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八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

这首词说着人间上诸般欢事,皆可遣兴陶情,唯有打赌一途最是为害不浅。盖因人间人老是一个贪婪所使,见那守分的一日里辛辛苦苦,巴着心机,不能勾近很多少钱:那赌场中一得了采,精金、白银只在一两掷骰子上收了很多来,岂不是个不费本钱的美意理?岂知有这几掷赢,便有几掷输。赢时节,道是倘来之物,就有粘头的,讨赏的,帮衬的,大师来撮哄。这时节意气扬扬,出之不吝。到得赢骰过了,输骰齐到,不知不觉的弄个罄净,却多是自家肉里钱,中间的人未曾帮了他一文。以是只是输的多,赢的少。有的不伏道:“我赢了就住,不到得输就是了。”这句话好似有理,倒是那一个如此把得定?有的巴了千钱要万钱,民气不敷不肯住的。有的乘着胜来,只道是常得如此,欢畅了不肯住的。有的怕别人挖苦他小家子相,碍上碍下不好住的。及至临后输来,虽悔无及,道先前未曾住得,现在莫非就罢?一发住不成了,不到得弄完决不结束。何况又有一落场便输了的,总有几掷赢骰,不勾番本,怎好住得?到得番本到手,又望多少赢些,那边肯住?以是一耽了这件滋昧,定是无明无夜,抛家赋闲,失魂落魄,忘餐废寝的。朋友们讥评,老婆们怨怅。到此职位,一总不睬。只是心心念念挂念此事,一似担雪填井,再没个满的日子了。全不想财帛自命里带来。大家各有分限,岂由你白手博来,做得人家的?不要说不能勾赢,就是赢了,一定是福处。

元来沈将仕窗隙中看去,见里头是美女七八人,环立在一张八仙桌外。桌上明晃晃点着一枝高烛,中间放下酒榼一架,一个骰盆。盆边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将来作注赌采的。众女掀拳裸袖,各欲争雄。灯下偷眼看去,端的个个如嫦娥出世,风韵态度,目中所罕见。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转睛,顽涎乱吐。正在禁架不定之际,只见这个李三不知在那边走将出来,也窜在里头了,抓转机子,便待要掷下去。众女赌到间深处,忽见是:李三下注,尽嚷道:“李秀才,你又来鬼厮搅,打断我mm们兴头!”李三顽着脸皮道:“便等我在里头,与贤妹们帮兴一帮兴也好。”一个女子道:“老是熟人,无妨事。要来便来,不要酸子气,快摆下注钱来!”众女道:“看这个酸鬼那边熬得起大注?”一递一句挖苦着。李三掷一掷,做一个鬼脸,大师把他来做一个讽刺的物事。李三只是忍着羞,皮着脸,凭他擎面啐来,只是顽钝无耻,挨在帮里。一顷刻,不分相互,竟大师着他在内里掷了。

财是别人物,痴心何用贪?

其间有一小姬年起码,貌最美,独是他输得最多,见沈将仕风风世世,连掷采骰,带者怒容,起家竟去。走至房中转了一转,提着一个羊脂玉花樽到面前,向桌上一抓道:“此瓶什千缗,只此作孤注,胜负在此一决。”众姬问道:“此不是尔统统,何故将来作注?”小姬道:“此仆人物也。此一决得胜因妙,倘若再不快意一发输了去,明日仆人寻究,定遭鞭棰。然局势至此,我情已极,不得不然!”世人劝他道:“不成赶兴,万一又输,再无挽回了。”小姬怫然道:“凭我自主,何故阻我!”坚意要掷。世人见他已怒,便道:“本图欢乐,何故到此职位?”沈将仕瞥见小姬风景,又怜又爱,内心迟疑道:“我本意岂欲赢他?争奈骰子自胜,怎生得帮衬这一掷输与他了,也解得他的愤怒:不然,反是我杀风景了。”

