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壮略试,无半点尘纷。举止处,态度安闲;说话时,声音凄婉。双娥颦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日。不幸娇媚清闺女,权作跟随宦室人!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

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当中,也不想获得此,真正喜自天来。兰孙蜜斯灯烛之下,觑见新郎面貌不凡,也自悄悄地欢乐。只道嫁个白叟星,谁知却嫁了个文曲星!施礼已毕,便伏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身送到南楼,结烛合卺,又把那令媛壮奁,一齐送将过来。刘元普自归去陪宾,大吹大擂,直饮至五更而散。这里洞房中一对新人,真正才子遇着才子,那一宵欢爱,端的是如胶似漆,似水如鱼。枕边说到刘公大德,两下里感激深切骨髓。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害羞忍辱。

李尚书得了圣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蜜斯,谢别了郑枢密,驰驿回洛阳来。一起上车马旗号,夸耀数里,府县官员出郭驱逐。那李尚书去时髦是弱冠,来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洛阳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仰且能识好人。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上马。刘元普佳耦闻知,忙排香案驱逐圣旨,三呼已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率了凤鸣蜜斯,齐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刘元普扶起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蜜斯,就唤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兄嫂。世人瞥见兄弟二人,边幅魁伟,又酷似刘元普模样,无不欢乐。都称叹道:“大仇人生此双壁,不过积善所招。”随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茔,焚黄奠酒。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撤祭而回。刘元普开筵道贺。食供三套,酒行数巡。刘元普起家对尚书母子说道:“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藏十余年矣,本日不敢不说。令先君与老夫,平生实无一面之交。当贤母子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字。初时不解其意,细心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浮名,欲待托妻寄子,倒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空书藏着哑谜。老夫当日认假为真,虽老婆跟前不敢说破。实在所称八拜为交,皆虚言耳。本日喜得贤侄功成名遂,耀祖荣宗。老夫若再不言,是藏匿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毕,即将原书递与尚书母子展看。尚书母子号恸感激。世人直至本日,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非常称叹不止。恰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朝夕祸福。

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现在依传编成演义一回,以是劝说世报酬善。有诗为证:

当下刘元普又提及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承诺。裴夫人起家说道:“奴受爹爹厚思,未报万一。今娘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次弟同庚,奴家愿为作伐,成其妃耦。”刘元普称谢了,当日无话。刘元普随后就与天佑聘了李凤鸣蜜斯。李尚书一面写表传达朝廷,奏闻空函认义之事。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赞叹刘弘敬大德,随颁恩诏,除建访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求婚之事,无有不从。李尚书既做了天佑娘舅,又做了天赐中表联襟,亲上加亲,非常完竣。今后天佑状元落第,天赐进士出身,兄弟两人,青年同榜。刘元普直看二子结婚,各各生子。然后忽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满,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次日无疾而终,刚好百岁。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李尚书佳耦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心丧六年。固然刘氏自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这教做知恩报恩。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自此世居洛阳,看管先茔,不回西粤。裴夫人生子,厥后也退隐贵要。那刘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赐直做到御史大夫。刘元普屡受褒封,子孙蕃衍不断。此阴德之报也。

“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旁观的是“风检才”、“麻婆子”,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帮衬道“贺新郎”同入“销金帐”。做娇客的磨枪备箭,岂宜重问“后庭花”?做新妇的,半喜还忧,此夜定然“川拨棹”。“脱布衫”时欢未艾,“花心动”处喜非常。

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出去与夫人说知。只见公子天佑走将过来,刘元普唤住,递宫花与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与你,愿我儿他年琼林赐宴,与哥哥本日普通。”公子欣然接了,向头上乱插,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诺,引得那两个白叟家欢乐无穷。刘元普随即修书道贺,并说生次子之事。打发京中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饮,今后又将次子取名天赐,表字梦符。兄弟日渐长成,非常乖觉。刘元普延师训诲,以待成人。又感上天佑庇,一发修桥砌路,广行阴德。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题。

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阴骘。

当时裴安卿听得吵嚷,在睡梦中惊觉,赶紧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卿传闻,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不听兰孙之言,乃至于此!谁晓得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众乡绅亲朋,齐来道贺,真是来宾填门。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与兰孙。自梯已设席道贺,自不必说。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下属晓得,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如果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恭维诌佞的,朝中也另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性朴直,不肯趋奉权贵,何况一清如水,俸资以外,毫不苟取。那有财帛趋奉势要?以是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逃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当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本身素有政声。另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清算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送人启程。

