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别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间隔尘凡。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含笑深颦。向人犹自语几次。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调同前)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翠翠也依韵和一首答他,诗云: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试看金翠当年辛,愦愦将军更可哀!(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诗成,写在一张笺纸上了。要寄出来与翠翠看,等他知其苦衷。但恐怕泄漏了风声,生出一个计算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外边仍旧缝好。叫那书房中伏侍的小竖来,说道:“气候冷了,我身上薄弱,这件布袍垢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头去。付出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逛逛,与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见了钱,千欢万喜,有甚么推托?拿了布袍一径到里头去,交与翠翠道:“外边刘官人叫拿出去,付与翠娘清算的。”翠娘晓得是大秀寄出去的,必有原因。叫他放下了。过一日来拿。小竖自去了。

仆人谢了,带了书来到淮安,递与刘老。此时刘。金两家久不见二人耗损,天然多道是兵戈灭亡了。忽见有家书返来,问是湖州寄来的,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端的是喜从天降!叫齐了一家骨肉,尽来看这家书。元来是翠翠着名写的。乃是长篇四六之书。书上写道:“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罢了定,何时势之多艰?曩者汉日将倾,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檀弄湟池之兵。封豸长蛇,相互兼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匆急。奔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人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耦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鹃之啼,东风胡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阁而放妓。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交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别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壁返而珠还?殆同玉萧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妓一时共同。天与其便,事非偶尔。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卷;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丁宁。未奉甘旨,先此申复。”读罢,大师欢乐。刘老问仆人道:“你记得那边住的去处否??”仆道:“好大屋子!我在里头歇了一夜,打发了家书来的,后不记得?”刘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道,会一会他伉俪来。”

厥后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殡殓,将要安葬。女儿道:“生前与父分歧,现在既同死了,该合做了一处,也是我女儿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迎了丧柩返来,反复开棺,一同母尸,各加洗涤,换了衣服,两尸同卧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时候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设好了,过了一会,女儿走来看看,吃了一惊。两尸先前同是仰卧的,今却东西相背,各向了一边。叫聚百口人多来看着,尽都骇异。有的道:“目睹得生前分歧,身后还如此相背。”有的道:“偶尔阿谁挪动了,那边有死尸会掉转来的?”女儿啼哭泣哭,叫爹叫娘,仍旧把来仰卧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时,脱手起尸,两个尸骨仍旧多是侧眼着,两背相向的,方晓得公然是生前痛恨之而至也。女儿不忍,毕竟将来同葬了,要知他们阴中也一定相安的。此是佳耦不肯成双的表率,比似那生生世世愿为佳耦的差了多少!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百口长幼: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唯恐累及父母与大秀家里,只能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聪明,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普通,非常汲引,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倒是无刻不思念大秀,没有欢愉的日子。内心痴想:“缘分不竭,或者另偶然节相会。”争奈日复一日,跟着李将军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交今做新人。洞房花烛非常春。汗沾胡蝶粉,身惹麝香尘。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熏羞颦。轻怜怜惜莫辞频。愿郎今后始,日克日相亲。——右调《临江仙》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

翠翠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报与将军晓得,将军也实在不幸他,又恐怕苦坏了翠翠,分付从厚殡殓。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空中,将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对将军说了,自家亲去送殡。直看坟茔封闭了,恸哭得几番死去唤醒,然后返来。自此精力恍忽,坐卧不宁,染成一病。李将军多方医救,翠翠内心已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药。展转床席,将及两月。一日,请将军进房来,带着眼泪对他说道:“妻自从十六岁上抛家相从,已得几载。流高他乡,面前并无亲人,止有一个哥哥,今又死了。妾痛苦毕竟不起,牢记我言,可将我骸骨埋在哥哥中间,庶几鬼域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乡孤鬼,便是将军不忘账妾之大恩也。”言毕大哭,将军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抚他,叫他休把闲事萦心,且自将息。说未几几时,昏沉上来,早已绝气。将军恸哭一番,念其临终叮瞩之言。不忍违他,公然将去葬在金生冢旁。不幸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幸亏诡认兄妹。身后倒得做一处了!

