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业冤当闪现,埋根此处做关头。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也老迈吃惊。你道为何吃惊?盖因这巡道又贪又酷,又不让休面,恼着他性子,眼里不认得人,不拘甚么事由,匾打侧卓,一味倒边。还亏一件好处,是要银子,除了银子再无药医的。驰名叫做杨疯子,是惹不得的意义。张廪生忖道:“家财官司,只凭府、县主张。府县天然为我斯文一脉,料不有亏。只是是这疯子手里的状,不先伏贴得他,万一拗别起来,依着理断个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这是老迈的干系!”张廪生世事熟透,便寻个巡道梯已过龙之人,与他公开打个枢纽,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允,只要现过采,包管伏贴。如有不要,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嵌宝金壶一把,缕丝金金饰一副,精工巧丽,代价颇多,权当二百两,他日备银取赎。要过龙的写了议单,又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来,批个象意批语,永杜断与兄弟之患,目下先准一诉词为信,若不该验,原物尽还。要廪生又换了小服,跟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劈面支割。四目相视,各自心照。张廪生日道算无遗策,只费得五百金,巨万家事一人独享,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迈的便宜了?喜之下胜。

佥宪正在时候挂记。算计必克。俄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来,乃是“旧治下云南贡生张寅禀见”,心中吃了一惊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两贿赂,未曾替他完得事,就坏官回家了。我内心也道此一宗银两必有后虑。不想他公然直寻到此。这事元未曾做得,说他不过,理该还他,终不成咽了下去又吐出来?若不还他时,他须是个贡生,酸子智量必不干休。倘然当官告理,且不顾他申明不妙,谁奈烦与他调唇弄舌?我且把个别面见见他,说话之间,或者识时务不提起也不见得。如果这等。好好送他川资,打发他去罢了;如果提起要还,又作事理。”佥宪以口问心,计算已定,踱将出厅来,叫请贡生相见。

恶民气性自天生,慢道多因习染成。

石察院看罢状词,他一贯原晓得新都杨佥事的恶迹著闻,休访已久,要为处所除害,只因是个甲科,又无人敢来告他,没有把柄,未好脱手。今见了两生告词,固然明知其事必实,倒是词中没个实证明据,乱行不得。石察院赶开摆布,直唤两生到案前来,悄悄地分付道:“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过贯盈,但彼奸谋叵测。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为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访得实,当有移文至彼知会,关取尔比及此明冤,千万不成泄漏!”随将状词折了,收在袖中。两生叫头谢教而出,公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清算,竟回家中静听动静去了。

不道这巡命,还贪瞬息花。

用尽凶谋如翅虎,岂知有日贯为盈!

张廪生如此算计,如果厥后依心象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侯易不定?杨巡道受了财物,准了诉状下去,问官未及审详。时价万寿圣节将近,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京朝贺,刚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推故。杨巡道只得清算起家。张廪生焦急,又寻那过龙的去讨口气。杨巡道回说:“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县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张廪生只得利用衙门。停阁了词状,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争奈天下从人愿,杨佥宪贺表进京,拜过万寿,赴部考查。他贪声大著。已注了“不谨”项头,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了都城,一而打发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藉去了。家眷解缆时,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要倒出这一宗东西。衙里回言道:“此是老爷自做的事。如果该辽,须到我家里来自与老爷那讨,我们不知就里。”张廪生没计何如,只得停止,目睹得这一项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了。

