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七月气候,船家对官舱里道:“官人,娘子在此闹处歇船,恐怕热闷。我们移船到清冷些的地点泊去,何如?”俊臣对王氏道:“我们船中闷躁得不耐烦,如此最好。”王氏道:“不知晚间谨慎否?”俊臣道:“此处须是本地,不比外江。况船家是其间人,必知短长,何妨得呢?”就依船家之言,凭他移船。那姑苏附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另有不测;如果傍港中去,多是贼的家里。俊臣是江北人,只晓得扬子江有强盗,道是本地港道小了,境地分歧,岂知这些就里?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芦苇当中,泊定了。傍晚左边,提了刀,竟奔舱里来。先把一个家人杀了,俊臣伉俪见不是头,叩首告饶道:“是有的东西,都拿了去,只告饶命!”船家道:“东西也要,命也要。”两个只是磕斗,船家把刀指着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杀你,其他都饶不得。”俊臣自知不免,再三要求道:“不幸我是个墨客,只教我全尸而死罢。”船家道:“这等饶你一刀,快跳在水中去!”也不等俊臣安闲,提着腰胯,扑通的掩下水去。其他家僮、使女尽行杀尽,只留得王氏一个。对王氏道:“你晓得免死的原因么?我第二个儿子,未曾娶得媳妇,今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再是一两个月,才得返来,就与你结婚。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放心住着,自有好处,不要怕惧。”一头说,一头就把船中统统,尽检点清算过了。

座客见此风景,尽有不晓得详悉的,向高公叨教根由。高公便叫书僮去书房里取出芙蓉屏来,对世人道:“各位要知此事,须看此屏。”世人抢先来看,倒是一国一题。看的看,念的念,却不明白这个原因。高公道:“好教各位得知,只这幅画,便是崔县尉伉俪一段大姻缘。这回便是崔县尉所画,这词便是崔孺人所题。他伉俪到差到此,为船上所劫。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削发,遇人来施此画,认出是船中之物,故题此词。厥后此画却入老夫之手。遇着崔县尉到来,又认出是孺人之笔。老夫公开着人细细问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将家来往着。密行访缉,备得悍贼踪迹。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强盗俱已伏罪。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道失散在那边,竟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老夫一贯哑忍,不通他两人晓得,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崔县尉敕牒未获,不知事体如何,两苦衷如何?不欲冒昧漏泄。今罪人既得,试他义夫节妇,两下心坚,本日特地与他团聚这段人缘,故此方才说替他了此生缘,便是崔孺人词中之句,方才说。‘请慧圆’,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为本日酒间一笑耳。”崔俊臣与王氏听罢,两个哭拜高公,连在坐之人无不下泪,称叹高公大德,古今罕见。王氏自到内里去拜谢夫人了。高公重入坐席,与众客尽欢而散。是夜特开别院,叫两个养娘付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息。

如此一月不足,乃是八月十五日中春季节。船家会聚了合船支属、海员人等,叫王氏治办酒者,盛设在舱中喝酒看月。个个吃得酩酊酣醉,东倒西歪,船家也在船里宿了。王氏安闲船尾,听得鼾睡之声彻耳,于时月光亮亮如昼,细心看看舱里,没有一个不睡沉了。王氏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喜得船尾贴岸泊着,略摆动一些些就好登陆。王氏轻身跳了起来,趁着月色,一气走了二三里路。走到一个去处,比旧路绝然分歧。四望尽是水乡,只要芦苇菰蒲,一望无边。细心认去,芦苇中间有一条冷巷子径,草深泥滑,且又双弯纤细,鞋弓袜小,一步一跌,吃了万千痛苦。又恐怕后边追来,不敢停脚,极力驰驱。

当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名纳麟,退居姑苏,最喜好书画。郭庆春想要阿谀他,故此出代价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高公瞥见画得精美,收了他的,忙忙里也未看着题词,也不查着款字,交与书,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送庆春出门来别了。只见内里一小我,手里拿着草书四幅,插个标儿要卖。高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眼里瞥见,就不肯便放过了,叫取过来看。那人双手捧递,高公接上手一看:

