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张氏道:“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怎生行去?且在那边避一避也好。”周秀才道:“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但做事不成瞒六合。

员外就领了出来与妈妈看了,妈妈也喜好。此时长命已有六岁。内心晓得了。员外教他道:“而后有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长命道:“我自姓周。”那贾妈妈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内心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陈德甫道:“他如何肯去?还未曾与他恩养钱哩。”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免得道:“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陈德甫道:“这个,员外休耍人!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个倒要他恩养钱?”员外道:“他因为无饭赡养儿子,才过继与我。现在要在我家用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川资,怎这等耍他?”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他如有说话,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耍,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员外道:“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陈德甫道:“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员外道:“一贯钞很多宝字哩。我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你是贫民,怎倒看得如许轻易?你且与他去,他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那有这事?不要钱,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安抚他道:“且喜这家公然丰富,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命儿也落了好地。”浑家正要问道:“讲到多少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得。”陈德甫把这话又出来与员外说。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用饭。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赡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钱?既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现在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卖儿子了。”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陈德甫叹口气道:“是我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我中间做人也难。也是我在门下多年,本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成全他两家罢。”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员外道:“大师两贯,孩子是谁的?”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还颜开道:“你出了一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依他又去了两贯钞,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外是如许吝啬苦克的,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送与先生。先生,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周秀才道:“甚事理?倒难为着先生。”陈德甫道:“只要久跋文得我陈德甫。”周秀才道:“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唤孩儿出来叮瞩他两句,我每去罢。”陈德甫叫出长命来。三个捧首哭个不住。分付道:“爹娘无法,卖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温饱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我们得便来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陈德甫只得去买些果子哄住了他,骗了出来。周秀才伉俪自去了。

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命,把前话一五一十对他说了。那贾长命虽是多年没人题破,见说了,转想幼年间事,还自模糊记得。仓猝跑到铺中来要认爹娘。陈德甫领他拜见,长命看了模样,吃了一惊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如何了?”周秀才道:“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浑家道:“恰是。叫甚么‘钱舍’?”秀才道:“我当时受他的气不过,那知便是我儿子。”长命道:“孩儿实在不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两口儿见了儿子,内心老迈喜好,终久乍会之间,有些生煞煞。长命过意不去,道是“莫非还记者泰安州的气来?”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对陈德甫道:“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些个。今将此一匣金银赔个不是。”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周秀才道:“自家儿子如何好受他金银赔罪?”长命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儿子内心不安,望爹娘姑息包涵。”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川资用尽。到得曹南处所,恰是暮夏季道,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宋时汀梁曹州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姓周名荣祖,字伯成,浑家张氏。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祖公公周奉,恭敬释门,起盖一所佛院。每日看经念佛,到他父亲手里,一心只做人家。为因补缀宅舍,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比及宅舍功完,抱病不起。人皆道是不信佛之报。父亲既死,家私里外,通是荣祖一个掌把。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要上朝应举。他与张氏生得一子,尚在溺褓,乳名叫做长命。只因妻娇子幼,不舍得抛摆,筹议三口儿同去。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银成锭的做一窖儿埋在前面墙下。怕路上不好照顾,只把琐细的金饰的,带些随身。房廓屋舍,着个当直的看管,他自去了。

话分两端。曹州有一个穷汉,叫做贾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夙起的,无那晚夕的。又不会做甚么谋生,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坯,担水运柴,做坌工糊口度日。晚间在破窑中安身。外人见他非常过的艰巨,都唤他做穷贾儿。倒是这小我禀性古怪拗别,常道:“老是普通的人,别人那等繁华豪华,偏我这般贫苦!”心中恨毒。有诗为证:

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原因。陈德甫踱到店里,问小二道:“在那边?”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小孩子长命,便道:“好个有福相的孩儿!”就问周秀才道:“先生,那边人氏?姓甚名谁?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周秀才道:“小生本处人氏,姓周名荣祖,因家业残落,无钱利用,将本身亲儿甘心过房与报酬子。先生你敢是要么?”陈德南道:“我不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无。如果要了这孩儿。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陈德甫道:“你跟着我来!”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本日个显报忘我,怎倒把阎君抱怨?