再表这李状元在京之事。那郑枢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在襁褓。他只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门在他府中,非常相得。李状元自成名以后,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相互十年不足,真宗天子崩了,仁宗天子登极,优礼徒弟,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进阶一品。刘元普仗义之事,自仁宗为太子时,已自几次奏知。当日便进上一本,恳赐回籍祭扫,并乞褒封。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襄阳刺史裴习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级。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调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与他作伴随行,本身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要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日,早已到了刘家。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出来,叩见了王夫人。夫人昂首看兰孙时,公然是: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奇求,即批准了表章。

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昔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能够安身。还幸亏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来往,只得借他一间屋子与兰孙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送人到朝侯旨。奉圣旨:下大理狱鞠审。马上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错愕,又受了痛苦,日夜忧虞,饮食不进。兰孙设处送饭,枉公费了银子。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点头再不来。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一个似八百年彭祖的长兄,一个似三十岁颜回的少女。尤云带雨,宓妃倾洛水,浇着寿星头;似水如鱼,吕望持钓竿,拨动杨妃舌。乘牛老君,搂住捧珠盘的龙女;骑驴果老,搭着执笊篱的仙姑。胥靡藤缠定牡丹花,绿毛龟采纳芙蕖蕊。明白金星淫性发。上青玉女欲情来。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话休絮烦。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只感觉喜食咸酸,经常作呕。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讲解得出。就有个把有手腕的忖道:“象是有喜的脉气。”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从未曾生养的,为此都不敢下药。只说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廖。”刘元普也道如许小病,料是无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当真病好。但感觉腰肢日重,裙带渐短,眉低眼慢,乳胀腹高。刘元普半信半疑道:“梦中之言,公然不虚么?”日月易过,不觉已及产期。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防备临蓐,一面唤了收生婆出去,又雇了一个奶子。忽一夜。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撩亮。夫人便觉腹痛,世人齐来奉侍临蓐。不上半个时候。生下一个孩儿。香汤沐浴过了,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非常魁伟。伉俪两人欢乐无穷。元普对夫人道:“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赐也。”就取名刘天佑,字梦祯。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把做消息传说。百姓们编出四句标语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侄子母孤孀,得延残息足矣。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赐也。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本欲给假,一侯尊颜,缘侍讲东官,不离朝夕,未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朵,为贤郎鼎元之兆。临风神驰,不尽鄙枕。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防备政拙。虽法禁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祈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虐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订交在始初?

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天明,朝云自出来了。刘元普起家对夫人说知此事,夫人只是笑。众女婢和奶子多道:“老爷一贯极有端庄,现在到恁般老没志气。”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便受了娠。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矫饰本领。也不道如此快杀。夫人便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刘元普应允了,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不时往朝云处歇宿。朝云想起当月朔时讲错,到得这个好职位。那刘元普与朝云戏语道:“你现在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朝云耳红面赤,不敢言语。转眼之间,又已十月满了。一日,朝云腹痛难禁,也感觉异香满室。生下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内里吵嚷。刘元普出来看时,倒是报李春郎状元落第的。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孤负了畴前认义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时,也是个大大吉儿。心下不堪欢愉。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刘元普拆开看道:

次日天明起来,见了张氏。张氏又同他佳耦拜见刘公,十万分称谢。随后张氏就办些祭物,到灵枢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张氏抚棺哭道:

且说李春郎自从结婚葬父以后,一发用心经史,企图长进,以报大恩。又得刘元普搀扶,入了国子学。正与伯父、母、妻筹议到京赴学,以待试期。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蜜斯一家的。元来那兰孙的娘舅郑公,数月以内。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还京之日,已知好夫被难而亡。遂到清真观问取甥女动静。说是卖在洛阳。又遣人到洛阳探听,晓得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丈、夫婿,一同赴京相会。春郎得知此信,恰是两便。兰孙见说娘舅回京,也自非常欢乐。当下禀过刘公佳耦,就要择个谷旦,同张氏微风鸣启程。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提及梦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前日小儿未生,不敢开口。现在倘蒙不鄙,愿结葭莩。”张氏欠身承诺“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伯不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仍旧,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当下酒散,刘公又嘱付兰孙道:“你丈夫此去,出息万里。我两人在家安乐,孩儿不必挂怀。”诸人各各流涕,恋恋不舍。临行,又自再三下拜,感激刘公佳耦大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洛阳与京师却不甚远,不经常有音信来往,不必细说。

次日凌晨,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整了衣冠,步到南楼。正要说与他三人晓得,只见李春郎佳耦出来相迎,春郎道:“母亲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际。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正要到伯父处报晓得贺,岂知伯父已先来了。”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思惟梦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验,只是本身未曾有子,不好说得。当下问了张氏安然,就问:“梦中所见如何?”李春郎道:“梦见父亲岳父俱已为神,口称伯父大德,打动天庭,已为延寿添子。”三人所梦,老是一样。刘元普悄悄称奇,便将本身梦中风景,一一对两人说了。春郎道:“此皆伯父积善而至,天理天然,非虚幻也。”刘元普随即回家,与夫人说知,各各骇叹,又差人到李家道贺。不逾时,又及满月。张氏抱了幼女来见伯父伯母。元普便凤“令爱何名?”张氏道:“奶名凤鸣,是亡夫梦中所嘱。”刘元普见与己梦符合,更加惊奇。