且说杨佥宪自从考查断根回家,自道日暮穷途,所为愈横。家事已饶,贪婪未足,毕生在家设谋运局,为非作歹。他只要一个兄弟,排行第二,家道原自殷富,并不干预外事,到是个守本分的,见哥子作歹,常常会间微词劝谏。佥宪道:“你仗我势做二爷,挣家私勾了,还要管我?”话不投机。杨二晓得他用心克毒,厥后一定不火并自家屋里。家中也养几个了得的家人,不时防备他。近新一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几岁,临终之时,唤过老婆在面前,分付众家人道:“我平生只存此骨肉。那边大房仕进的虎视耽耽,必要谨慎抵对他,不成落他骗局以内,我死不瞑目!”泪如雨下,长叹而逝。死继配子与同家人辈牢守流派,自过日子,再不去叨忝佥宪家一分势利。佥宪无隙可入,内心考虑:“二房好一分炊当,不过留得这个黄毛小脉,若就义了他,这产业怕不是我一个的?”欲待公开动手,后当得这家母子关门闭户,等闲不来他家里走动。想道:“我若用毒药之类暗害了他,外人必竟晓得是我,须瞒不过,亦且仓猝不得其便。若纠合强盗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还好瞒生人眼,说假公道话,只把失盗做推头,那个好说得是我?老是个害得别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只当是了。”他一贯暗里养着大贼三十余人,在外庄听用。但是掳掠得来的,与他平分。如有一二处做将出来,他就出身包办遮护。官府晓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势,没个敢正眼觑他。但故意上不象意或是眼里动了火的人家,公开叫这些人去搬了来庄里分了,弄得久惯,不在心上。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儿子家里,趁便害了别性命。争奈他家家人日夜巡查,还养着狼也似的守门犬数只,防备甚紧。也是天有眼睛。到别处去捞了就来,到杨二房去几番,但去便有停滞,下不到手。

看官,你道民气不平。假加张廪生是个克己之人,不要说平分炊事,就是把这一宗五百两东西让与小兄弟了,也是与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天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贪私,考虑独吃自疴,反把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之人?不知驴心狗肺如何生的!有诗曰:

艳抹盛饰,倚市门而献笑;穿红着绿,寒帘箔以迎欢。或联袖,或凭肩,多是些凑将来的秭妹:或用嘲,或共语,总不过造作出的风情。心中无事自错愕,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里有人难拉拢,不时任换((生来。

佥宪单独算了一回。他开初打口赖之时,只说张贡生会心,是必凑他的趣,他却重重送他个回敬做川资,也倒分身了。岂知张贡生算小,不还他面子,搜根剔齿一向说出来。然也还考虑还他一半现物,解了他馋涎。只要那金壶与金金饰是贰心上对劲的东西,时候把玩的,已曾几度将出来夸耀亲戚过了,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张贡生恰好把这两件口内要紧。佥宪左思右思,便一时不怀美意了。哏地一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个云南人,家里出来半途到其间的,就义了他,那个晓得!须不到得尸亲晓得。”就叫几个干仆约会了庄上一伙能人,到晚间酒散听侯利用。分付伏贴,请出张贡生来赴席。席间说些闲话,批评些朝事,且是殷勤,又叫俊悄的安童几次奉酒。张贡生见是公祖的美意,不好推让;又料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难。放下心胸,只顾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只等候不省人事方住。又问:“张家管家们可曾吃酒了未?”却也被几个干仆轮番改换伴随喝酒。那些主子们见好酒好饭,道是投着好处,那边管三七二十一,只顾贪婪无厌,四小我一个个吃得瞪眉瞠眼,连人多不认得了。禀知了佥宪。佥宪分付道:“多送在红花场成果去!”

此一段话,载在《齐东野语》中。皆因世上官宦,开初未经发际变泰,身居贫账时节,亲戚、朋友、宗族、乡邻,那一个不望他得了一日,大师增光?及至后边风云际会,超出泥涂,整天在仕宦途中,冠裳内里驰逐繁华,奔趋利名,将自家困穷风景尽多抹过,把当时贫交看不在眼里,放不在心上,全无一毫照顾周恤之意,淡淡相看,用不着他一分力量。真叫得官情纸薄。不知向时盼望他这些意义,竟归何用!固然如此,如许人虽是恶薄,也只是没用罢了。撞着有志气肩巴硬的,挨得个不阿谀他,不哀告他,也无法我何,不为大害。更有一等狠心肠的人,偏要从家门首打墙脚起,诈害亲戚,侵犯乡里,受投献,窝盗贼,无风起浪,没屋架梁。把一个处所搅得齑菜不生,鸡犬不宁,大家惧惮。个个收敛,怕生出衅端撞在他网里了。他还要狐疑别人仗他权势得了甚么便宜,心下下放松的日夜算计。似此之人,乡里有了他怎如没有的温馨。以是宋彦瞻见留梦炎中状元以后。把此书规讽他,要他做好人的意义。其间说话虽是愤激,却句句透切着今时病痛。