贫与富必然不成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计。(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他是极贫民,有了这很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且会摆拔,先把些琐藐小锞,买了一所屋子,住下了。逐步把窑里埋的,又搬将畴昔,安设好了。先假做些小买卖,渐渐衍将大来,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体味典库、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买卖,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水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有钱,常日叫他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又娶了一房浑家,倒是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一个承领。又有一件捣蛋:虽有如许大师私。生性吝啬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消,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要他把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以是又有人叫他做“悭贾儿”。请着一个老学究,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那馆不是讲授的馆,无过在解铺里上帐目。管些收钱举债的活动。贾员外平常与陈德甫说:“我在有家私,无个先人承,本身生不出,贩子上但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男是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也好。”说了不则一日,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的店小二:“倘有呼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铃之子,不在话下。

出了庙门去,真是时来福凑,刚好周秀才家里看产业直的,因家主出外未归,正贫乏川资,又晚间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别无可卖的,只要后园中这一垛旧坍墙。想道:“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姑息做川资度日。”走到街上,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卖。贾仁道:“我这家正要泥坯,讲倒代价,吾自来挑也。”公然走去说定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开了后园,一凭贾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头,土萝之类来脱手。刚扒倒得一堵,只见墙脚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簌簌的落将下去,恰象底下是空的。把泥拔开,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砖块普通大的金银,不计其数。中间又有小块零散楔着。吃了一惊道:“神明如此有灵!已应着昨梦。忸捏!本日有分做财主了。”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萝中,上边覆着泥土,装了一担。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粉饰,以待再挑。挑着担竟往居住破窑中,临时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

向来负债要还钱,冥府于斯倍灼然。

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内眠。

过得两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以后,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再过了五年,又生一个,共是两个儿子了。大的奶名叫做乞僧;次的奶名叫做福僧。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披星戴月,夙起晚眠,又且生性吝啬,一文不使,两文不消,不肯轻费着一个钱,把家私挣得偌大。可又捣蛋,普通两个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绝是相反。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打赌,养婆娘,做后辈,把钱钞不着疼热的利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挣来的,老迈的心疼。福僧每日有人来索债,多是瞒着家里外边借来破钞的。张善友要做豪杰的人,怎肯叫儿子被人逼迫流派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那乞僧只叫得苦。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恨着小孩儿荡费,偏亏损了。立个主张,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他弟兄们各一分,老伉俪留一分。等做家的自做家,破败的自破败,免得歹的累了好的,一总残落了。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肠,倒要分了,自在安闲,别无拘束,正中下怀,家私到手,正如汤泼瑞雪,风卷残云。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荡荡了。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也白没有了,便去打搅哥哥,不由他不该手。连哥哥的,也布摆不来。他是个做家的人,怎生受得过?气得成病,一卧不起。求医无效,看看至死。张善友道:“立室的倒有病,败家的倒无病。五行中如何如许倒置?”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头,说不出来。

那乞僧气蛊已成,毕竟不痊,死了。张善友伉俪大痛无声。那福僧见哥哥死了,另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妈妈见如此风景,一发舍不得大的,整天哭泣,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没有一些痛苦,带者丁忧,只在花街柳陌,每日混帐,淘虚了身子,害了痨瘵之病,又看看死来。张善友此时急得没法可施。便是败家的,留得个种也好,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恰是:宿世必定此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半夜油尽的灯,不觉的息了。

一日。张善友要到东岳庙里烧香求子去,对浑家道:“我去则去,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银两,前日是你收着,若他来取时,非论我在不在,你便与他去。他若要斋吃,你便清算些蔬莱斋他一斋,也是你的功德。”李氏道:“我晓得。”张善友自烧香去了。去后,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却来问张善友取这项银子。李氏便白赖道:“张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没有人寄其么银子。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了?”和尚道:“我前日亲身托付与张父老,父老清算出去托付孺人的,如何说此话?”李氏便矢语道:“我若见你的,我眼里出血。”和尚道:“这等说。要赖我的了。”李氏又道:“我赖了你的,我堕十八层天国。”和尚见他矢语,明知白赖了。争奈他是个女人家,又不好与他争辩得。和尚没计何如,合着掌,念声佛道:“阿弥陀佛!我是十方抄化来的布施。要补缀佛殿的,存放在你这里。你如何要赖我的?你此生当代赖了我这银子,到那生那世上不得要填还我。”带者悲恨而去。过了几时,张善友返来,问起和尚银子。李氏哄丈夫道:“刚你去了,那和尚就来取,我双手还他去了。”张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元来恰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伉俪两个。只因儿子卖了,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考虑要来贾家探取儿子动静。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考虑赚他儿文,来央庙官。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因他也是个穷秀才,庙官美意拣这搭洁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命见这带地好,叫兴儿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喝道:“穷弟子快走开!让我们。”周秀才道:“你们是甚么人?”兴儿就打他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甚么人?”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在这里住的。甚么‘钱舍’来赶得我?”长命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兴儿正在厮扭,周秀才大喊,轰动了庙官,走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礼?”兴儿道:“贾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息。”庙官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你如何用强,夺他的宿处?”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贯钱。借这埚儿地步安息。”庙官见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劝他两个另换个地点。周秀才好生不伏气,没奈他何,只依了。明日烧香罢。各自散去。长命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外,掌把了偌大师私,不在话下。