当下一边是流浪之际,一边是丰富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一中。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蜜斯收了,就要接他启程。兰孙道:“我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阳结婚以后,当时请刘老爷差人安葬,多么轻易!”兰孙只得依从。

不宽工夫茬苒,又是腊月中旬,茔葬吉期到了。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野生,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枢。到坟茔上来。张氏与春郎伉俪,各各带了重孝相送。当下埋棺封土已毕,各立一个神道碑:一书“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一书“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只见松柏整齐,山川环抱,宛然二冢相连。刘元普设三牲礼节,亲身举哀拜奠。张氏三人放声大哭,哭罢,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刘元普赶紧答拜,只是谦让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色。随即返来。各自散讫。

阴阳总一理,祸福唯自求。

“丈夫生前为人朴重,身后必有英魂。刘伯父周济了孀妇孤儿,又把王谢贵女做你媳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当中,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寿过百龄!”春郎伉俪也各自冷静地祷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妇随,日夜焚香保刘公冥福。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榛出一套新郎服饰,摆在堂中。刘元普拱手向世人说道:“各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色不仁,乘人之危不义’。襄阳裴使君以在事系狱身故,有女兰孙,年方及笄。荆妻欲纳为妾,弘敬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却非官吏中人,亦难以配公侯之女。惟我故交李县令之子彦育者,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过子建,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本日特为两人成其良伴。诸公觉得何如?”世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大德。李春郎出其不料,却待推逊,刘元普那边肯从?便亲手将新郎衣中与他穿带了。次后歌乐鼎沸,灯火光辉,远远听得环佩之声,倒是薛婆做喜娘,几个丫环一同簇拥着兰孙蜜斯出来。二位新人,立在花毡之上,交拜成礼。真是说不尽那豪华繁华,但见:

再表公子刘天佑,自从生养,日往月来,又早周岁过甚。一日,奶子抱了小官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那朝云年十八岁,很有姿色。随了奶子出来玩耍了一响,奶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朝云接过抱了,奶子出来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哭泣之声;着了忙,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头上揉着。奶子疾忙近前看时,只见跌起老迈一个疙瘩。便大怒发话道:“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如果晓得,须扳连我刻苦!我便去奉告老爷、夫人,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惩罚也不!”说罢,抱了公子,愤怒忿的便走。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性发,也策应道:“你如许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尽了豪杰!莫说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从未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知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却为这一跌便欺侮我!”朝云虽是口强,却也心慌,不敢便走出去。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元普听罢,忻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见,他一时妄言,何足计算?”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宽客,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出来了。

一日,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本日大分必死。只为为人慈悲,乃至招祸,累了我儿。固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以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钻心,长号数声而绝。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术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欲方法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短长,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逃狱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兰孙得了这个动静,算是黄连树下操琴――苦中取乐了。将身边所残剩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多少,到此已用得干清干净了。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要个娘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倒是路途险远,千万不能援救。真正无计可施。”事到头来不自在,只到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枢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家,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耻辱,沿街喊叫。不幸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陌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本日出头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恰是: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乐,问了姓名,便清算一间屋子,安设兰孙,拨一个养娘伏侍他。

是夜,刘元普睡到半夜,只见两小我幞头象简,金带紫袍,向刘元普扑地倒身拜下,口称“大仇人”。刘元普吃了一惊,仓猝起家扶住道:“二位尊神何故来临?折杀老夫也!那左手的一名,说道:“某乃襄阳刺史裴习,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克让也。上帝怜我两人清忠,封某为天下都城隍。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某系狱身故以后,幼女无投,承公大恩,赐之佳婿。又赐佳城,使我两人冥冥当中,遂为后代姻眷。恩同六合,难效涓矣。已曾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鉴公大德,特为官加一品。寿益三旬,子生双贵,幽明虽隔,敢不报知?”那右手的一名,又说道:“某只为与公无交,难诉衷曲。故此空函寄意,不想公一见即明,慨然认义,摄生送命,已出殊恩。淑女承祧,尤其望外。虽益寿添嗣,未足报洪恩之万一。今有遗腹小女凤鸣,明早已当出世,敢以此女奉长郎君茸帚。公与我媳,我亦与公媳,略尽报效之私。”言讫,拱手而别。刘元普仓猝出送,被两人用手一推,瞥然惊觉。却正与王夫人睡在床上,便将梦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夫人道:“妾身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见,天然得福非轻,神明之言,谅非虚谬。”刘元普道:“裴、李二公,生前朴重,身后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来托梦,理之统统。但说我‘寿增三十’,人间那有百岁之人?又说赐我二子,我本年已七十,固然精力不减少时,那七十岁生子,却也可贵,恐一定定。”