小子只为苦口劝者世人休要打赌,却想起一小我来,没事闲游,摆在光棍手里,不知不觉弄去一赌。赌得精光,没些巴鼻,说得来好笑好听:

输去中间苦。赢来众口馋。

剩得他三个在坐。小童也不出来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寻人去。”起家走了出来。沈将仕见仆人去了,酒菜阑珊,内心有些绝望。欲待要辞了归去,又未曾别得仆人,抑且余兴还未尽,只得走下庭中漫步。俄然听得一阵喝彩掷银子声,循声觅去,却在轩后一小阁中,有些灯影在窗隙里射将出来。沈将仕将窗隙弄大了些,窥看内里。不看时万事全部。一看瞥见了,真是:酥麻了半壁,软瘫做一堆。你道里头是甚风景?但见:明烛高张,巨案中列。掷卢赛雉。纤纤玉手擎成:喝六呼么,点点朱唇吐就。金步摇,玉条脱,尽为孤注争雄:风骚阵,肉屏风,竟自和盘托出。若非广寒殿里。怎能勾如许仙风?不是金各国中,那边来多少媚质?任是愚人须缩舌,怎教荡子不输心!

厥后廷试唱名,果中徐铎榜第六人,相士之术不差毫厘。若非是这一番赌,这状头稳是丁堤。不让别人了,今低了五名。又还幸亏悔过迁善,还了别人钱物,尚得高标;倘贪了小便宜,执迷不悟。不弄得功名没分了?以是说,财帛有分限,靠着赌博得来,便赢了也不是功德。何况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投机之术。有一伙赌中光棍,惯一结了一班党与,局骗少年后辈,俗名谓之“了解”。用铅沙灌成药骰,有轻有重。将手指捻书转来,捻得得法。抛下去多是赢色,若肆意抛下,十掷九输。又有损使伎俩,拳红坐六的。又有阴阳出法,推班超卓的。那不识事的小二哥,一团欢畅,好歹要赌,俗名唤作”酒头”。落在套中,出身不得,谁有得与你赢了去?劝说人家后辈。莫要痴心想别人的。看取丁堤故事,就赢了也要折了状元之福。何况没福的?何况必输的?不如学好守本分的为强。有诗为证:

三人反复走到轩外元喝酒去处,刚坐下,只见两个小童又出来劝酒道:“朝议多多请安尊客:‘夜深体倦,不敢作陪,求尊客发兴多饮一杯。’”三人同声辞道:“酒兴已阑,不必再叨了,只要道别了便去。”小童走出来说了,又走出来道:“朝议说:‘匆急之间,多有简慢。夜已深,不劳面别。’,而后三日,再求三位同会此处,更加纵情,切勿相拒。”又叫分付看马的仍旧送三位到寓所,转来回话。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着本来的四匹马,离了王家。行到城门边,天气将明,城门已自开了。马夫送沈将仕到了寓所,沈将仕赏了马夫酒钱,连郑、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将仕出了,一齐打发了去。郑、李二人别了沈将仕道:“一夜不睡,且各还寓所安眠一安眠,比及后日再去赴约。”二人别去。沈将仕自思夜来之事,固然落空了一二千本钱,倒是实在得趣。想来老姬赞他,多么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兴。其他诸姬递相劝酒,轮番睹赛,好不风景!多是背着仆人做的。可爱郑、李两人先占着这些便宜,现在我既弄入了门,少不得也熟分起来,也与他二人普通受用。或者另有括着个把上手的事在里头,也未可知。转转对劲。因两日困乏不出门,巴到第三日朝晨起来,就要去再赴王朝议之约。却不见郑、李二人到来,急着家僮到二人下处去请。下处人回言走出去了,只得呆呆等着。比及日中,竟不见来。沈将仕急得乱跳,肚肠多爬了出来。想一想道:“莫不他二人不约我先去了?我既已拜过扰过,认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只是要引进内里去,还须得他每带路。我现在各些礼品去酬谢前晚之酌,如果他二人先在,不必说了。如果不在,料得必来,好歹在那边等他每为是。”