诗曰:

如是一年不足。忽一日,有两小我到院随喜,乃是院主熟谙的近地施主,留他吃了些斋。这两小我是偶尔漫步来的,身边未曾带得甚么东西来答复。明日将一幅纸画的芙蓉来,施在院中张挂,以报答昨日之斋。院主受了,便把来裱在一格素屏上面。王氏见了,细心认了一认,问院主道:“此幅画是那边来的?”院主道:“方才施主布施的。”王氏道。“这施主是何姓名?住居那边?”院土道:“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王氏道:“做甚么心机的?”院主道:“他两个原是个船户,在江湖上赁载谋生。近年俄然家事安闲了,有人道他劫夺了客商,乃至如此。未知真否如何。”王氏道:“长到这里来的么?”院主道:“偶尔来来,也不长到。”

此本话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谊,王氏之节,皆是可贵的事。大家存了美意,以是天意全面,好人相逢。毕竟仇恨尽报,佳耦重完,此可为世人之劝。诗云:

少日风骚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鲜艳色,翻抱死生缘?粉绘苦楚余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素屏孤单伴枯禅。此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右调《临江仙》。

薛御史当堂一问,初时狡赖;及查物件,见了永幕县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赃物一一对款,薛御史把崔县尉昔日所告失盗状,念与他听,方各昂首无词。薛御史问道:“当日另有孺人王氏,今在那边?”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御史喝令酷刑拷讯。顾阿秀招道:“初意实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杀。因他一口答允,愿做新妇,以是再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只此是真相。”御史录了口词,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无分首从,尽问成枭斩极刑,决不待时。原赃照单给还失主。御史差人答复高公,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交与崔县尉。俊臣出来,一一收了。晓得敕牒还在,家物犹存,只要老婆没查下落处,连强盗肚里也不知去处了,端的是迷茫的事。俊臣感新思旧,不觉励哭起来。有诗为证:

又有一首赞叹御史大夫高公云:

次日光临安府进了状,拿得旧仆人来,只如昨说,并无异词。问他邻舍,多见是上轿去的。又拿后边两个轿夫来问,说道:“只打得空轿往回一番,处所街上人多瞥见的,并不知余情。”临安府也没何如,只得行个访拿文书,踩缉先前的两个轿夫。却又不知姓名住址,有影无踪,海中捞月,目睹得一个夫人送在别处去了。王公凄凄惶惑,苦痛不已。自此失了夫人,也不另娶。

可惜白杨堪作柱,空教挥泪及鬼域。(未完待续。如果您喜好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保举票、月票,您的支撑,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高公看毕,道:“字法颇佳,是谁所写?”那人答道:“是某本身学写的。”高公抬开端来看他,只见一表非俗,不觉失惊。问道:“你姓甚名谁?那边人氏?”那小我吊下泪来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幕县尉,带了家眷同往到差,自不谨慎,为船人所算,将英沉于水中。家财妻小,都不知如何样了?幸得发展江边,幼时学得拍浮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时,量他去得远了,然后爬登陆来,投一民家。浑身沾湿,并无一钱在身。赖得这家仆人良善,将干衣出来换了,待了酒饭,过了一夜。明日又赠川资少量,打发道:‘既遭盗劫,理合告官。恐怕扳连,不敢奉留。’英便问路进城,陈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为无钱利用,访拿人役不非常上紧。今听侯一年,杳无耗损。无计可奈,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乃是不得已之计,非敢自道善书,不料恶札,上达钧览。”

不便初时轻逗漏,致今到底得团聚。

既然因画能追盗,何不寻他题画人?