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不是特工么?将军晓得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落空,闻得在贵府中,以是下远千里寻访到这个地点,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小我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出来答复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老婆的姓道:“小生姓刘,名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黄历,落空时节,年方十六岁,算到本年,该有二十四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人,本年二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灵巧全面。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晓得。”苍头吃紧忙忙奔了出来,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

连理何必一处栽?多情只愿死同埋。

绿珠碧玉心中事,本日谁知也到侬!金生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又想他把死来相许,料道此生无有完聚的希冀了!感切悲伤,整天愁闷涕零,茶饭懒进,遂成痞膈之疾。

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

在书院一年有幸,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已后年已渐长,不到书院中来了。十六岁时,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哭泣,连粥饭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时不在心上,厥后见每次如此,心中晓得有些难堪。细心问他,只不肯说。再三勉强查问,许他说了出来。必然依他。翠翠然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日同窗堂读书时,内心已许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道:“金家儿子固然聪明漂亮,倒是家道贫困,岂是我产业门对户?”然见女儿说话果断。动不动哭个不住,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他,万一做出事来,只得许他道:“你内心既然如此,却也不难。我着媒人替你说去。”刘老寻将一个媒妈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媒妈道:“金家贫困,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窗,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贫不肯,既然肯许,却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

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出来。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负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当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色彩道:“娘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中间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出来传命道:“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开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过之际,听得内里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昂首一看。公然是大秀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传闻,如果此时说话的在中间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作美。好象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边。金生与翠翠固然伉俪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相互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至正未年,张士诚气势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浙直拓至两广益州,尽归把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议招安。士诚原没有同一之志,只此局面已骄傲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为王爵,各守封疆。官方始得温馨,门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时候不能去心。瞥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清算了几两川资,结束了一个包裹,来别了自家父母,对丈人,丈母道:“此行需求访着老婆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家了。”痛哭而去。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风餐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见在绍兴守御,仓猝赶光临安,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丰去屯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早来两日,也还在此,现在回湖州驻扎。才起家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人道:“湖州是驻扎处所,不到别处去了。”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涯。也赶得着。”因而一起向湖州来。

将军也着了急,屡请大夫调节。又道是芥蒂还须心上医,你道金生这病但是大夫医得好的么?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里头翠翠闻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对将军说了,要到书房中来看看哥哥的病症。将军瞥见病势已凶,不好阻他,当下依允,翠翠才到得书房中来。这是他伉俪第二番相见了,不幸金生在床上一丝两气,转动不得。翠翠见了非常伤情,噙着眼泪,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低低唤道:“哥哥!挣扎着,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说罢泪如泉涌。金生听得声音,撑开双眼,见是老婆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mm,我不济事了,可贵你出来见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边,自家强抬开端来,枕在翠翠膝上,奄但是逝。

日挨一日,不觉已是几个月了。时价交春季气,面风夜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房。感慨伤悲,终夕不寐。考虑老婆翠翠这个时节,绣围锦帐,同人卧起。有甚不欢愉处?不知内心还记取我否?安知我如此萧瑟孤凄,时候难过?乃将苦衷作成一诗道: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多少,不幸孤负月团团!

天长地久偶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识低,暖和待人,自内至外设一个不喜好他的。他又更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将军面前只要说他好处的,将军对劲自不必说。倒是金生主张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老婆,剖抱怨情。亦且老婆跟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贰亲信如何样了,也要与他说个倒断。”谁想自厅前一见以后,再不能勾相会。欲要与将军说那要见的意义,又恐怕生出狐疑来,反为不美。暗里要用些计算通个动静,怎当得闺阁通俗,表里隔断,再不得一个便处。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信是人间情不泯,韩凭冢上有鸳鸯。

厥后王生竟到淮上,带了娼妇返来。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赁一所屋子,与他一同住下。老婆晓得,一发坚意要去了,把家中金饰纵情藏过,狼犭亢家伙什物多将来卖掉。等得王生返来,家里椅桌多不完整。箸长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样。访知尽是老婆废弛了,一时发怒道:“我这番决留你不得了。本日定要断交!”老婆也奋然攘臂道:“我晓获得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要去得明白。我与你当官休去!”当下扭住了王生双袖。一向嚷到县堂上来。知县问着备细,乃是伉俪两人相互愿离。各无系恋。取了词,画了手模,依他断离了。家事对半分开,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产还夫。所生一女。两下争要。老婆诉道:“大秀薄幸,宠娼弃妻,若留女儿与他,今后也要流落为娼了。”知县道他说得是,把女儿断与老婆领去,各无词说。出了县门,自此两人各自分离。

