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夫如隙驹,陈秀才风花雪月了七八年,将家私弄得洁净快了。马氏常常苦劝,只是旧性不改,本日三,明日四,虽不比日前的松快轻易,手头也还棚凑得来。又破钞了半年把,现在却有些火急了。马氏倒也看得透,道:“干脆等他败完了,倒有个住场。”以是再不去劝他。陈秀才燥惯了脾胃,一时那边变得转?倒是没银子利用,世人撺掇他写一纸文契,往那三山街开解铺的徽州卫朝奉处借银三百两。那朝奉又是一个爱财的魔君,终是陈秀才的名头还大,卫朝奉不怕他还不起,遂将三百银子借与,三分起息。陈秀才自将银子还是去破钞,不题。

慧空空昧己,贾实实仁心!

诗曰:

陈秀才自此规复了庄,便将余财非常作家,竟成富室。后亦举孝廉,不仕而终。陈禄走在外京多时,方才重到陈家来。卫朝奉偶然撞着,情知入彀,倒是房契已还,当日一时短促中事,又没个把柄,无可申辨处。又毕竟不知人腿来源,到底怀着鬼胎,只得忍着罢了。这便是“陈秀才妙策赚原房”的话。有诗为证:

次日,贾秀才起个朝晨,往库房中取天平,总勾了一百四十二两之数。着一个仆人跟了,径投李中外来。李生方才起家,梳洗不迭,忙叫老娘煮茶。没柴没火的,弄了一夙起,煮不出一个茶。贾秀才会了他每的意,忙叫仆人请李生出来,讲一句话就行。李生出来道:“贾兄有何见教,俯赐宠临?”贾秀才叫仆人将过一个小手盒,取出两包银子来。对李生道:“此包中银十二两,可偿此处仆人。此包中银一百三十两,兄可将去与慧空长老赎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令堂之忧,并兄居住亦有定所,此小弟之愿也。”李生道:“我兄说那边话!小弟鄙人,一母不能自赡,贫苦当日受之。屡承周给,已出望外。复为弟无家可依,乃累仁兄费此重资,赎取原屋,即便弟居之。亦不平稳。荷兄高谊,敢领租价一十二金;赎屋之资,断不敢从命。”贾秀才道:“我兄差矣!我两人交契,专以义气为重,何乃以财利介怀?兄但收之,以复故业。不必再却。”说罢,将银放在桌上,竟自出门去了。李生仓猝出来,叫道:“贾兄转来,容小弟作谢。”贾秀才不顾,竟自去了。李生心下想道:“天下可贵如许义友,我若不受他的,贰心决反不快。且将去取赎了屋子,如有得志之日,必厚报之!”当下将了银子,与母亲商讨了,前去赎屋。

那陈禄是陈秀才极得用的人,为人奸佞,陈秀才每事必与他商讨。当时对他说道:“我受那卫家狗奴的气,无处出豁,他又不肯出屋还我,怎得个计算摆布他便好?”陈禄道:“便是官人也是繁华过来的人,又不是小家子,如何受这些狗蛮的气!我们看不过,常想与别性命相搏,替官人泄恨。”陈秀才道:“我现在有计在此,你须依着我,如此如此而行,自有重赏。”陈禄不堪之喜,道:“好计!好计!”唯唯从命,依计而行。当夜各自散了。次日,陈禄穿了一身宽广衣服,央了常日与仆人家来往得好的陆三官做了媒人,引他望对湖去投奔卫朝奉。卫朝奉见别人物整齐,说话俗俐,收纳了,拨一间房与他歇落。叫他穿房入户利用,且是勤谨得用。过了月余,忽一日,卫朝奉夙起寻陈禄叫他买柴,却见房门开着,看时不见在内里。到各处寻了一会,则不见他。又着人四周找寻,多回说不见。卫朝奉也未曾费了甚么本钱在他身上,也不甚要紧。正要寻原媒来问他,只见陈秀才家三五个仆人到卫家说道:“我家一月前,逃脱了一小我,叫做陈禄,闻得陆三官领来投奔你家。快叫他出来随我们去,不要藏匿过了。我家主告知着状哩!”卫朝奉道:“便是一月前一小我投奔我,也不晓得是你家的人。不知何故,前夕俄然逃去了,委实没此人在我家。”世人道:“岂有又逃的理?清楚是你藏匿过了,利用我们。既不在时,除非等我们搜一搜看。”卫朝奉托大道:“便由你们搜,搜不出时,吃我几个面光。”世人一拥入来,除了老鼠穴中不搜过。卫朝奉正待发作,只见世人发声喊道:“在这里了!”卫朝奉不知是甚事头,近前来看,元来在土松处翻出一条死人腿。卫朝奉惊得目睁口呆,世人一片声道:“已定是卫朝奉将我家此人殛毙了,埋这腿在这里。去请我家相公到来,筹议去出首。”