风骚误入绮罗丛,自讶彻夜依翠红。

词云:

转过两个坊曲,见一所高门,李三道:“到了,到了。郑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会,待我先出来报知了,好出来相迎。”沈将仕开了箱,取个名帖,与李三带了报去。李三进门内去了,少歇出来道:“仆人听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好。只是久病倦懒,怕着冠带,愿求便服相见。”沈将仕道:“论来初度拜见,礼该具服。今仆人百命,恐怕反劳,著许便服,最为萧洒。”李三又出来说了。只见王朝议命两个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来迎客。沈将仕举眼看时,但见:仪度端庄,容颜羸瘦。一前一却,浑如野鹤步罡;半喘半吁,大似吴牛见月。深浅躬不思而得,是鹭鸳班里习将来;是非气不约而同,敢莺燕窝中输了去?

叫家僮雇了马匹,带了礼品,出了城门。竟依前日之路,到王朝议家里来。到得门首,只见大门拴着。先叫家僮寻着中间一个小侧门出来,一向到了里头,并无一人在内。家僮正不知甚么原因,走出来答复家主。沈将仕惊奇,犹恐差了,再同着家僮走出来一看,只见前堂东轩与那聚赌的小阁宛然那夜风景目,却无一小我影。大骇道:“清楚是这个里头,那有此等怪事!”急走到大门左边,问着个开皮铺的人造:“这大宅里王朝议百口那边去了?”皮匠道:“此是内相侯公公的空房,向来没个甚么王朝议在此。”沈将仕道:“前夕有个王朝议,与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我们来拜他,他做仆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清楚是此处,如何说向来没有?”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几个恶少年挟了几个上厅驰名粉头,税了此房吃酒打赌,次日分了利钱,各自散去,那边是甚么王朝议宴客来?这位官人莫不着了他道儿了?”沈将仕方才疑道是奸计装成骗局,来骗他这些茶券子的,一二令媛之物清楚付了一空了。却又转一动机,追思那日池边唤马,宅内留宾,厥后阁中聚赌,都是偶然凑着的,莫非是设得来的计算?似信不信道:“只可惜不见两人,毕竟有个原因在内,等候几日,寻着他两个再问。”

慢道良朋作胜游,谁知胠筐有诡计?

寝兴多失节,饥饱亦相参。

诸女就与沈将仕共博。沈将仕自喜身入仙宫,志对劲满,采色顺手得胜。诸姬头上钗饵金饰,尽数除下来作采赌赛。尽被沈将仕赢了,斯须之间,约有令媛。诸姬个个目睁一呆,面前一空。郑十将沈将仕扯一把道:“赢勾了,罢手罢!”怎当得沈将仕魂不附体,贰内心只要多插得一会寡趣便好。不在乎财物胜负,那边肯住?尽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掷,掷了又吃,诸姬又来趁兴,奉他不休。沈将仕肉麻了,风将起来,弄得诸姬皆赤手无稍可掷。

沈将仕瞥见李三情状,一发神魂摇摆,顿足道:“真神瑶池地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在里头厮混得一场,死也甘心!“急得心痒难过,好似热地上蜒蚰,一歇儿立脚不定,急走来要与郑十筹议。郑十正单独个坐在前轩打盹,沈将仕急摇他醒来道:“亏你还睡得着!我们一样到此,李三哥却落在蜜缸里了。”郑十道:“如何的?”沈将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边来,指着内里道:“你看么!”郑十打眼一看,公然李三与群女在里头混赌。郑十对沈将仕搭:“这个李三,好没廉耻!”沈将仕道:“如此胜会,怎生知会他一声,设法我也在里头去掷掷儿,也不在了本日来走这一番。”郑十道:“诸女皆王公侍儿。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诸女得闲在此玩耍。吾每是熟极的,故李三插得出来。诸女素不识大官人,仆人又不在面前,怎好与他们接对?须比我每不得。”沈将仕情极了道:“好哥哥,带挈我带挈。”郑十道:“若挨得出来,必要稍物,方才可赌。”沈将仕道:“吾随身箧中有金宝令媛,又有二三千张茶券子可觉得稍。只要十哥设法得我出来,取乐得一回,就双手送掉了这些东西,我愿毕矣。”郑十道:“这等,不要大声,悄悄地跟着我来,看相个机遇,渐渐插将下去。切勿惊散了他们,便不妙了。”