私心只欲蔑天亲,反把家财送别人。

尝闻前辈之言:吾乡昔有第奉常而归,旗者、鼓者、馈者、近者,来往而旁观,阗路骈陌如堵墙。既而闺门贺焉,宗族贺焉,姻者、友者、客者交贺焉。至于仇者亦蒙耻害羞而贺且谢焉。独邻居一室,扃镭远引若避寇然。子因怪而问之,愀然曰:“所贵乎衣锦之荣者,谓其得时行道也,将有以庇吾乡里也。今也,或窃一名,得一官,即起朝贵摹富之想。名愈高,官愈穹,而用心愈谬。果断老有之,庇奸慝,持州县者有之。是一身之荣,一乡之害也。其居日以广,邻居日以蹙。吾将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是可吊,何故贺为?”

张贡生整肃衣冠,照着旧下属休统行十大礼,送了些土物为侯敬。佥宪收了,设坐告茶。佥宪道:“老夫承乏贵乡,罪恶量端。厥后罢免家居。不得重到贵地。今见了贵乡朋友,还觉无颜。”张贡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乃至忤时,敝乡士民迄今廑想明德。”佥宪道:“惶恐。惶恐!”又拱手道:“恭喜贤契岁荐了!”张贡生道:“顺次幸及,殊为叨冒。”佥宪道:“今将何往,得停玉趾?”张贡生道:“赴京廷试,假途贵省,将来一觑台光。”佥宪道:“此去成都五十里之遥,特烦屈驾。足见不忘老朽。”张贡生见他说话不招揽,只得自说出来道:“前日贡生家下有些琐事,曾处一付礼品面营私祖大人处收贮,以求全面。厥后未经结局,公祖已行,而后就回贵乡。今本不敢冒昧,只因贡生赴京缺费,意欲求公祖大人发还此一项,以助贡生利往。故此特此叩拜。”佥宪作色道:“老夫在贵处只吃得贵乡一口水,何曾有此赃污之事?出日诽谤,敢是贤契被别个光棍哄了?”张贡生见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赖帐,如果个知机的,就该罢了,怎当得张贡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内心着了急,就狠狠的道:“是贡生亲手在私衙门前付出的,议单执照具在,岂可昧得?”佥宪见有议单执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获咎,获咎!前日有个妻弟在衙起家,需索老夫馈送。老夫宦囊萧然,不得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不匡今后多阻,未曾与宅上出得力。此项该还,只是妻弟已将此一项用去了,必要老夫补偿。且安闲两日,必当处补。”张贡生见说肯还,心下放了两分松,又见说用去,心中不舍得那两件金物,又对佥宪道:“内里两件金器是家下传世之物,还求保全原件则个。”佥宪嘲笑了一声道:“既是传世之物,谁教等闲拿出来?且放心,请过了洗尘的薄款再处。”就起家请张贡生书房中慢坐,一面分付整治酒菜。张贡生自到书房中去了。

何不家庭略相让,天然忿怒变欢乐?