高公未与他相见,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高公自到别房宿歇。夫人与他讲些典范,说些因果,王氏问一答十,说得夫人非常喜好恭敬。闲中间道:“听小师父一谈,不是这里本处人。还是自幼削发的?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削发的?”王氏传闻罢,泪如雨下道:“复夫人:小尼公然不是其间,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幕县尉,姓崔名英,一贯未曾敢把实话对人说,现在在夫人面前,只索实告,想自无妨。”随把到差到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百口,本身留得性命,脱身逃脱,幸遇尼僧留住,削发削发的说话,重新至尾,说了一遍,抽泣不止。

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问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边得来的?”庆春道:“卖自城外尼院。”高公问了去处,别了庆春,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细心查问:“这芙蓉屏是那边来的?又是阿谁题咏的?”王氏见来问得蹊跷,就叫院主转问道:“来问的是那边人?为何问起这些原因?”当直的回言:“这画现在已在高府中,差来问取来源。”王氏晓得是官府门中来问,或者有些机遇在内,叫院主把实话答他道:“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当直的把此言答复高公。高公心下道:“只须赚得慧圆到来,此事便有下落。”出来与夫人商讨定了。

王氏藏身有远图,间关到底得逢夫。

堪笑聪明崔俊臣,也应流浪一时浑。

夫人听他说得悲伤,恨恨隧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报应?”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见外边有些耗损。前日俄然有小我拿一幅画芙蓉到院中来施。小尼看来,倒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恰是船户顾姓的。现在真赃已露,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义,做一首词,题在上面。厥后被人买去了。贵府有人来院,查题目咏芙蓉下落。实在便是小尼所题,有此冤情在内。”即拜夫人一拜道:“强盗只在附近,不在远处了。只求夫人转告相公,替小尼一查。如果得了罪人,雪了仇恨,以下报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六合了!”夫人道:“既有了这些影迹,事不难查,且自宽解!等我与相公说就是。”

明日,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侍,赠他一奴一婢,又赠他好些川资,当日就道。他伉俪两个感念厚恩,不忍别离,大哭而行。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来,院主及一院之人,见他好久不来,忽又改妆,个个惊奇。王氏备细说了遇合原因,并谢院主对待厚意。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夺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时粉饰之词。院中人个个与他相好的,多不舍得他去。事出无法,各各含泪而别。伉俪两个同到永嘉去了。

话说宋朝汴梁有个王处置,同了夫人光临安调官,赁一民房。居住数日,嫌他局促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寻得一所宅子,宽广干净,甚是象意,当把房钱赁下了。返来与夫人说:“屋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东西去了,临完,我雇轿来接你。”次日并叠箱笼,结束齐备,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清算。临出门,又对夫人道:“你在此等等,轿到便来就是。”王公分付罢,到新房安设了。就叫一乘轿到旧寓接夫人。轿已去久,竟不见到。王公等得心焦,重到旧寓来问。旧寓人道:“官人去未几时,就有一乘轿来接夫人,夫人已上轿去了。后边又是一乘轿来接,我问他:‘夫人已有轿去了。’那两个就打了空轿归去,如何还未到?”王公大惊,转到新寓来看。只见两个轿夫来讨钱道:“我等打轿去接夫人,夫人已先来了。我等虽不抬得,却要赁轿钱与脚步钱。”王公道:“我叫的是你们的轿,如何又有甚人的轿先去接着?现在竟不知抬向那边去了。”轿夫道:“这个我们却不晓得。”王公姑息拿几十钱打发了去,心下好生无主,暴躁如雷,没个出豁处。