风月襟怀,图取欢来,欢场中尽有安排。呼卢博赛,岂不豪哉?费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财。有等奸胎,惯弄乔才,巧妆成科诨难猜。非关此辈,忒使心乖。总自家痴,自家狠。自家呆。——词寄《行香子》。

三人信步而行,观玩景色。一头说话,一头走路。迤逦有二三里之远,来到一个塘边。只见几个粗腿大脚的男人赤剥了上身,手提着皮挽。牵着五六匹好马,在水池里沐浴。瞥见他三人走来至近,一齐跳出塘子,仓猝将衣服穿上,望着三人齐声迎喏。沈将仕惊奇。问二人道:“此辈素非了解,为何见吾三人恭敬如此?”郑、李两人道:“此王朝议使君之隶卒也。使君与吾两人最相厚善,故此辈见吾等走过,不敢怠慢。”沈将仕道:“元来这个原因,我也道为何无因至前!”

沈将仕见王朝议虽是朽迈模样,天然是土大夫体段,寂然起敬。王朝议见沈将仕少年丰采,不觉笑逐颜开,拱进堂来。沈将仕与二人俱与朝议相见了。沈将仕叙了些敬慕的说话道:“幸郑、李两兄为绍介,得以识荆,固快夙心,实出冒昧。”王朝议道:“两君之友,即仆友也。况两君胜士,相与的必是高贤,老朽何幸,得以沾接!”茶罢,朝议揖客进了东轩,分付当直的设席接待。分付未几时,杯盘果馔半晌即至。沈将仕看时,虽不怎的大安排,却多精彩雅洁,色色在行,不是等闲人家办得出的。朝议谦道:“一时不能治具,果菜小酌,勿怪轻亵。”郑、李二人道:“沈君极是脱洒人,既贡吾辈相知。原不必认作新客。尽管尽仆人之兴,吃酒便是,不必过谦了。”小童二人几次斟酒,三个客人健忘大嚼。仆人勉强支陪。

看看天晚,点上灯来。朝议又陪了一晌,俄然喉中发喘,连嗽不止,痰声曳锯也似晌震四座。支吾不得。叫两个小童扶了,立起家来道:“贱体不快,上客帮衬,不能尽主礼,却怎的好?”对郑生道:“没何如了,有烦郑兄代作仆人,宴客随便剧饮,不要阻兴。老朽略去安息一会,煮药吃了,少定即来作陪。恕罪!恕罪!”朝议一面同两个小童扶拥而去。

一日,沈将仕与两人商讨道:“我们城中各处走遍了,何况尘嚣喧闹,没甚景趣。我要城外野旷去处逛逛,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郑十、李三道:“有兴,有兴,大官人一发在行得紧。只是本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迟至明日便好。”沈将仕道:“就是明日无妨,却不成误期。”郑、李二人道:“大官人如此高怀,我辈如有个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日准来相陪就是。”两人别去了一夜,到得次日,来约沈将仕道:“城外之兴何如?”沈将仕道:“专等,专等。”郑十道:“不知大官人轿去?马去?”李三道:“要去漫步散心,又不赶甚路程,要那轿马何干?”沈将仕道:“三哥说得是。有这些人跟着,便要来催你东去西去,不得自在。我们只是漫步消遣,要行要止,凭得自家,岂不为妙?只带个把家童去跟跟便了。”沈将仕身边有物,放心不下,叫个贴身安童背着一个皮箱,随在身后。一同郑、李二人踱出长安门外来。但见:甫高城廓,渐远市廛。整齐古树绕河道,泛动游丝飞野岸。布帘沽酒处,唯有耕乡村老来尝;小艇载鱼还,多是牧竖樵夫来问。炊烟四起,黑云影里有人家,途径多歧,青芦痕中为孔道。别是一番野趣,顿教忘怀尘情。