阿谁汤兴哥自从张贡生一去,只说五十里的远近,迟早便到,不想去了一年有多,绝无动静。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见有人来取。流派人家不把来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肠了。那日无客,在家闭门昼寝,俄然得一梦,梦见张贡生到来,说道取银返来,至要叙寒温,却被扣门声急,一时惊醒。醒来想道:“又未曾念着他,如何会有此梦?敢是有人递信息取衣装,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间,听得又扣门晌。兴哥整整衣裳,叫丫环在前,开门出来。丫环叫一声道:“客来了。”张大秀才才挪得脚进,兴哥抬眼看时,吃了一惊道:“清楚象张贡生普通模样,如何后生了很多?”请在客座里坐了。问起处所姓名,却恰是云南姓张,兴哥心下老迈奇怪,未敢遽然说破。张大秀才先问道:“叨教大姐,小生闻得这里客岁有个云南朋友来往,但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兴哥道:“有一名老成朋友姓张,说是个贡生,要往京廷试,在此颠末的。盘桓了数日,前去新都取债去了。说半日路程,去了就来,不知为何一去不来了。”张大秀才道:“随行有几人?”兴哥道:“有四位管家。”张大秀才内心晓得是了,问道:“此去不来。敢是竟自长行了?”兴哥道:“那边是!衣囊行李还留在我家里,转来取了才起家的。”张大秀才道:“这等,为何不来?莫非不想进京还留在彼处?”兴哥道:“多分是取债不来,担阁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该有个信,或是叫位管家来。影响无踪,竟不知甚么原因。”张大秀才道:“见说新都取甚么债?”兴哥道:“只听得说有一宗五百两东西,不知是甚么债。”张大秀才跌脚道:“是了,是了。这等。我每须在新都寻去了。”兴哥道:“他是客长甚么干系,要去寻他?”张大秀才道:“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兴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样恁地厮象,这等,是一家人了。”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饭来,留张大官人坐一坐。张大秀才回说道:“这到不消,小生另有个兄弟在那厢等侯,只是适间的话,但是确的么?”兴哥道:“后的不确?见有衣囊行李在此。可认一认,看是不是?”随引张大秀才到里边房里,把留下物件与他看了。张大秀才认得是实,忙别了兴哥道:“这等,事不宜迟,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寻去。寻着了,再来相会。”兴哥假亲热的留了一会,顺水推船送出了门。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纵情搬了来,顿放在兴哥家里了。连续住了几日,破钞了好几两银子,贪慕着兴哥才色,甚觉恋恋不舍。想道:“我身畔盘费有限,不能快意,何不暂往新都讨取此项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来与这四个家人商讨,装束了鞍马往新都去。贰内心道指日能够返来的,对兴哥道:“我有一宗银子在新都,此去只要半日路程。我去讨了来。再到你这里玩耍几时。”兴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只教管家们去那讨了来?”张贡生道:“此项东西需求切身往那的,叫人去,他那边不肯发。”兴哥道:“有多少东西?”张贡生道:“有五百多两。”兴哥道:“这干系严峻。不好停滞你。只是你去了,万一下到我这里来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张贡生道:“我一应行囊都不带去,留在你家,只带了随身铺盖并几件礼品去,好歹一两日随即返来了。看你家造化。若多讨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兴哥笑道:“只要你早去早来,那在乎此?”两下保重而别。

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也不为青。若只便是如许没讨处罢了,也还算做便宜。张廪生是个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自思:“身有执照,不干得事,理该还我。他现在是个乡宦,须管我不着,我到他家里讨去。说我不过,好歹还我些:就不还得银子,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何况四川是进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要五十里之远。来回甚易。我本年正贡,须赴京廷试,待过成都时,刚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川资。有何不成?”算计得伏贴,怕人晓得了暗笑,把此话藏在心中,连老婆多未曾与他说破。

这谢廉使是极有才气的人,况兼按台瞩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两个承差,一个叫做史应,一个叫做魏能,乃是点头会心的人,谢廉使一贯得用的。是日叫他两个进私衙来分付道:“我有件奥妙事要你每两个做去。”两个承差叩首道:“凭爷分付那厢利用,水火不辞!”廉使袖中取出状词来与他两个看,把手指着杨某名字道:“按院老爷要根究他家这事。不得那五小我尸首实迹,拿不倒他。需求体访的实,晓得了他埋藏去处,才好行事。倒是此人凶狡非常,只怕轻易探听不出。如果泄漏了事机,不唯无益,反致有害,是这些难处。”两承差道:“此宦之恶,播满一乡。如果晓得下属寻他不是,他必竟先去动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休访,若认得是衙门人役,惹起狐疑,祸不成测。今蒙差委,除非改换打扮,只做偶然游到彼地,乘机缉探,方得实在备细。”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们快如何计算了去。”两承差自相商讨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随禀廉使道:“小的们有一计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说来。”承差道:“新都专产红花,小的们晓得杨宦家中有个红花场,利钱令媛。小的们两个打扮做买红花客人,到彼市买,必竟与他家管事家人买卖来往,等走得路数多,人眼熟了,他每没些狐疑,然后看机遇空便留意体访,必知端的,须拘不得光阴。”廉使道:“此计颇好。你们谨慎在乎,访着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紧,还要对按院老爷说了,别离抬幸你。”两承差道:“蒙老爷提掣,敢不消心!”叩首而出。(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髦仓促地回家受贺。喝酒作乐了几时。一面办理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带了四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虎、张兴、张富,迟早上道,水宿风飧,早到了成都处所。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道:“我在其间还要迂道往新都那讨前件,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几日心境愁闷,何不往其间妓馆一游,拣个对劲的宿他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债返来带去,有何不成?”就唤四个家人说了这些意义。那家人是前程的,见说家首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个不肯随鞭镫?簇拥着这个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