刘元普虽则大哥,精力刁悍。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接受,约莫弄了一个更次,阳泄而止。

次日,便请刘元普来,安闲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喧怪!”刘元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多少?并无子息。常言道:‘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临时哑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仰且才色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迟误人家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现在且唤他出来见我。”当下兰孙蜜斯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刘元普瞥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多么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兰孙道:“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奶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口中如此说,不觉公开里偷弹泪珠。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客可掏,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向言,与你作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炜,怎当得刘元普再三查问,只得将那放囚获咎启事,畴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容,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象民家之女,夫人几近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蜜斯连称:“获咎!”又道:“蜜斯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挑选地基,殡葬尊翁便了。”兰孙道:“若得如此全面,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仓猝扶起,分付养娘:“好生伏侍裴家蜜斯,不得有违!当时走到厅堂,马上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棺木。未几日,扶柩到来,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枢一齐到了。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又延一个驰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基,等候腊月谷旦安葬。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必要谨慎看管。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人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管,不致疏虞。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懒惰了。忽又是七月月朔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亨通。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傍晚时候,一个个酩酊烂醉。那一干犯人,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里有几个有见地的,密地教对于些利器埋没在身边。当日见世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脱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打出车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门,杀了几个佐贰官。当时恰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世人呐声喊,一哄逃脱出城。恰是:

兰孙得了这个动静,算是黄连树下操琴――苦中取乐了。将身边所残剩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多少,到此已用得干清干净了。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见礼,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笑容可掏?”细心认认,吃了一惊道:“这不是裴蜜斯?如何到此职位?”元来那妈妈,恰是洛阳的薛婆。郑夫人在时,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来往的,故此认得。兰孙昂首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地点,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悲伤之处,不觉也哭起来道:“元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卖身,固然如此娇姿,不到得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孙道:“本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蜜斯请免愁烦。洛阳县刘刺史老爷,大哥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娶个偏房,前日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其中意的。现在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婚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缘,遇着蜜斯。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分身的,今蜜斯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这事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蜜斯到彼虽则权时掉队,尽可欢愉毕生。未知尊意何如?”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只是卖身为妾,珀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点头道是。随引了兰孙蜜斯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王文用远远地瞟去,看那蜜斯已感觉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色才子,何怕不中女人之意!”恰是:

一日,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那裴氏女固然贵家出身,倒是流浪当中,得相公救拔他的。如果流落他方,不知如何轻贱去了。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此恩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既是王谢之女,或者有些福分,诞育子嗣,也不见得。若得如此。不但相私有后,他也毕生有靠,未为不成。望相公思之。”夫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说那边话!天下多美妇人。我欲纳宠,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如有此心,神天鉴察!”夫人传闻,自道讲错,顿口不语。刘元普内心不乐,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我既无子嗣,何不干脆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动机?”便叫丫环请出裴蜜斯来,道:“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韶华高迈,子息全无,蜜斯若不弃嫌,欲待螟蛉为女。意下何如?”兰孙道:“妾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迟早伏侍。如此宠遇,如何敢当?”刘元普道:“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波折,焉可贱居下贱?老夫自有主张,不必过谦。”兰孙道:“相公、夫人恰是重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可酬谢。既蒙不鄙寒微,以为亲女,焉敢有违!本日就拜了爹妈。”刘元普欢乐不堪。便对夫人道:“本日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了八拜。自此便叫刘相公、夫报酬爹爹、母亲,非常贡献,倍加亲热。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当与他择婿。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办理多年。才调精敏,也不屈辱了女儿。相公何不与他成绩了这头婚事?”刘元普微浅笑道:“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本日自有主张,你尽管办理嫁妆便了。”夫人依言。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结婚谷旦,到期宰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朋,并李氏母子,内侄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ㄨ】世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结婚。恰是:

方丈广寒难获得,嫦娥彻夜落谁家?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书房里去安息。分付女婢道:“唤朝云到我书房里来!”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干系,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不幸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只办理领责。元普分付世人道:“你们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世人领命,一齐都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说道:“人之不能生养,多因交会之际,精力弱徽,浮而不实。故艰于种子。若精力健旺,虽老犹少。你却道老年人不能出产,便把那抱别姓、借异种如许邪说疑我。我彻夜留你在此,正要与你尝尝精力。消你这点狐疑。”元来刘元普初时只道本身不能生儿,以是不肯轻纳少年女子。现在已得过甚生,便自放胆小了。又见梦中说“另有一子”,一时候不觉通融起来。那朝云也是偶尔讲错,不想到此分际。却也不敢违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寝。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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