岂知自此以后,频频叫人到郑、李两人下处去问,连下处的人多不晓得,说道:“自那日出后,一竟不来,虚锁着两间房,开出来,并无一物在内,不知去处了。”到此方知前日这些逐段逐节行动,令人看不出一些,与马夫小童,多是一套中人物,只在迟这一夜里头打分解的。恰是诱骗得非常巧处,神鬼莫测也!

情闺不是闲人到,只为痴心错下筹。(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三人又一头说,一头走,高池边上前又数百步远了。李三俄然叫沈将仕一声道:“大官人,我有句话筹议着。”沈将仕道:“甚话?”李三道:“本日之游,颇得野兴,只是信步浪走。没个住脚的去处。若便是如许转去了,又偶然味。何不就骑着刚才主公之马,拜一拜王公,岂不是妙?”沈将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却未曾认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极是个妙人,他曾为一大郡守,家资绝富,姬妾极多。他最喜的是来宾来往,款接不倦。本年纪已老,又有了些疾病。诸姬妾皆有离心。倒是他防禁周到,除了我两人失色相知,得以相见,平时等闲不放出外边来。那些姬妾无事。只是整天合伴玩耍罢了。若吾辈去看他,他是极喜的。大官人虽未曾相会,有吾辈同往,只说道钦慕高雅,愿一识荆,他瞥见是吾每的老友。自不敢轻。吾两人再递一个春与他,等他晓得大官人是在京调官的,衣冠一脉,一发重视了,必有极精的饮馔相款。吾每且落得畅怀快畅他一晚,也是有兴的事。强如寂孤单寞,仍旧三人走了归去。”沈将仕内心未决,郑十又道:“此老真是会欢愉的人,有了很多美妾,他却又在朋友面上非常殷勤,寻出兴趣来。更兼留意饮馔,需求精洁,唯恐朋友们不中意,吃得不纵情。只这一片欢畅热肠,那边再讨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该认一认这小我,不成错过。”沈将仕也喜道:“公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李三道:“我每原回到池边,要了他的马去。”因而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边。郑、李大声叫道:“带四个马过来!”看马的不敢违慢,承诺道:“家爷的马,官人每要骑,尽意骑坐就是。”郑、李与沈将仕各骑了一匹,连沈家家童棒着箱儿,也骑了一匹。看马的带住了马头,问道:“官人每要往那边去?”郑生将鞭梢指道:“到你爷家里去。”看马的道:“晓得了。”在前走着带路,三人联盟按辔而行。

到头终一败,辛苦为谁甜?