高公德谊薄云天,能结此生未了缘。

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址地点,常日出没行动,晓得强盗是真。倒是居乡的官,未敢轻自脱手。暗里对夫人道:“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当使他伉俪团聚。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他日如何相见,好去做孺人?你须渐渐劝他长发改妆才好。”夫人道:“这是正理。只是贰内心不晓得丈夫还在,如何肯长发改妆?”高公道:“你自去劝他,或者肯依因好;毕竟不肯时节,我另自有说话。”夫人依言,来对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相公道:‘捕盗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与你报冤。’”王氏顿首称谢。夫人道:“只要一件:相公道,你是王谢出身,官吏之妻,岂可留在佛门没个下落?叫我劝你长发改妆。你若依得,一力与你擒盗便是。”王氏道:“小尼是个未亡之人,长发改妆何用?只为冤恨未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强盗毁灭,只此佛门静守,便了毕生。还要甚么下落?”夫人道:“你如此妆饰,在我府中也不为便。不若你留了发,认义我老佳耦两个,做个寡居寡女,相伴毕生。未为不成。”王氏道:“承家相公,夫人汲引,人非木石,岂不知感?但重整云鬟,再施铅粉,丈夫已亡,有何心境?况老尼相救深恩,一旦弃之,亦非刻薄。以是不敢从命。”夫人见他说话果断,一一回报了高公。高公称叹道:“可贵如许发愤的女人!”又叫夫人对他说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头,其间有个原因。前日因去查问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见,说:‘旧年曾有人告理,也说是永幕县尉,只怕崔生还一定死。’如果不长得发,他日一时擒住此盗,查得崔生出来,此时僧俗各别,不得团聚,悔之何及!何不临时留了头发?等事体尽完,崔生终无下落,当时任凭再净了发,还归尼院,有何毛病?”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内心也疑道:“丈夫从小会没水,是夜目睹得囫囵抛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成知。”遂依了夫人的话,虽不就改妆,却今后不剃发,权扮作道站模样了。

如果遗珠还合浦,却教打扫重生辉。

芳列法书中,可栽《金石录》。

垂垂东方亮了,略略胆小了些。眺望林木当中,有屋宇暴露来。王氏道:“好了,有人家了。”吃紧走去,到得面前,昂首一看,倒是一个庵院的模样,门还关着。王氏欲待叩门,内心想道:“这里头不知是男僧女僧,万一敲开门来,是男僧,撞着不学好的,非礼相犯,不是才脱天罗,又罹地网?且不成冒昧。老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着,此处有了处所,能够叫唤求救,须不怕他了。只在门首坐坐,等他开出来的是。”斯须之间,只听得里头托的门栓晌处,开将出来,乃是一个女僮,出门担水。王氏心中喜道:“元来是个尼庵。”一径的走将出来。院主出来见了,问道:“女娘是那边来的?大朝晨到小院中。”王氏对蓦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实话说出来,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幕崔县尉次妻,大娘子凶悍非常,万般吵架。克日家主离职归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弄月,叫妾取金杯喝酒,不料偶尔失手,落到河里去了。大娘子大怒,发愿需求置妾死地。妾自想料无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院主道:“如此说来,娘子不敢归舟去了。故乡又远,若要别求匹偶,一时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那边安设是好?”王氏只是抽泣不止。

姑苏城里有一小我,名唤郭庆春,家道殷富,最肯结识官员土夫。心中爱好的是文房清玩。一日游到院中来,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又见上有题咏,字法超脱可观,内心喜好不堪。问院首要买,院主与王氏筹议,王氏自忖道:“此是丈夫遗址,本不忍舍;却有我的题词在上,中含仇恨意义在内里,遇着故意人玩着词句,究问根由,一定不查出踪迹来。若只留在院中,有何好处?”就叫:“师父卖与他罢。”庆春买得,千欢万喜去了。

在永嘉任满返来,重过姑苏,差人问侯高公,要出去拜见。谁知高公与夫人俱已薨逝,殡葬已毕了。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丧了亲生父母普通。问到他墓下,拜奠了,就请昔日尼院中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日夜,以报大恩。王氏还不忘典范,自家也在里头持诵。事毕,同众尼再到院中。崔俊臣出宦资,厚赠了院主。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愿,佳耦重谐,出白金十两,留在院主处,为烧香点烛之费。不忍忘院中风景,立心自此长斋念观音不辍,以终其身。当下别过众尼,自到真州字家,他日赴京补官,这是后事,不必再题。