看官每不信,小子现在单表一个作歹的官宦,做着没天理的活动。厥后遇着清正严明的宪司做仇家,方得明正其罪。说来与世上人规劝一番。有诗为证:

兴哥出来访问,公然老成丰韵,是个作家体段,张贡生一见心欢。告茶毕。叙过姓名,游好闲——代答明白,晓得张贡生中意了,便指导张家人将出银子来,送他办乐道。是夜游好闲就陪着喝酒。张贡生原是洪饮的,何况客中欢畅,放怀取乐。那游好闲去了头便是个酒坛。兴哥老在行,一发是行令不犯,连觥不醉的。三人你强我赛,吃过半夜方住。游好闲安闲寓中去了,张贡生遂与兴哥同宿,兴哥放脱手腕,温存了一夜,张贡生甚是对劲。

张贡生见了这些油头粉面行动,固然目炫狼籍,没一个同来的人,一时候不知走那一家的是,不便入马。只见前面一小我扭捏将来,见张贡生带了一伙家人东张西觑,料他是个要嫖的勤儿,没个帮的人,以是游移。便上前问道:“老先生定是贵足,如何踹此贱地?”张贡生拱手道:“门生客邸无聊,漫步适兴。”那人笑道:“只是眼嫖,怕适不得甚么兴。”张贡生也笑道:“怎便晓得门生不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兴,小子当为带路。”张贡生正投着机,问道:“老兄高姓贵表?”那人道:“小子姓游,名守,号好闲,其间路数最熟。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张贡生道:“门生是滇中。”游好闲道:“是云南了。”后边张兴撺出来道:“我相公是本年贡元,上京廷试的。”游好闲道:“失敬,失敬!小子幸会,作陪乐地一游,吃个纵情,作做仆人之礼何如?”张贡生道:“最好。不知其间阿谁妓者为最?”游好闲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刘金、张赛、郭师师,王丢儿,都是少年行时的姊姊。”张贡生道:“谁在行些?”游好闲道:“如果在行,论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汤兴哥,最是帮衬软款,有情亲热,也是行时过来的人,只是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了,倒是实在风趣的。”张贡生道:“我每自家年纪不小,倒不喜好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游好闲道:“这等不消说。竟到那边去就是。”因而陪着张贡生一向望汤家出去。

鬼域无妓馆,彻夜宿谁家?

两人背后里痛哭了一场,考虑要在彼发觉,恐怕反遭收罗。亦且乡宦势头,小可衙门何如不得他。含酸忍苦,原还到成都来,见了汤兴哥,说了所闻详细,兴哥也赔了几点眼泪。兴哥道:“两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讨命?”两个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时四川巡按察院石公道在省下,两个秀才问汤兴哥取了行囊,简出贡生赴京文书放在身边了,写了一状,抱牌进告。状上写道:告状生员张珍,张琼,为冤杀五命事:有父贡生张寅,前去新都恶宦杨某家取债,一去无踪。珍等亲投彼处寻访,探恰当被恶宦谋财取命,并仆四人,同时杀死。门路惊传,大家可证。骸骨无踪。滔天大变,万古奇冤!亲剿告。告状生员张珍,系云南人。