谁道酒徒非在酒?却教眨眼尽成空。

看官传闻:这骰子虽无知觉,极有通达,最是跟着人意兴走的。开初沈将仕神来气旺,胜采便跟着他走,以是连掷连赢。歇了一会,胜头已过,败色将来。何况内心有些过意不去,甘心认输,一团锐气已自馁了非常了。更见那小姬愤怒忿,雄纠纠,非常风趣,灵魂也被他吊了去。内心慌乱,一掷大败。小姬叫声:“忸捏!也有这一掷该我赢的。”即把花樽底儿朝天,倒将转来。沈将仕只道止是个花樽,就是千缗,也赔得起。岂知花樽里头尽是金钗珠排塞满此中,一倒倒将出来,光辉夺目,正不知多少代价,尽该是输家补偿的。沈将仕无言可对。郑、李二人与同诸姬公估代价,所值三千缗钱。沈将仕须赖不得,尽把先前所赢尽数退还,不上令媛。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带来箱子内里茶券子二千多张,算了代价,尽作赌资还了。说话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当金银?看官传闻:“茶券子“怕是“茶引”。宋时禁茶榷税,但是茶商纳了官银,方关茶引,认引不认人。有此茶引,能够到处发卖。每张之利,一两不足。大户人家尽有当着茶引生利的,以是这茶引当得银子用。苏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张茶引,把小卿嫁与冯魁,便是此例也。沈将仕去了二千余张茶引,便是去了二千余两银子。沈将仕自道只输得一掷,身边另有剩下几百张,其他金宝他物在外不动,还考虑再下局去,博将转来。忽听得朝议里头大声咳嗽,急索唾壶。诸姬镇静起来,忙将三客推出阁外,把火打灭,一齐奔入房去。

宋熙宁年间。相国寺前有一相士,极相得着,其门如市。彼时南省开科,纷繁举子多来扣问得失。他一一决来,名数不爽。有一举子姓丁名湜,随众往访。相士瞥见大惊道:“前辈气色极高,吾在此阅人多矣,无出君右者。据某所见,便当第一人落第。”问了姓名,相士就取笔在手。大书数字于纸云:“今科状元是丁堤。”粘在壁上。向丁生拱手道:“留为后验。”丁生大喜自大,别了相士,走回寓中来。不觉心神畅快,考虑要寻个乐处。

隔了两日,又到相士店里来逛逛,意欲再鞠问他前日言语的确。才进门来,相士一见大惊道:“前辈为何气色大变?连中榜多不能了,何况魁选!”急将前日所粘在壁上这一条纸扯下来,揉得粉碎。叹道:“坏了我名声,此番不准了。可爱!可爱!”丁生慌了道:“前日小生原无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许。本日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先观天庭气色。前日黄亮津润,非大魁无此等风景,以是相许。今变得枯焦且黑滞了,那边还望功名?莫非前辈有甚设心不良,做了些投机之事,有负神明么?试想一想看!”丁生悚然,便把赌傅得胜之事说出来,道:“莫非是为此戏事?”相士道:“你莫说是戏事,关着财物,便有神明主张。非义之得,天然减福。”丁生悔之无及,忖了一忖,问相士道:“我现在尽数还了他,敢怕仍旧无妨了?”相士道:“才一发心,暗中神明便知。果能悔过,还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旧,五人之下可望,切须留意!”

丁生亟回寓所,着人去请将二人到寓。两人只道是又来纠赌,正要番手,三脚两步忙忙过来。丁生相见了,道:“前日偶尔做戏,大师在客中,岂有实得所赢钱物之理?本日特请两位过来,偿复原物。”两人出于不料道:“既已赌输,岂有竟还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少等我们翻些才使得。”丁生道:“道义朋友,岂能够一时戏耍伤损客囊财物?小弟誓不敢取一文,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即叫家童各将前物竟归还两人下处。两人喜出望外,道是丁生非常高谊,千恩万谢而去。岂知丁生原为着本身功名要紧,故依着相士之言。改了前非。

沈将仕谨依其言,不敢则一声。郑十拽了他手,转湾抹角,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赌的去处。诸姬正赌得酣,各不昂首。不见沈将仕。郑十将他捏一把扯他到一个稀空的地点站下了。侦伺了好久,直等两下决了胜负,会稍之时,郑十方才开声道:“容我每也掷掷儿么?”众女昂首看时。认得是郑十。却见肩下立着个面熟的人,大师喝道:“那边儿郎,俄然到此!”郑十道:“此吾老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会,愿一拭目。幸勿惊奇。”众女道:“主翁与汝等通家,故相互各无避讳,如何带了他家少年来搀预我夫君之会?”一个老成些的道:“既是两君老友,亦是一体的。既来之,则安之,且请一杯早退的酒。”遂取一大卮,满斟着一杯热酒,奉与沈将仕。沈将仕此时身材皆已麻酥,见了亲手奉酒,敢有推让?双手接过来。一饮而尽,不剩一滴。奉酒的姬对着众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郑十道:“各位休得炒断了掷兴。吾友沈大官人,也愿与众位下一局。一头掷银,一头喝酒扫兴,更加风趣。”那老成的道:“妙,妙。固然如此也要防仆人觉来。”遂唤小鬟:“快去朝议房里伺侯,倘若睡觉,函来报知,切勿误事!”小鬟领命去了。