次日开宴饯行,聘请郡中弟子、故吏、各官与一时名土毕集,俱来作陪崔县尉。酒过数巡,高公举杯告世人道:“老夫本日为崔县尉了此生缘。”世人都不晓其意,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俊臣惊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故设此宴,说此话,也有些焦急了。梦里也不晓得他老婆叫得甚么慧圆!当时夫人已知高公意义,把崔县尉在馆内多时,昨已获了强盗,问了罪名,追出敕牒,本日饯行到差,特请你到堂厮认团聚,逐项逐节的事情,说了一遍。王氏如梦方醒,不堪感激。先谢了夫人,走出堂前来,此时王氏发已半长,还是妆饰。崔县尉一见,乃是自家老婆,惊得如醉里梦里。高公笑道:“老夫原说道与足下为媒,这可做得着么?”崔县尉与王氏相持大恸,说道:“自料此存亡别了,谁知在此,却得相见?”

不幸县尉孺人,忽作如来弟子。

高公见他说罢,晓得是衣冠中人,遭盗流落,深不异情。又见他字法精好,仪度雍容,便故意看顾他。对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无法,且留吾西塾,教我诸孙写字,再作事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磨难当中,无门可投。得明公提携,万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内书房中,即治酒相待。正欢饮间,俄然抬开端来,刚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张在那边。俊臣一眼瞟去见了,不觉泫然垂泪。高公惊问道:“足下见此芙蓉,何故悲伤?”俊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便是英本技艺笔。只不知何得在此。”站起家来再者看,只见有一词。俊臣读罢,又感喟道:“一发古怪!此词又便是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如何晓得?”俊臣道:“那笔迹向来认得,且词中意义有在,真是拙妻所作无疑。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拙妇想是未曾伤命,还在贼处。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便有个按照了。”高公笑道:“此画来处有因,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且不成泄漏!”是日酒散,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就留在书房中住下了。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不题。

又诗云:

字格类怀素,清劲不染俗。

舟人妄图能同道,一月空将新妇呼。

隔了两日,又差一个当直的,分付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当直的对院主道:“鄙人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知贵院中小师慧圆了悟,愿礼请拜为师父,扶养在府中。不成推却!”院主游移道:“院中事件大小都要他主张,如何接去得?”王氏闻得高府中接他,贰心中怀着复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门中逛逛,寻出机遇来。亦且前日来查问芙蓉屏的,说是高府,一发有些狐疑。便对院主道:“贵宅门中礼请,岂可不去?万一推托了,惹出事端来,怎生当抵?”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地的,不敢违他,但只是道:“去便去,只不知几时可来。院中有事如那边?”王氏道:“等见夫人过,住了几日,觑个空便,能够来得就来。想院中也没甚事,倘有疑问的,高府在城不远,能够来问信筹议得的。”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王氏上了轿,一向的抬到高府中来。

芙蓉画出原双蒂,萍藻浮来亦共联。

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旁?

元到临安的光棍,欺王公远方人,是夜听得了说话,即起谋心,拐他卖到官船上。又是到任去的,他州外府,道是再无有撞着的事了。谁知恰好选在衢州,乃至伉俪两个失散了五年,重得在他方相会。也是天缘未断,故得如此。却有一件:破镜重圆,离而复合,因是功德,这美中有不敷处:那王夫人虽是所遭不幸,却与报酬妾,已失了身,又未曾查得奸人跟脚出,报得仇恨。不如《崔俊臣芙蓉屏》故事,又全了节操,又报了仇恨,又重会了伉俪。这个话好听。看官,容小子渐渐敷演,先听《芙蓉屏歌》一篇,略见粗心。歌云:

又过了半年,朝廷差个进土薛缚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江路。这个薛御史乃是高公昔日属官,他吏才精敏,是个有手腕的。到了任所,先来拜见高公。高公把这件事密密托他,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都细细说明白了。薛御史服膺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夫人公然把这些备细,一一与高公说了。又道:“此人且是读书识字,心性贞淑,决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同。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崔县尉又认得是老婆笔迹。此是崔县尉之妻,无可狐疑。夫人只是好都雅待他,且不要说破。”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俊臣也频频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踪迹。高公只推未得其详,略不提起慧圆的事。

