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 瘗遗骸王玉英配夫 偿聘金韩秀才赎子

遗骸掩处阴功重,始信骷髅解报恩。(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还是人家嫡妾相忌,没何如抛下的?还是人家生得后代多了。怕受累弃着的?既已丢弃,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约?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又不忍舍,明白记取,寄养在人家,他日必来相访。我今现在无子,且收来养着,到十八年后再看如何。”黄翁自拾得此儿以后,俄然本身连生二子,因将所拾之儿取名鹤龄。本身二子分开他二字,一名鹤算,一名延龄,一同送入书院读书。鹤龄敏惠非常,过目成诵。二子固然也好,总不及他。总卯之时,三人一同游庠。黄翁欢乐无尽,也与二子一样相待,毫无不同。二子是老来之子,黄翁急欲他早立室室。目宿世孙,十六七岁多与他毕过了姻。只要鹤龄因有衣带之语,怕父母准期来访,一定不要归宗。是以独他迟迟未娶。倒是黄翁内心过意不去道:“为我宗子,怎生反未有室家?”先将四十金与他定了里中易氏之女。那鹤龄也晓得衣带之事,对黄翁道:“儿自幼蒙扶养深恩,已为翁子;但本生父母既约得有期,岂可娶而不告?虽蒙聘下妻室,且待此期已过。父母不来,然后结婚,未为迟也。”黄翁见他讲得有理,只得凭他。既到了十八年,多悬悬望着,看有甚么动静。

鹤龄与两弟,俱应过秋试。鹤龄与鹤算一同报捷,黄翁与韩生尽皆欢乐。鹤龄要与鹤算同去会试,韩生住湘潭无益,考虑暂回闽中。黄翁赠与盘费,鹤龄与易氏各出统统送行。韩生乃到家来,把上项事一一对母亲说知。韩母见说孙儿娶妇建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获得面前,此时连媳妇是个鬼也不说了。次年鹤龄、鹤算春榜连捷,鹤龄给假探亲,鹤算选授福州府闽县知县,一同回到湘潭。鹤算接了黄翁,百口到差,鹤龄也乘此便带了妻易氏附舟到闽访亲,登堂拜见祖母,喜庆非常。韩生对儿子道:“我馆在长乐石尤岭,乃与汝母相遇之所,连汝母骨骸也在那边。今可一同到彼,汝母必来相见。前日所约,原自如此。”

月说湘潭黄翁一贯无子,偶至水滨,见有弃儿在地。抱取回家。瞥见眉清目秀,聪明敬爱,养觉得子。看那衣带上面有“十八年后当来归”七字,内心疑道:

韩生不见人来了。在神厨里走将出来。摸一摸香炉,看适间藏的是甚么东西,摸出一个大纸包来。翻开看时,是一包成锭的银子,约有二十余两。韩生道:“忸捏,目睹得这先人来的,瞒起火伴的银子藏在这里,等赌过咒搜不出时,渐渐来取用。岂知已先为鬼神所知,归我手也!欲待不取。总来是不义之财;欲待还那失主,又较着出这小我的盗窃来了。不如依着玉英之言,且将去做赎子之本,有何不成?”当下取了。出庙下船,船里安闲一秤,果有二十两重,分毫很多,韩生大喜。

忽一日,本身魆地到馆中来。玉英正在馆中楼上,将了果子喂着儿子。韩母一向闻将上楼去。玉英瞥见有人,即抱着儿子,从窗外逃脱。喂儿的果子,多抛弃在地。看来象是莲肉,抬起细心一看,元来是峰房中白子。韩母大惊道:“此必是怪物。”教儿子切不成再近他。韩生口中唯唯,心下实舍不得。等得韩母去了,玉英就来对韩生道:“我因有此儿在身,去来不便。今婆婆以怪物疑我,我在此也无颜。我今抱了他回故里湘潭去,寄养在人间,他日相会罢。”韩生道:“相与好久,如何舍得拜别?相念时节,教小生怎生过得?”玉英道:“我把此儿寄养了,本身去出处我。今有二竹英留在君所,倘若相念及有甚么急事要相见,只把两英相击,我当自至。”说罢,即飘但是去。