正疑怪间,刚好有一个老衲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教员父,前日此处有所大屋子,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了?”老衲道:“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那有甚么屋子来?敢是见鬼了!”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青来,故此相寻。今家书见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缠带里摸削发书来一看,乃是一副白纸,才晓得公然是鬼。这里恰是他宅兆,因问老衲道:“适间所言李将军安在?我好去问他详细。”老衲道:“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边了,后得有如许坟上堆埋呢,你到那边寻去?”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对着宅兆道:“我的儿!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义。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隐迹,没处追随,叫我后生过得!我与你父子之情,人鬼能够无间。你如有灵,千万见我一见,放下我的心罢!”老衲道:“老施主不必伤悲!此二位官人、娘子,老衲定中时得相见。老衲禅舍去此不远,老施主,本日已晚,其间露立不便,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衲定中与他讨个动静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感教员父指导。”遂同仆人随了老衲,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衲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清算房卧安设好,老衲自入定去了。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初,不能勾见老婆一见,倒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川资,只得乞丐度日,没有房钱。只得草眼露宿。真正心坚铁石,万死不辞。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拜候时,公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边。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严肃。但见:门墙新彩,綮戟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彪形铁汉,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繁华家。金生到了门首,站立了一回,不敢出来,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迟疑不决。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谁料乐极悲来,欢愉不上一年,撞着元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本地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前锋,到处官方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带领一队仆人打进门来,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时百口只好自顾性命,捧首鼠窜,阿谁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活,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元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辩论,兵戈不息,路断行人。恐怕没出处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诗云: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

当下刘老清算川资,别了家里,一同仆人径奔湖州。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日过夜之处,只叫得声奇特,连房屋影响多没有,那边提及高堂大厦?唯有些野草荒烟,狐踪兔迹。茂林当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错了?”仆人道:“前日清楚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苕溪中鲜鲫鱼,乌程的酒。明显白白,住了一夜去的,后会得错?”

过了一夜,明夙起来,小竖来报导:“将军请秀才厅上发言。”将军相见已毕,问道:“令妹能认字,娘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浏览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活动?”将军喜道:“不瞒娘舅说,我自小失学,遭受乱世,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职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来宾盈门,没小我替我欢迎,来往书札堆满,没小我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今幸得娘舅到此,既然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嫡亲,料娘舅必不弃嫌的。娘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气陋劣,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让?”将军见说大喜。赶紧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娘舅替我看详内里意义,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现在却好了。”金生拿到书房里去,重新至尾,逐封逐封备审来意,——答复伏贴,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带些讲解在里头。听罢,将军鼓掌道:“妙,妙!句句象我肚里要说的话。好娘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今后一发对待得甚厚。

媒妈公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火,心下只要成事。见媒妈说了金家自揣家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家只要许得半子好,那在财礼?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敷,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难过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个赘婿,这才使得。”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说。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千欢万喜,应允不迭。遂凭着刘家拣个好日,把金定招将畴昔。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多是女家自备了过来。向来有这话的:入舍半子只带着一张卵袋走。金家公然不费分毫,竟成了婚事。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从

十二雕栏七宝台,东风到处艳阳开。

过了几时,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将囊中积蓄搬将出来。尽数与了半子,约有十来万贯,皆在王家时瞒了大秀所藏下之物。也可见王生当然薄幸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这天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内心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大秀寻到其间,不好说础,故此托名。”遂转一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大秀冒了刘姓来拜候的了,说道:“这公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厥后唤你。”将军分付苍头:“去请那刘秀才出去。”

当日过门交拜,伉俪相见,两下里各称心胸。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词,赠与金生道:

本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这四句乃是白乐天《长恨歌》中之语。当日只为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之夜,在长生殿前对天发了私愿:愿生生世世得为佳耦。厥后马嵬之难,杨贵妃自缢,明皇心中不舍,命鸿都羽士求其灵魂。羽士凝神御气,见之玉真仙宫,道是因为长生殿前私愿,还要复降人间,与明皇做来生的佳耦。以是白乐天述其事,做一篇《长恨歌》,有此四句。盖谓人间唯有愿得成双的,随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翠翠把布袍重新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大秀着身的衣服,我多时不与他缝纫了!”眼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又想道:“大秀到此多时,本日特地寄衣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必有甚么构造在内里。”掩了门,把来细细拆将开来。刚拆得领头,公然一张小小信纸缝在内里,倒是一首诗。翠翠将来细读,一头读,一头哽哽咽咽。只是堕泪。读罢,哭一声道:“我的亲夫呵!你安知我苦衷来?”噙着眼泪,渐渐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缝在衣领内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金生。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公然有了复书,也是一首诗。金生拭泪读其诗道:

平生有恨祝英台,度量何为不肯开?