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灰尘堆积;女子脚根罗袜,两边泥土粘连。定然整天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张善友虽是常日不象意他的。现在自念两儿皆死,妈妈亦亡,单单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甚么罪业。目前如此果报得没下稍!”一头仇恨,一头想道:“我这两个业种,是东岳求来的,不争被你阎君勾去了。东岳敢不晓得?我现在到东岳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灵。勾将阎神来,或者还了我个把儿子,也不见得。”也是他苦痛无聊,痴心想到此,公然到东岳跟前哭诉道:“老夫张善友平生修善,便是俺那两个孩儿和妈妈,也未曾做甚么罪恶,却被阎神勾将去,单剩得老夫。只望神明将阎神追来,与老夫折证一个明白。若公然该受这业报。老夫死也得瞑目。”诉罢,哭倒在地,一阵昏沉晕了去。昏黄之间,见个鬼使来对他道:“阎君有勾。”张善友道:“我正要见阎君,问他去。”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阎君道:“张善友,你如安在东岳告我?”张善友道:“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未曾犯下甚么罪恶,一时都勾了去。有此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阎霸道:“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张善友道:“怎不要见?”阎王命鬼使:“召将来!”只见乞僧,福僧两个齐到。张善友喜之不堪。先对乞僧道:“大哥,我与你家去来!”乞僧道:“我不是你甚么大哥,我当初是赵廷玉,分歧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现在加上几百倍利钱,还了你家。俺和你不亲了。”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只得对福僧说:“既如此,二哥随我家去了也罢。”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么二哥,我宿世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现在也加百倍还得我够了。与你没相干了。”张善友吃了一惊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怎生得妈妈来一问便好?”阎王已知其意,说道:“张善友,你要见浑家不难。”叫鬼卒:“与我开了酆都城,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鬼卒回声去了。只见押了李氏,披枷带锁到殿前来,张善友道:“妈妈,你为何事,如此享福?”李氏哭道:“我生前分歧混赖了五台山和尚百两银子,身后叫我历遍十八层天国,我好苦也!”张善友道:“那银子我只道还他去了,安知赖了他的?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扯着张善友大哭,阎王大怒,拍案大喝。张善友不觉惊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梦,明显白白,才觉悟多是宿世的朋友借主。住了悲哭,削发修行去了。

诗云:

方信道暗室负心,难逃他神目如电。

陈德甫先出来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一贯所托寻孩子的,如何了?”陈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在那边?”陈德甫道:“现在门首。”员外道:“是个甚么人的?”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员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的来卖后代?”员外道:“叫他出去我看看。”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领他同儿子出来。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心上喜好道:“公然好个孩子!”就问了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这个小的,必要他立纸文书。”陈德甫道:“员外要如何样写?”员外道:“无过写道:‘立文书人或人,因口食不敷,情原将本身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陈德甫道:“只叫‘员外’够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员外道:“我不是财主,莫非叫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顾着道:“是,是。只依着写‘财主’罢。”员外道:“另有一件要紧,前面须写道:‘立约以后。两边不准翻悔。如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道:“这等,那正钱但是多少?”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多少!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

