面劝止大铖,一面拉起香君。士英说:“如许主子何难正法,只怕妨俺宰相之度,着人送入内庭,拣极苦角色叫他去当。拉下去,好好一个雅会,被这厮搅乱坏了,好笑,好笑!”阮、杨二人赶紧打恭告罪,说:“获咎,获咎!望乞包涵,他日竭诚罢!”恰是:

新书远寄桃花扇,旧院常关燕子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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