晋世曾闻有鬼子,今知鬼子乃其常。

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忆夫韩庆云之诗。那韩庆云是福建福州府福清县的秀才,他在本府长乐县蓝田石龙岭处所开馆授徒。一日漫步岭下,见路舍有枯骨在草丛中,内心恻然道:“不知是那个遗骸,透露在此!吾闻收掩遗骸,仁人之事。今此骸无主,吾在其间开馆,既为吾所见,便是吾责了。”就归向邻家借了锄铲畚锸之类,又没个帮忙,亲身脱手,瘗埋伏贴。撮土为香,滴水为酒。以安他灵魂,致敬而去。

这件事全似晋时范阳卢充与崔少府女金碗幽婚之事,然有地有人,不是将旧说附会出来的。可见姻缘未完,幽明共同,鬼能生子之事常常有之。这还是目前的幽灵气未散,更有几百年鬼也会与人生子,做出很多话柄来,更加奇绝。要知此段话文,先听几首七言绝句为证:

自到京师袭了父职返来,奉下属檄文,管署卫印事件。夜出巡堡,偶至一处,忽见前日女子度量一小儿迎上前来,道:“易郎认得妾否?郎虽忘妾,褓中之儿,那个所生?此子有贵征,必能大君流派,今以还郎,扶养他成人,妾亦藉手不负于郎矣。”大郎念着前情,不复顾忌,抱那儿子一看,只见眉清目秀,甚是可喜。大郎未曾娶妻有子的,见了好个孩儿,岂不欢愉。走近前去,要与那女子重叙离情,再说端的。那女子俄然不见,竟把怀中之子掉下,去了。大郎带了返来。厥后大郎另娶了妻,又断弦,再续了两番,立意要求美色。娶来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又绝无生息。唯有得此子长成,勇力过人,兼有雄略。大郎因前日女子有“大君流派”之说,见他不凡,深有大望。一十八岁了,大郎倦于戎务,就让他裘了职,以累建奇功,累官至都督,果如女子之言。

是夜独宿书馆,忽见篱外毕毕剥剥,敲得篱门响。韩生起来。开门出看,乃是一个斑斓女子,韩生仓猝迎揖。女子道:“且到尊馆,有话奉告。”韩生在前指导,同至馆中。女子道:“妾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德佑年间,父为闽州守,将兵御元人,力战而死。妾不肯受胡虏之辱,死此岭下。当时人怜其贞义,培土掩覆。经今两百余年,骸骨偶出。蒙君埋藏,恩最深重。深夜来此,欲图相报。”韩生道:“掩骸小事。不敷挂齿。人鬼道殊,何劳见顾?”玉英道:“妾虽非人,然不成谓无人道。君是读书之人,幽婚冥合之事,世所常有。妾蒙君葬埋,便有伉俪之情。况夙缘甚重,愿奉君床笫,幸勿为疑。”韩生孤馆寥寂,见此美妇,固然明说是鬼。然行步有影,衣衫有缝,济济楚楚,绝无鬼息。又且说话明白可听。能不动心?遂欣然留与同宿,交感之际,一如人道,毫无所异。

(其一)。

(其二)。

尘心不识蓝桥路,信是蓬莱有谪仙。

一日,有个福建人在街上与人谈星命,访得黄翁之家,求见黄翁。黄翁内心希冀三子立即科名,见是星相家无不款接。闻得远方来的,疑有异术,遂一面请坐,将着三子年甲央请推算。谈星的冒充推算了一回,指着鹤龄的八字,对黄翁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来不该在父母身边的,必得寄养出外,方可长成。及至长成以后,即要归宗,目下已是其期了。”黄公见他说出真底实话,面色通红道:“先生好胡说!此三子皆我亲子,怎生有寄养的话说!何况说的更是我宗子,承我宗桃,那边另有宗可归处?”谈星的大笑道:“老翁岂忘衣带之语乎?”黄翁不觉失容道:“先生何故知之?”谈星的道:“小生非别人,便是十八年前弃儿之韩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认,故此假扮做谈星之人,来探踪迹。今既在翁家,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黄翁道:“衣带之约,公然是真,老夫岂可昧得!况我自有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沟壑,何必赖取人家之子?但此子为何见弃?乞道其详。”韩生道:“说来事涉奇特,不好奉告。”黄翁道:“既有公子这段缘契,便是自家骨肉,说与老夫晓得,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韩生道:“此子之母,非当代人,乃二百年前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时,父为闽官御敌失守,百口死节,其魂不漏,与小生共同生儿。因被外人所疑,他说家世湘潭,将来贵处寄养,衣带之字,皆其亲书。本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公然遇着,敢请一见。”黄翁道:“有如此非奇特事!想公子出身如此,必当不凡。今公子与小儿共是三兄弟,同到长沙招考去了。”韩生道:“小生既远寻到此,就在长沙,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本性父子,恩使归宗,便为万幸。”黄翁道:“父子嫡亲,谊当使君还珠。况是足下冥缘,岂可间隔?但老夫十八年扶养,已不必说,只克日下聘之资,也有四十金。子既已归足下,此聘金须得相还。”韩生道:“老翁恩德难报,至于聘金,自宜偿还。容小生见太小儿以后,归与其母计之,必不敢负义也。”