两口儿带了小孩子,到一个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但是要买酒吃的?”周秀才道:“不幸,我那得钱来买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秀才道:“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返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肚里无食,来这里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无妨。那一个顶着屋子走哩!”秀才道:“多谢哥哥。”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抖抖的寒噤不住。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叹道:“我才说没钱在身边。”小二道:“不幸,不幸!那边不是积福处?我舍与你一杯烧酒吃,不要你钱。”就在招财亨通面前那扶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周秀才吃了,觉道和暖了好些。浑家在旁,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得口,正与周秀才说话。店小二晓对劲思,想道:“故意做情面,便再与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谢了,接过与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命,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泪来道:“我两个也是这哥哥美意与我每吃的,怎生又有获得你?”小孩子便哭将起来。小二问知原因,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就问秀才道:“看你如许艰巨,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时撞不着人家要。”小二道:“有小我要,你与娘子筹议去。”秀才对浑家道:“娘子你听么,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温饱,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他有小我家要。”浑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与他去罢。”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小二道:“好教你们喜好。这里有个大财主,未曾生得一个后代,正要一个小的。我现在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寻将一小我来。”

周秀才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了。开来一看,吃了一惊,元来这银子上凿着“周奉记”。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陈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字记下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陈德甫接过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却在贾家?”周秀才道:“门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已后返来,尽数都不见了,乃至赤贫,卖了儿子。”陈德甫道:“贾老员外原系穷鬼,与人脱土坯的。今后俄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着了,以是如此。他不生后代,就过继着你家儿子,承领了这家私。物归旧主,难道天意!怪道他常日一文不使,两文不消,不舍得华侈一些,元来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此替你家看管罢了。”周秀才伉俪感慨不已,长命也自惊奇。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子,送与陈德甫,答他昔年两贯之费。陈德甫推让了两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也赏了他一锭。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健忘多时了。谁知出于不料,得此重赏,欢天喜地去了。

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动静。一贯不回家,把巷陌多陌生了。在街上一起慢拜候,俄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个药铺,牌上写着“施药”,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伉俪两口走到铺中,谢那先生。先生道:“不劳谢得,只要与我立名。”指着招牌上字道:“须记我是陈德甫。”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对浑家道:“这陈德甫名儿好熟,我那边曾会过来,你记得么?”浑家道:“俺卖孩儿时,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恰好问他。”又走去叫道:“陈德甫先生,可认得门生么?”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善。”周秀才道:“先生也这般老了!则我便是卖儿子的周秀才。”陈德甫道:“还记我赍发你两贯钱?”周秀才道:“此恩无日敢忘,只不知现在我那儿子好么?”陈德甫道:“好教你欢乐,你孩儿贾长命,现在长立成人了。”周秀才道:“老员外呢?”陈德甫道:“克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个悭刻的人!”陈德甫道:“现在你孩儿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了。且是仗义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陈先生,怎生着我见他一面?”陈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寻将他来。”

长命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刚才匣中所剩的,交还儿子,叫他明日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痛苦。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时节,盖所佛堂,伉俪两个在内双修。贾长命仍旧复了周姓。贾仁空做了二十年财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与他没帐。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人间人枉使坏了心机。有标语四句为证:

普通带眼安眉汉,何事囊中偏没钱?

正在迷惑间,俄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张善支出去相见了,问道:“徒弟何来?”和尚道:“老衲是五台山和尚,为因佛殿坍损,下山来抄化修造。抄化了多时,积得有两百来两银子,还少些个。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取消的,今要往别处去逛逛,讨这些布施。身边统统银子,不便照顾,恐有失所,要寻个存放的去处。一时无有。一起访来,闻知父老好善,是个驰名的施主,特来存放这一项银子。待别处讨足了。就来取回本山去也。”张善友道:“这是胜事,师父尽管存放在寒舍,万无一误。只等师父事毕来取便是。”当下把银子看验明白,点计件数,拿出来托付与浑家了。出来留和尚吃斋。和尚道:“不劳施主费斋。老衲心忙要去募化。”善友道:“师父银子,弟子托付浑家收幸亏内里。倘若师父来取时,弟子出外,必预先分付伏贴,交还师父便了。”和尚别了自去抄化。那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手,满心欢乐,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两,这和尚倒送将一百两来,岂不是补还了我的缺?另有很多哩!”就起一点心,打帐要赖他的。

鄙人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只因有个贫人,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替他看管了多少年,一钱不破。厥后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这事更奇,听鄙人剖明一遍。