已后国朝洪武初年,于时张士诚已灭,天下一统,路途安静。翠翠家里淮安刘氏有一旧仆到湖州来贩丝绵,偶过道场山下。见有一所大屋子,绿户朱门,槐柳掩映。门前有两小我,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仆人道大户人家家眷,办理远避而过。忽听得两人声唤,走近前去看时,倒是金生与翠翠。翠翠开日问父母存亡,及乡里风景。仆人一一答复已毕,仆人问道:“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为何到在这里住家起来?”翠翠道:“开初兵乱时节,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厥后郎君远来寻访,将军美意仍把我偿还郎君,以是就侨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现在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书,带去报与老爹、安人晓得,免得家中不知下落,整天悬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领了这仆人出来,留他吃了晚餐。歇了一夜。明日将出一封书来,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我愿东君勤企图,早移花树朝阳栽。

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讲亲。金家父母见说了,忸捏不敢当,答复媒妈道:“我家甚么产业,敢去扳他?”媒妈道:“不是这等说!刘家翠翠小娘子内心必然要嫁小官人,几番哭泣不食,别家来讲的,多回绝了。可贵他父母见女儿发愤如此。已许下他,肯与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让,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亦且孤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美意。”金老伉俪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蜜斯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那边下得起聘定?以是轻易答允不得。”媒妈道:“答允由不得不该承,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金老伉俪道:“怎的婉曲?”媒妈道:“现在我替你传去,只说道敝宅有子,颇知诗书。贵宅见谕,万分美意,敢不从命?但敝宅起自蓬筚,一贯贫薄自甘,若要取必聘问婚娶诸仪,力不能办,是必见亮,毫不责备,方好答允。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起的,却又违女儿意义不得。必定是件姑息了。”金老伉俪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劳全面则个。”

生前不得同衾枕,身后图他共穴藏。

这个话本,在元顺帝至元年间,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生来聪明非常,见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朗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筹议干脆送他到书院去,等他多读些在肚里,做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请着个老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老也把女儿送去退学。书院中有个金家儿子,叫名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一男一女,真是这一堂中超卓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书院中诸生多讽刺他道:“你们两个普通的聪明,又是普通的年纪,厥后毕竟是一对伉俪。”金定与翠翠固然口里不说,内心也公开有些自任,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诗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

好花移入玉栏干,秋色无缘得再看。

小子现在先说一个不肯成双的古怪事,做个得胜头回。宋时唐州比阳,有个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与一个猖伎来往得密。相与日久,胜似伉俪。每要取他回家,家中先已有老婆,甚是不对劲。既有了娶娼之意,归家见了旧妻时,一发感觉厌憎,尽管寻是寻非,要赶逐老婆出去。那老婆是个灵巧的,见不是头,也就怀着贰心,偶然恋着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未曾留意积趱得些私房,未好便等闲走动。当时身畔有一女儿,年止数岁,把他做了由头,婉辞哄那大秀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儿又小,你赶我出去,叫我那边去好?我决不走路的。”口里如此说,却日日办理出去的计算。

王生自去接了娼妇,到家同住。老婆与女儿另在别村去买一所屋子住了,买些瓶罐之类,摆在门前。做些小经纪。他手里本自有钱,恐怕大秀他日另有别是非,用心妆这个模样。一日,王生偶从那边颠末,刚好老婆在那边搬运这些瓶罐,王生另有些旧情不忍,好言对他道:“这些东西能进很多少利钱,何不别做些甚么买卖?”其妻大怒,赶着骂道:“我与你断交过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后的!来调甚么喉嗓?”王生老迈败兴。走了返来,自此再不相问了。

本日翠翠这个风景。很有些类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伉俪的,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看破,意义更尴尬也。还幸亏李将军是武夫卤莽,看不出构造,毫没甚么狐疑,只道是当真的哥子,便认做娘舅,亲情的动机重起来,对金生道:“娘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眠几时,我还要替娘舅计算。”分付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娘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已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遇与老婆相通,今见他如此赖帐,正中间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内心想着老婆就在内里,好生难过!

至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为嘉话。此乃生前隔别,身后成双,犹自心愿满足,显出这很多灵异来,真乃是情之所钟也。有诗为证: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晌处,一对少年的伉俪走到面前,细心看来,恰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哀号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泪,抚摩着翠翠道:“儿,你有说话尽管说来。”翠翠道:“向着不幸,遭值乱兵。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夫君不弃,将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断佳耦,相互抱屈。乃至夫君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灵魂相依。唯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觉得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伉俪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里。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不孤负我来这一番。”翠翠道:“向着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本避幽真,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倒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奉养亲闱,身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阴道尚静,不宜劳扰。何况在此溪山娟秀,草木繁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宝,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佳耦。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呜,俄然散去。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老衲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述其梦中之言。老衲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托也。幽真之事,老施主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衲。一同仆人到都会中,办了些牲醇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掉归淮安去。

现在说一个做伉俪的被拆散了,身后精灵还归一处到底不消逝的话本。可见人间的佳耦,原自有这般情种。有诗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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