洞里神仙路不遥,洞庭烟雨昼潇潇。

莫讶鸳鸾会有缘,桃花结实已千年。

结婚以后,鹤龄对父韩生说要见母亲一面。韩生说与玉英,玉英道:“是我自家儿子,正要见他。但其间生人多,非我所宜。可对儿子说人静后房中悄悄击英,我当见他佳耦两人一面。”韩生对鹤龄说知,就把竹英密付与他,鹤龄领着去了。比及傍晚,鹤龄击英,只见一个淡妆女子在空中下来,鹤龄伉俪知是尊嫜,双双跪下。玉英抚摹一番,道:“好一对儿子媳妇,我为你一点骨肉,精缘所牵,二百年贞静之性,不得安适。今幸已成房立户,我愿已完矣!”鹤龄道:“儿子颇读诗书,曾见古今事迹。如我母数百年精魂,犹然游戏人间,生子建立,诚为罕见之事。不知母亲何术致此,望乞见教。”玉英道:“我以贞烈而死,后土录为鬼仙,许我得生一子,延其血脉。汝父有掩骸之仁,阴德可纪,故我就与共同生汝,以报其恩。此皆生前之必定也。”鹤龄道:“母亲既然通达如此,何不即留迹人间,使儿媳辈得以朝夕奉侍?”玉英道:“我与汝父有缘,故得数见于世,然非阴道所宜。本日特为要见吾儿与媳妇一面,故此暂来,而后也不再来了。直待归闽之时,石尤岭下再当一见。吾儿出息弘远,勉之!勉之!”说罢,腾空而去。

莫教吹笛城头阁,另有销魂鸟鹊桥。

韩生厥后归天,鹤龄即合葬之石尤岭下。鹤龄改复韩姓,别号黄石,以示不忘黄家及石尤岭之意。三年丧毕,仍与易氏同归湘潭,至今闽中哄传其事。

韩生与之相处一年不足,情同伉俪。忽一日,对韩生道:“妾于客岁七月七日与君交代。腹已受妊,今当产了。”是夜即在馆中产下一儿。初时韩生与玉英来往,俱在夜中,生徒俱散,无人知觉。今已有子,虽是玉英本身乳抱,倒是婴儿叫声,瞒不得人很多,垂垂有人知觉,但亦不知女子是谁,婴儿是谁,没小我家主名,也没人来查他细帐。只好胡猜乱讲,总无实据。传将开去,韩生的母亲也晓得了。对韩生道:“你山间处馆,恐防妖魅。外边传说你有私遇的事,果是如何样的?可实对我说。”韩生把掩骸相报及玉英姓名说话,备细述一遍。韩母惊道:“依你说来,是个多年之鬼了,一发可虑!”韩生道:“说也奇特,虽是鬼类,实不异人,已与儿生下一子了。”韩母道:“不信有这话!”韩生道:“儿岂敢造言欺母亲?”韩母道:“果有此事,我未有孙,正巴不得要个孙儿。你可抱返来与我看一看,方信你言是真。”韩生道:“待儿与他说着。”果将母亲之言说知。玉英道:“孙子该去见婆婆,只是儿受阳气尚浅,未可便与生人瞥见,待过几时再处。”韩生答复母亲。韩母不信,定要捉破他踪迹,不与儿子说知。