却说人生财物,皆有分定。若不是你的东西,即使勉强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还别人的。向来因果报应的说话,其事非一,难以尽述。鄙人先拣一个稀少些的,说来做个得胜头回。晋州古城县有一小我,名唤张善友。常日看经念佛,是个好善的父老。浑家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要做些小便宜活动。伉俪两个度日,未曾生男育女,家道尽安闲好过。当时本县有个赵廷玉,是个贫难的人,常日也守本分。只因一时母亲亡故,无钱葬埋,晓得张善友家事不足,起心要去偷他些来用。算计了两日,公然被他挖个墙洞,偷了他五六十两银子去,将母亲殡葬讫。自想道:“我本不是没去处的,只因家贫无钱葬母,做出这个短头的事来,扰了这一家人家,此生当代还不的他,来生来世是必填还他则个。”张善友次日起来,见了壁洞,晓得失了贼,查点家财,箱笼里没了五六十两银子。张善友是个大族,也不非常放在心上,道是命该失脱,叹口气罢了。唯有李氏切切于心道:“有此一项银子,做很多事,生很多利钱,怎舍得白白被盗了去?”

若使得来非分内,终须有日复复原。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命,三口儿应举去后,怎奈运气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屋子。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今后衣食艰巨。干脆把这所屋子卖了,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恰是:时来风送膝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说那贾仁心中不伏气,每日得闲空,便走到东岳庙中苦诉神灵道:“小人贾仁特来祷告。小人想,有那等骑鞍压马。穿罗著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烧地眠,炙地卧,兀的不穷杀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繁华。也为斋憎布施,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上圣不幸见咱!”日日如此。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公然被他哀告不过,打动起来。一日祷告毕,睡倒在廊檐下。一灵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问他整天埋天怨地的原因。贾仁把媒介再述一遍,要求不已。灵派侯也有些怜他,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食禄,有无多寡之数。增福神查了答复道:“此人宿世不敬六合,不孝父母,毁僧谤佛,杀生害命,抛摆净水,作贱五谷。当代当受冻饿而死。”贾仁传闻,慌了,一发要求不止道:“上圣,不幸见!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我是必做个好人。我爹娘在时,也是极力奉侍的。亡化以后,不知甚么原因,倒置一日穷一日了。我也在爹娘坟上烧钱裂纸,浇茶奠酒,泪珠儿至今未曾干。我也是个行孝的人。”灵派侯道:“吾神试点检他常日所为。虽是不见别的善事,倒是穷养父母,也是有的。本日据着他埋天怨地,合法冻饿,念他一点小孝。可又道: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知名之草。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临时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借与他些。与他一个假子,奉侍至死,偿他这一点孝心罢。”增福神道:“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他家福力所积,阴功三辈,为他拆毁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时折罚。现在把那家的福力,权借与他二十年,待到期限已足,着他双手交还本主,这个可不两便?”灵派侯道:“这个使得。”唤过贾仁,把前话分付他明白,叫他牢服膺取:“比及你做财主时,索还的早在那边等了。”贾仁叩首,谢了上圣济拔之恩,内心道:“已是财主了!”出得门来,骑了高头骏马,放个辔头。那马见了鞭影,飞也似的跑,把他一跤颠翻,大喊一声,倒是南柯一梦,身子还睡在庙檐下。想一想道:“恰才上圣清楚的对我说,那一家的福力,借与我二十年,我现在该做财主。一觉醒来,财主在那边?梦是心头想,信他则甚?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叫我寻泥坯,我不免除寻问一家则个。”

那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得意其乐,就叫他做了贾长命。晓得他已有知觉,不准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准他周秀才通动静来往,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公开移花接木,已自双手把人家交还他。那长命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健忘了,只认贾员外是本身的父亲。可又捣蛋,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消,他却心性阔大,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类似。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当时妈妈亡故,贾员外抱病不起。长命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后与家仆兴儿开了库,带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庙上来,此时恰是三月二十六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那庙上的人,好不来的多!天气已晚,拣着廓下一个洁净处所安息。可先有一对儿老伉俪在那边。但见:

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一千贯”,周秀才停了笔道:“这等,我正钱但是多少?”陈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这等说,他道:‘我是个臣富的财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的。着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说得是。”依他写了,却把端庄的卖价竟未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晓得这些骗局,只道口里说得好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埋头苦克算人,讨着小更宜,口里便甜如蜜,也听不得的。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

是那个碾就琼瑶往下筛?是那个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拾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酋献访戴,则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灰尘!目睹得一家受尽百般苦,可如何十谒朱门九不开,委实难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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