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醒来不见了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迹败露,不敢明显追随。虽在附近探听两番,并无踪迹,这是不好奉告人的事,只得哑忍罢了。而后一年当中,也曾做个十来番门路,虽不能如崔家之多,幸运再不败露,甚是对劲。一日正在家喝彩喝酒间,只见平江路捕盗官带者一哨官兵,将宅居围住,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来。顾阿秀是头一名强盗,其他很多名字,逐名查去,未曾走了一个。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连他家里箱笼,悉行搜卷,并盗船一只,即停靠门外港内,尽数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门。

五年以后,选了衢州传授。衢州首县是西安县附郭的,那县宰与王传授时相来往。县宰请王传授衙中喝酒,吃到中间,嘎饭中拿出鳖来。王传授吃了两著,便停了著,哽哽咽咽眼泪如珠,落将下来。县宰惊问原因。王传授道:“此味颇似亡妻所烹调,故此伤感。”县宰道:“尊阃夫人,几时亡故?”王传授道:“干脆亡故,也是天命。只因在临安移寓,相约命轿相接,不知是甚好人,先把轿来骗,拙妻错认是家里轿,上的去了。当时告了状,至今未有下落。”县宰色变了道:“小弟的小妾,恰是在临安用三十万钱娶的外方人。刚才叫他治庖,这鳖是他烹煮的。此中有些奇特了。”顿时起家,出去问妾道:“你是外方人,如何却在临安嫁得在此?”妾垂泪道:“妾身自有丈夫,被好人赚来卖了,恐怕出丈夫的丑,故此不敢声言。”县宰问道:“丈夫何姓?”妾道:“姓王名某,是临安听调的处置官。”县宰大惊失容,走出对王传授道:“略请先生移步到里边,有一小我要奉见。”王传授随了出来。县宰声唤处,只见一个妇人走将出来。传授一认,恰是落空的夫人。两下捧首大哭。王传授问道:“你何得在此?”夫人道:“你那夜晚间说话时,民居浅薄,想当夜就有人听得把轿相接的说话。只见你去未几时,就有轿来接。我只道是你差来的,即便清算上轿去。却不知把我抬到一个甚么去处,乃是一个空房。有三两个妇女在内,一同锁闭了一夜。明日把我卖在官船上了。明知被赚,我恐怕你是调官的人,说出真情,添你耻辱,只得害羞忍耐,直至本日。不期在此相会。”那县官好生过意不去,传出外厢,忙唤值日轿夫将夫人送到王传授衙里。王传授要赔还三十万原身钱,县宰道:“以同官之妻为妾,未曾察听得备细。恕不罪恶,勾了。还敢说原钱耶?”传授称谢而归,伉俪欢会,感激县宰不尽。

院主意他举止端重,情状惨痛,好生慈悯,故意要收留他。便道:“老尼有一言相劝,未知尊意如何?”王氏道:“妾身磨难当中,如果师父有甚么处法,妾身敢不依随?”院主道:“其间小院,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为邻,鸥鹭为友,最是个清幽之处。幸得一二火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酒保几个,又皆淳谨。老身在此往迹,甚觉清修味长。娘子固然年芳貌美,争奈命蹇时乖,何不舍离爱欲,披缁削发,就此削发?禅榻佛灯,晨飨暮粥,且随缘度其日月,岂不强如做人婢妾,受当代的忧?,结来世的朋友么?”王氏传闻罢,拜谢道:“师父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成果了。还要怎的?就请师父替弟子落了发,不必游移。”公然院主装起香,敲起磬来,拜了佛,就替他落了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嫌遗墨俱寥落。去水奔腾隔死生,孤身只影成流落。成流落,残骸向谁托?泉下流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船夫,甘从宝地礼医王。医王本慈悯,慈悯超群品。逝魄愿提撕,节嫠赖将引。芙蓉色彩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翎,岂期甲帐遇文萧?芙蓉良成心,芙蓉不成弃。享得宝月再团聚,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佳耦休反目,看此芙蓉真不幸!