到了湘潭,径将四十金来归还黄翁聘礼,求赎鹤龄。黄翁道:“婚盟已定。男女俱已及时,老夫欲将此项与公子完了姻亲,而后再议归闽。唯足下乔梓自做主张,则老夫事体也完了。”韩生道:“此皆老翁成全美意。敢不服从?”黄翁着媒人与易家说知此事。易家不肯起来道:“我家初时只许嫁黄公之子,门当户对,又同里为婚,相互俱便。今闻此子原藉福建,一时共同了,他日要离了归乡。相隔着四五千里。这怎使得?必须讲过,只在黄家不去的,其事方谐。”媒人来对黄翁说了。黄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将此语一一奉告韩生道:“非关老夫要留此子,乃亲家之急如此。况公子名在楚藉,婚在楚地,还闽之说,必是不要,为之何如?”韩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击竹英与玉英筹议。玉英道:“一贯说易家婚事是前缘,既已根绊在此,怎肯放去?况妾本藉湘中,就等儿子做了其间半子,建立在此也好。郎君只要父子相认,何必归闽?”韩生道:“闽是吾乡,我母还在,若不归闽,要此儿子何用?”玉英道:“事数到此,不由君算。若执意归闽,儿子婚姻便不成成。郎君将此儿归闽中,又在那边另结良缘?不如且从黄、易两家之言,成了婚事,他日儿子自有分晓也。”韩生只得把此意答复了黄翁,一凭黄翁主张。黄翁先叫鹤龄认了父亲,就清算书房与韩生歇下了。然后将此四十两银子,支分作花烛之费。到易家道了日子,易家见说不回福建了,无不依从。

“写衣带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约在本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见教。”韩生道:“写衣带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见,先须认得我。”鹤龄见说,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舍得弃了儿子一十八年?”韩生道:“汝母不凡女,乃二百年鬼仙,与我共同生儿,因乳养不便,要依托人间。汝母原藉湘潭,故将至此地。我实福建秀才,与汝母姻缘也在福建。今汝若不忘本生父母,须别了其间寄父,还归福建为是。”鹤龄道:“吾母现在在那边?儿也要相会。”韩生道:“汝母修去修来。本无定所,若要相会,也须到我闽中。”鹤龄至性地点,不堪打动。两弟鹤算、延龄在中间闻声说着要他归福建说话,少年心性,不觉大怒起来,道:“那边来的这野汉,造此不根之谈,来诱哄人家后辈,说着不达事理的说话!好耽耽一个哥哥。却教他到福建去,有如许胡说的!”那家人每见说,也多责怪起米,对鹤龄道:“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方人。他每专探听着人家事体,来撰造是非哄诱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揉他出去,韩生道:“不必罗唣!我已在湘潭见过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四十两,便可赎回,还只是我的儿子。你们如何胡说!”世人那边听他?只是推他出去为净。鹤龄心下不安,再三恋恋,世人也不顾他。两弟狠狠道:“我兄无主张,如何与这些闲棍发言!饶他一顿打,便是情面了。”鹤龄道:“衣带之语,必非虚语,此实吾父来寻盟。他说道曾在湘潭见过爹爹来,归去到家里必知端的。”鹤算、延龄两人与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处门首,再不放出来鹤龄相见了。

韩生就别了黄翁,径到长沙拜候黄翁三子招考的下处。已问着了,就写一帖传与黄翁大儿子鹤龄。帖上写道:“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鹤龄一见衣带说话,打动于心,惊出请见道:“足下那边人氏?何故知得衣带事体?”韩生看那鹤龄日个年方弱冠,体不堪衣。清标固禀父形,嫣质犹同母貌。恂恂儒雅,尽道是十八岁墨客;邈邈源流,岂知乃二百年鬼子!韩生看那鹤龄模样,仿佛与王玉英类似,情知是他儿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见写衣带的人否?”鹤龄道:

阮修倡论无鬼。【ㄨ】岂知鬼又生人?

玉英抱此儿到了湘潭,写七字在儿衣带上道:“十八年后当来归。”又写他生年代日在后边了,弃在河旁。湘潭有个黄公,富而无子,到河边遇见,拾了归去养在家里。玉英已知,来对韩生道:“儿已在湘潭黄家,吾有书在衣带上,以十八年为约,彼时当得相会,一同归家。今我身无累,能够任从去来了。”而后韩生要与玉英相会,便击竹英。玉英既来,凡有疾病祸害,与玉英言之,无不立解。乃至别天灾福,玉英每先对韩生说过,韩生与人说,立有应验。外边传出去,尽道韩秀才遇了妖邪,以妖言惑众。刚好当时仆人有女淫奔于外,又有疑韩生所遇之女,便是仆人家的。弄得人言肆起,韩生申明颇不好听。玉英晓得,说与韩生道:“本欲相报,今反相累。”垂垂来得希疏,相期一年只来一番,来必以七夕为度。韩生感其厚意,竟不另娶。如此一十八年,玉英来对韩生道:“衣带之期已至,岂可不去一访之?”韩生依言,奉告韩母,遂往湘潭。恰是:

朝暮云骖闽楚关,青鸾信不竭尘寰。

韩生随即解缆,到了半路,在江边一所古庙边颠末,玉英忽来对韩生道:“此庙中神厨里坐着,可得二十金,足还聘金了。”韩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庙里看时,只见:庙门衰颓,神路萧瑟。执挝的小鬼无头,拿簿的判官落帽。庭中多兽迹,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踪,魍魉投来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样,何曾一陌纸钱飘!韩生到神厨边揭开帐幔来看,灰尘堆来有寸多厚,内心道:“此处那边来的银子?”然想着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说话,爬上去蹲在厨里。喘气不决,只见一小我慌仓猝忙走将出去,将手在案前香炉里乱塞。塞罢,对着神道声诺道:“望菩萨粉饰粉饰,所罚之咒,不要作准。”又见一小我在外边嚷出去道:“你欺心偷过了二十两银子,办理混赖,我与你其间神道面前罚个咒。罚得咒出。便不是你。”先来那小我便对着神道,口里念诵道我若偷了银子,如何如何。厥后这小我见他赌得咒出,遂放下脸子道:“果是与你无干。不知在那边错去了?”先来那小我,把身子抖一抖,两袖洒一洒道:“你看我身边须没藏处。”两个卿卿哝哝,一起说着,外边去了。

既能成得雌雄配,也会生儿在冥壤。

万户之子易大郎,年已长大,精熟技艺,日夜与火伴驰马较射。一日正在比赛之际,忽见草间一兔腾起,大郎舍了火伴,挽弓赶去。赶到一小我家门口,不见了兔儿,望内一看,元来是一所大宅院。宅内一个父老走出来,衣冠伟然,是个士大夫模样,将大郎相了一相,道:“此非易郎么?”大郎见是认得他的,即上马相揖。父老拽了大郎之手,步进堂内来,重见过礼,即分付内里治酒相款。酒过数巡,易大郎叨教父老姓名。父老道:“老夫与易郎葭莩不薄,老夫教易郎看一件信物。”随叫书童在里头取出一个匣子来,送与大郎开看。大郎看时,内有罗衫一角,文书一纸,合缝押字半边,上写道:“朱、易两姓,情既断金,家皆种玉。得雄者为婿,必谐百年。背盟得天厌之,天厌之!隆庆某年代日朱某、易某书。坐客某某为证。”大郎细心一看,认得是父亲万户亲笔,不觉泪下交颐。只听得后堂传说:“襦人同蜜斯出堂。”大郎抬眼看时,见一个大哥妇人。珠冠绯袍,拥一女子,袅袅婷婷,走出厅来。那女子真色淡容,蕴秀包丽。世上所未曾见。父老指了女子对大郎道:“此即弱息,尊翁所订以配君子者也。”大郎拜见孺入已过,对父老道:“极知此段良缘,出于先人成命,但媒人未通,礼节未备,何如?”父老道:“亲口交盟,何必执伐!至于仪文未节,更不必计算。郎君倘若不弃,本日便可就甥馆。万勿推让!”大郎此时意乱心迷,身不自在。女子已出来妆梳,斯须出来施礼,花烛合音,悉依家礼节节。是夜送归洞房,两情欢腾,自不必说。

鹤龄伉俪恍恍自失了半日,才得定性。事虽奇特,想着母亲之言,句句有头有尾。鹤龄自叹道:“读尽稗官别史,本日若非身为之子,随你传闻,岂肯即信也!”次日与黄翁及两弟说了,俱各惶恐。鹤龄随将竹英交还韩生,备说母亲夜来之言。韩生道:“今汝托寄父恩庇,立室立业,俱在于此,归闽之期,知在何时?只好再过几时,我自归去看婆婆罢了。”鹤龄道:“父亲不必心焦!秋试期近,且待儿子招考过了,再筹议就是。”今后韩生且只在黄家住下。