这段话文,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厥后充公煞,不好说得他名讳。其人家富心贪,凶暴残暴。居家为一乡之害,自不必说。曾在云南做兵备佥事。当时部属有个学霸廪生,姓张名寅,父亲是个巨万财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张廪生,妾所生一子,名唤张宾,年纪尚幼。张廪生母亲先年已死,父亲就把家事尽托宗子运营。那廪生学业尽通,测验每列高档。一时称为名流,颇与郡县官长来往。只是赋性凶险,用心不善。父亲见他每事刻薄取利,常劝他道:“我家道尽裕。勾你几世受用不了,况你学业日进,发财偶然,何必锱铢较量,讨人便宜怎的?”张廪生不觉得好言,反疑道:“父亲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财物等闲,嫌道我刻薄。况我母已死,见前父亲有爱妾季子,到底他们得便宜。我只要得眼面前东西,另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很多少?”为这天夕算计,交友官府,只要父亲一倒头,便考虑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家业。已后父亲死了,张廪生恐怕分炊,反向父妾要讨取私藏。父妾回说没有。张廪生罄将房中箱笼搜过,并无踪迹,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乱嚷,没个歇息。及至父亲要他分炊与弟,却又分毫不吐,只推道:“你也不拿出来,我也没得与你儿子。”族人各有公私厚薄:也有为着哥子的,也有为着兄弟的,没个定论。未免两下搬斗,构出官司。那张廪生有两子,具已入泮,有财有势,官府情熟。目睹得庶弟孤儿孀妇下边没申述处,只得在杨巡道手里告下一纸状来。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道:“闻得你云南人,只要嫖老的,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未几几日,只要跳槽。”两个秀才道:“怎见得我云南人只要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见游伯伯说,客岁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表子,不要兴头的,只要老成的。厥后引他到汤家兴哥那边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辈中人,他且是与他过得炽热,也费了好些银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主大钱,今后不知怎的了。这不是云南人要老的模样?”两个秀才道:“那云南人姓个甚么?怎生模样?”童小五,顾阿都大师鼓掌笑道:“又来赸了!幸亏我每肝上的事,管他姓张姓李!那曾见他模样来?只是游伯伯如此说,故把来讽刺。”两个秀才道:“游伯伯是甚么人?在那边?这倒是你每晓得的。”童小5、顾阿都又鼓掌道:“游伯伯也不认得,还要嫖!”两个秀才必竟要问个来源,童小五道:“游伯伯千头万脑的人,撞来就见,要寻他却一世也难。你要问你们贵乡里,竟到汤兴哥家问不是?”两个秀才道:“说得有理!”留小的秀才窝伴着两个雏儿,大的秀才单独个问到汤家来。

昔宋时三衢守宋彦瞻以书答状元留梦炎,其略云:

元来这杨佥宪有所红花场庄子,满地种着红花,广衍有一千余亩,每年卖那红花有八九百两出息。这庄上造着很多屋子。埋头歇着客人,兼亦藏着强盗。当时只说送张贡生主仆到那边歇宿,到得庄上,五小我多是醉的,看着被卧。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旷之处一声锣晌,几个飞狠的庄客走将拢来,多是有手腕的强盗头,一刀一个。遮莫有三头六臂的,也只多费得半刻工夫;何况这一个酸子与几个呆奴,每人只生得一颗头,消得几时,早已罄净。当时就在红花稀少之处。掘个坎儿,做一堆儿埋下了。不幸张贡生痴心希冀索债,还要成都去见心上人,后知遇着狠主,弄得如此死于非命!恰是:

这边石察院待两司作揖之日,独留宪长谢公叙话。袖出此状与他看着道:“六合间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本日恰有人来告此事,贵司刑法衙门可为一访。”谢廉使道:“此人枭獍为心,豺狼成性,固然国法所不容。”石察院道:“旧闻此家有家僮数千,阴养死士数十。若不得实在迹,等闲行动,吾辈反为所乘,不成不慎!”谢廉使道:“事鄙人官。”袖了状词,一揖而出。

须生何意入青楼,岂是风情未肯休?