王氏开初怕他来相逼,也拚一死。闻声他说了这些话,心中略放宽些道:“且到今后再处。”公然此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妇,王氏冒充也就答允。凡是船家教他做些甚么,他千依百顺.替他清算琐细,摒挡事件,真相个掌家的媳妇伏侍公公普通,无不任在身上,是件伏贴。船家道:“是寻得个好媳妇。”至心相待,看看熟分,并不防备他有外心了。

当时俊臣励哭已罢,想道:“既有敕牒,还可到差。若再稽迟,便恐另补有人,到不得处所了。老婆既不见,流连于此无益。”请高公出来拜谢了,他就把要去到差的意义说了。高公道:“到差是美事,但足下青年无偶,岂可独去?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后伉俪同往也未为迟。”俊臣含泪答道:“荆布之妻,同居贫贱多时,今遭此大难,流落他方,存亡未卜。然据者芙蓉屏上尚及题词,料然还在此方。今欲留此寻访,恐事体迷茫,稽迟光阴,到任不得了。愚意且单身到彼,差人来高揭榜文,四周追探,拙妇是认得字的。传将开去,他闻得了,必能自出。除非忧疑惊骇,不活着上了。万一六合垂怜,尚然留在,还希冀伉俪重谐。英感明公恩德,虽死不忘,若别娶之言,非所愿闻。”高公听他说得不幸,晓得他别无异心,也自凄然道:“足下高谊如此,天意必定相佑,终有完整之日。吾安敢逼迫?只是相与这几时,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然后启程。”

削发后,院主起个法名,叫做慧圆,参拜了三宝。就拜院主做了师父,与火伴都相见已毕,今后在尼院中住下了。王氏是大师出身,性地聪明。一月以内,把典范之类,一一历过,尽皆晓得。院主大相恭敬,又见他知识事体,凡院中大小事件,悉凭他主张。不问过他,一件事也不敢轻做。且是宽和柔善,一院中的人没一个不替他相好,说得来的。每日凌晨,在白衣大土前礼拜百来拜,密诉苦衷。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间断。拜完,只在本身静室中清坐。自怕貌美,惹出事来,再不等闲露形,外人也可贵见他面的。

伉俪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元来高私故意,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晓得,并未曾提起题画的人,就在院中为尼,以是俊臣但得知盗情,因画败露,老婆却无查处,竟不知只在画上,能够跟寻出来的。

画笔词锋能偶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倒是仇恨当雪,姻缘未断,天然生出事体来。

院中之尼,虽是识得典范上的字,文义不非常精通。瞥见此词,只道是王氏矫饰才情,偶尔题咏,不晓中间原因。谁知这返来源,倒是崔县尉本技艺笔划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瞥见物在人亡,心内悄悄伤悲。又晓得强盗踪迹,已有影响,只可惜是个女身,又已做了削发人,一时无处申理。忍在心中,再看机遇。

王氏问得明白,记了顾阿秀的姓名,就提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词云:

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间真州才土陆仲旸所作。你道他为何作此歌?只因当时本州有个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丰富,自幼聪明,写字作画,工绝一时。娶妻王氏,少年仙颜,读书识字,写染皆通。伉俪两个真是才子才子,一双两好,无不厮称,恩爱非常。是年辛卯,俊臣以父荫得官,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同妻到差。就在真州闸边,有一只姑苏大船,惯走杭州路的,船家姓顾。赁定了,下了行李,带了家奴使婢,由长江一起进发,包送到杭州交卸。行到姑苏处所,船家道:“告官人得知,来此已是家门首了。求官人犒赏些,并买些福物纸钱,赛赛江湖之神。”俊臣依言,拿出些钱钞,教如法购置。完事毕,船家送一桌牲酒到舱里来。俊臣叫人家接了,摆在桌上同王氏暖酒少酌。俊臣是宦家后辈,不晓得江湖上的忌讳。吃酒欢畅,把箱中带来的金银杯觥之类,拿出与王氏欢酌。却被船家后舱头张见了,就起不良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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