韩生自思儿子虽得见过,黄家婚聘之物,理所当还。今没个处法还得他,白手在此,一年也无益,莫要想得儿子归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计算。内心主张不决,到了晚间,把竹英击将起来。王玉英即至,韩生因说着已见儿子,黄家要偿取聘金方得赎回的话。玉英道:“聘金该还,其间未有处法,不如且回闽中,别图机遇。易家婚事,亦是前缘,待取了聘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为晚也。”韩生是以决意回闽,一起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险阻,玉英便到舟中保护。至于川资贫乏,也是玉英公开帮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里邻惶恐,道是韩生向来遇妖,好久不见,是被妖魅拐到那边去,必定丧身在外,不得返来了。今见好好还家,觉得大奇。常日来往的多来看望。韩生因为世人狐疑坏了他,见来问的,干脆一一把实话重新至尾备述与人,一些不瞒。世人见他不死,又果有儿子在湘潭,方信他说话是实。反共说他遇了仙缘,多来慕羡他。不认得的,尽想一识其面。有问韩生为何不领了儿子返来,他把聘金未曾还得,湘潭养父之家不肯的话说了。有功德的多愿互助,未几几时,凑上了二十余金,尚少一半。夜间击英,与王玉英筹议。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尽管起家前去,途中有凑那一半之处。

遂百口同到岭下,方得立足馆中,不须击英,玉英已来拜韩母,道:“今孙儿媳妇多在婆婆面前,况孙儿已得成名,妾以是报郎君者已尽。妻幽阴之质,不宜久在阳间周旋,只因夙缘,故得如此。今合门完聚,妾事已了,今后当静修玄理,不复再人生寰矣。”韩生道:“往还多年,情非朝夕,即为儿子一事,费过多少精力!今甫得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如何又说要别的话来?”鹤龄佳耦涕零请留。玉英道:“冥数如此,非人力所强。若非数定,几曾见二百年之精魂还能同人道生子,又活着间往还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当以数量自遣,不必作人间拜别之态也。”言毕,翩但是逝。鹤龄痛哭失声,韩母与易氏各各垂泪,唯有韩生不非常在心上,他是惯了的,道夜静击英,原自可会。岂知而后随你击英,也不来了。守到七夕常期,竟自杳然。韩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断弦丧偶之情。思他平时相与时节,长篇短咏,落笔数千言,清爽有致,皆如前三首绝句之类,传出与人,非常众口所诵。韩生取其所作成集,计有十卷。因曾赋“万鸟鸣春”四律,韩生即名其集为《万鸟鸣春》,流布于世。

恰是欢娱夜短,大郎仓促一住数月,竟不记得家里了。一日俄然念着道:“前日骤马到此,路去家不远。何不归去看看就来?”把此意对女子说了。女子禀知父母,那父老与孺人坚意不准。大郎问女子道:“岳父母为何不肯?”女子垂泪道:“只怕你去了不来。”大郎道:“那有此话!我家里不知我在这里,我回家说声就来。一日内的事,有何不成?”女子只不该允。大郎见他作难。就不开口。又过了一日,大郎道:“我马闲着,久不骑坐,只怕平衡了。我须骑出去回旋一回。”其家听信。大郎走出门,一上了马,加上数鞭。那马四脚腾空,一跑数里。顿时转头看那旧处,何曾有甚么庄院?急盘马转来一认,连人家影迹也没有。但见群冢累累,荒藤野蔓罢了。归家昏昏了几日,才与朋友们说着这话。有老成人晓得的道:“这两家割襟之盟,果是有之,但工部举家已绝,郎君所遇,乃其幽宫,想是夙缘未了,故有此异。幽明各路,不宜相侵,郎君勿可再往!”大郎听了这话,又目睹奇特,公然不敢再去。

昔有寻亲之子,今为寻子之亲。

二百年前一幽灵,犹能生子在乾坤。

(其三)。

话说国朝隆庆年间,陕西西安府有一个易万户,以卫兵入屯京师,同亲有个朱工部相与得最好。两家妇人各有好孕,万户与工部偶在朋友家里同席,一时提及,就两下指腹为婚。依俗礼各割衫襟,相互互藏,写下条约笔墨为定。厥后工部建言,触忤了圣旨,钦降为四川沪州州判。万户升了边上参将,各奔出息去了。万户这边生了一男,传闻朱家生了一女,相隔既远,不能勾图完前盟。过了几时,工部在谪所水土不平,百口不保,剩得一两个家人,投托着在川中仕进的亲眷,经纪得丧事回籍,殡葬在郊野。当时万户也为事革任回卫,身故在家了。

乍逢仙侣抛桃打,笑我清波照雾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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