却说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走来走去,但见:

一径到新都来,下在饭店里。店东人见是远来的,问道:“两位客长员处?”两个秀才道:“是云南,到此寻人的。”店东人道:“云南来是寻人的,不是倒赃的么?”两个秀才吃惊道:“怎说此话?”店东人道:“偶尔这般谈笑。”两个秀才坐定,问店东人道:“其间有个杨佥事,住在那边?”店东人伸伸舌头:“此人不是好惹的。你远来的人,有甚要紧,没事问他如何?”两个秀才道:“问声何妨?怎便如许怕他?”店东人道:“他轻则官司害你,重则强盗劫你。如果远来的人冲撞了他,好歹就成果了性命!”两个秀才道:“清平天下,莫非杀了人不要偿命的?”店东人道:“他偿谁的命?客岁也是一个云南人,一主四仆投奔他家。闻得是替他讨甚么任上过手赃的,一夜里多杀了,至今委曲无伸,那见得要偿命来?方才见两位说是云南,以是讽刺。”两个秀才见说了,吓得魂不附体,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做不得声。呆了一会,颤抖抖的问道:“那小我姓甚名谁,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东人道:“我那边明白?他家有一个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这小我另有些天理的,经常喝酒中间,把家主做的歹事——奉告我,心中不平。客岁云南这五个被害,忒煞乖张了。外人纷繁扬扬,也多晓得。小可每还狐疑,不敢轻信。老三说是公然真有的,煞是不平,以是小可每才信。可惜这五小我死得忧?,没个亲人得知。小可见客长方才问及杨家,偶尔如此闲讲。客长,大家自扫门前雪,不要闲管罢了!”两个秀才情知是他父亲被害了,不敢张扬,悄悄地叫苦,一夜无眼。次日到街上来往察听,三三两两几处说来,普通无二。

过了一年不足,张贡生两个秀才儿子在家,自从父亲入京今后,并未曾见一纸家书。一个便信返来。问着个把京中返来的人,多道未曾会晤,并不晓得。心中迷惑,筹议道:“滇中处在天末。怎能勾京中信至?还往川中省下探听,彼处不时有在北京还往的。”因而两个凑些川资在身边了,一径到成都,寻个下处宿了。在贩子上行来走去闲撞,并无遇巧熟人。两兄弟住过十来日,心内无聊。筹议道:“此处尽多名妓,我每各寻一个消遣则个。”两个小伙子也不消帮闲,我陪你,你陪我,各寻一个雏儿,一个童小五,一个顾阿都,接鄙人处,大师那乐。混了几日,闹烘烘热腾腾的,早把探父亲信息的事撇在脑后了。

张丈秀才吃紧走到下处,对兄弟道:“问到问着了,公然客岁在汤家嫖的恰是。只是依他家提及来。竟自未曾往京哩!”小秀才道:“这等,在那边?”丈秀才道:“还在这里新都。我们须到那边问去。”小秀才道:“为何住在新都好久?”丈秀才道:“他家说是听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债,定是到杨疯子家去了。”小秀才道:“获得取不得,好歹走路。如何还在那边?”丈秀才道:“行囊还在汤家,方才见过的。岂有不带了去独自跑路的理?毕竟是担阁在新都不来,不消说了。此去那边若未几远,我每清算起来一同去走遭,拜候下落则个。”两人计议伏贴,将出些银两。谢了两个妓者,送了家去。

看官,你道此时如有一个见机的人对那张贡生道:“这项银子,是你本身欺心不是处,黑暗里断送了,还怨怅兀谁?那官员每手里东西,有进无出,老虎喉中讨脆骨,大象口里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惟到手了。何况获得来送与行院人家,又是个填不满底雪井,何必枉用心机,走这门路?不如认个悔气,歇了帐罢!”如果张贡生闻得此言转了动机,还是老迈的造化。可惜当时没人说破,就有人说,料没入听。只是以一去,有分交,半老墨客,狼籍作红花之鬼;穷凶乡宦,拘挛为黑狱之囚。恰是: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这里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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