这本话文,乃在宋朝道君天子宣和年间,平江府有一个官人姓沈,承着祖上官荫,应授将仕郎之职,赴京听调。这个将仕家道丰富,年纪又未几,带了很多金银宝货在身边。少年心性,好的是那歌楼舞谢,倚翠偎红,绿水青山,闲茶浪酒,况兼身伴随的是东西。只要撞得个乐意地点,挥金如土,毫无吝色。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个撒漫使钱的勤儿,便有那帮闲助懒的陪客来了。寓所差未几远,有两个游手人户:一个姓郑,一个姓李,老是些没头鬼,也没个甚么真名号,只叫作郑十哥,李三哥。整天来沈将仕下处,与他同坐同起,同饮同餐,沈将仕一刻也离不得他二人。他二人也偶然破些钱钞,请沈将仕到平康里中好姊妹家里。摆个还席。吃得欢畅,就在mm人家宿了。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头打差,一起儿撮哄,弄出些钱钞,大师有分,决不到得白折了本。幸亏沈将仕丁壮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昧就要跳槽,不沉沦着一个,也不能起发他大主财帛,只好和哄过日,常得嘴头肥腻罢了。如是盘桓将及半年,城中乐地也没有不游到的地点了。

元来这丁生少年才俊,却有个僻性,酷好的是打赌。在家时先曾败掉好些家资,被父亲锁闭空室,要饿死他。其家中有妪怜之,破壁得逃。到得京师,补试太学。幸得南省奏名,只待廷试。心境闲暇,此兴转高。况兼破钞了很多家私,学得一番奢遮手腕。手到处会赢,心中技痒不过。闻得同榜中有两个四川举子,带很多资,亦好打赌。丁生写个请柬,着家童请他二人到酒楼上喝酒。二人欣然领命而来,分宾主坐定。饮到半酣。丁生家童另将一个承担放在左边一张桌子上面,取出一个匣子开了,拿出一对赏钟来。二客瞥见匣子内里藏着很多戏具,乃是骨牌、双陆、围棋、象棋及五木骰子,枚马之类,不过打赌场上用的。晓得了生好此,又触着两民气下所好,相视而笑。丁生便道:“我们乘着酒兴,三人共赌一回取乐何如?”两人鼓掌道:“绝妙!绝妙!”一齐立起来,看楼上中间有一小阁,丁生指着道:“这里头到清幽些。”遂叫取了博具,一同到阁中来。相约道:“我辈本日逢场作欢,系是相互同袍,非常大有胜负,忒难为人了。每人只以万钱为率,尽数赢了,止得三万,尽数输了,不过一万,图个发兴消闲罢了。”说定了,方才了局,相博起来。初时公然不非常大来往,到得掷到兴头上,你强我赛,各要争雄,一二万钱只好做一掷,怎好就歇到手?两人又着家童到下处,再取东西,不着本钱,几次添入,不记其次。丁生煞是妙手腕,越博得来,精力越旺。两人不伏输,狠将注头乱推,要博转来,一注大似一注,怎当得了生连掷胜来,两人出注,正如众流归海,尽数赶在丁生处了,直博得两人油干火尽。两人也怕起来,只得忍着性子住了,低头沮丧而别。丁生总计所赢,共有六百万钱。命家童等负归寓中,欢乐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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