过了几日,陈秀才又着人去催促出房。卫朝奉却道:“需求找勾了补缀改革的银子便去,不然时,决不搬出。”催了几次,只是如此推托。陈秀才仇恨之极,道:“这厮恁般恃强!若与他经官动府。虽是理上说我不过,一定处得畅快。渐渐地寻个计算措置他,不怕你不搬出去。当初呕了他的气,未曾泄得,他本日又来欺负人,此恨如何消得!”当时恰是十月中旬气候,月明如昼,陈秀才偶尔走出湖房上来步月,闲行了半响。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只见秦准湖里上流头,黑洞洞退将一件物事来。陈秀才谛视一看,吃了一惊。元来一个死尸,倒是那扬子江中流入来的。那尸却好流近湖房边来,陈秀才正为着卫朝奉一事迟疑,沉默自语道:“有计了!有计了!”便唤了家僮陈禄到来。

贾秀才带了两个家僮,径走到昭庆寺左边来,见慧空家门儿开着,踱将出来。问着个小和尚,说道:“师父陪客吃了几杯早酒,在搂上打盹。”贾秀才叫两个家僮住鄙人边。信步走到胡梯边,悄悄蓦将上去。只听得鼾之声,举目一看,瞥见慧空脱下衣帽熟睡。楼上四周有窗,多关着。贾秀才走到后窗缝里一张,见对楼一个幼年妇人坐着做针指,看风景是一个大户人家。贾秀才低头一想道:“计在此了。”便走过前面来,将慧空那僧衣僧帽穿戴了,悄悄地开了后窗,嘻着脸与那对楼的妇人各式调戏,直惹得那妇人焦燥,跑下楼去。贾秀才也仍复脱下衣帽,放在旧处,悄悄下楼,自归去了。

陈秀才吃搅不过,没极何如,只得出来与那原中说道:“卫家那主银子,本利共该六百两,我现在一时候委实无所措置,隔湖这一所庄房,约值干余金之价,我意欲将来准与卫家,等卫朝奉找足我令媛之数罢了。各位与我全面此事,自当相谢。”世人料道无银得还。只得应允了,去对卫朝奉说知。卫朝奉道:“我已曾在他家庄里看过。这所庄子怎便值得这一千银子?也亏他开这张大口。就是只准那六百两,我也还道过分了些,你们众位怎说如许话?”原中道:“朝奉,这座庄居,六百银子也不能勾得他。乘他此时宽裕之际,胡乱找他百把银子,准了他的庄,极是便宜。倘如有一个出钱主儿买了去,要如许美产就不能勾了。”卫朝奉传闻。紫胀了面皮道:“当初是你每世人总承我如许好主顾,放债、放债,本利涓滴未曾见面,反又要我拿出银子来。我又不等屋住。要这所败落屋子做甚么?若只是这六百两时,便认亏些准了;不然时,只将银子还我。”就叫伴当每随了原中去说。

说话的,只说那秦淮风景,没些来源。看官有所不知,鄙人就中单表近代一个驰名的富郎陈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马氏,极是贤德,治家节约。陈秀才有两个所:一所庄房,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湖口。庄房却在对湖。那陈秀才专好结客,又喜风月,每日呼朋引类,或往青楼嫖妓,或落游船喝酒。帮闲的不离摆布,筵席上必有红裙。清唱的时供新调,修痒的百样腾挪。送花的日逐荐鲜,司厨的多方献异。又道是:“利之地点,无所不趋。”为因那陈秀才是个撒漫的都总管,以是那些世人多把做一场好买卖,齐来趋奉他。如果无钱吝啬的人,休想见着他每的影。当时南都城里没一个不晓得陈秀才的。陈秀才又吟得诗,作得赋,做人又极温存帮衬,合行院中姊妹,也没一个不喜好陈秀才的。好不受用!好不欢愉!公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试看横事无端至,只为平生种毒赊。(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且说慧空正睡之际,只听得下边乒乓之声,一向打将出去。十来个男人,一片声骂道:“贼秃驴,敢如此无状!公开楼窗对着我家内楼,不知躲避,我们一贯不说;本日反大胆把俺家主母调戏!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我们只不准他住在这里罢了!”慌得那慧白手足无措。顷刻间,世人赶上楼来,将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将慧空浑身衣服扯得粉碎。慧空道:“小僧何尝敢向宅上看一看?”世人不由分辩。夹嘴夹面只是打,骂道:“贼秃!你只搬去便罢,不然时,见一遭打一遭。莫想在此处站一站脚!”将慧空乱又出门外去。慧空晓得那人家是郝上户家。不敢分辩,一溜烟进寺去了。

一小我仓猝去请了陈秀才到来。陈秀才大发雷霞,嚷道:“性命关天,怎便将我家人殛毙了?不去府里出首,更待何时!”叫世人提了人腿便走。卫朝奉搭搭地抖着,拦住了道:“我的爷,委实我未曾暗害性命。”陈秀才道:“放屁!这小我腿那边来的?你只到官辩白去!”那富的人,怕的是见官,况是性命?只得哀告道:“且渐渐筹议,现在凭陈相公怎地处罚,饶我到官罢!怎吃得这个没头官司?”陈秀才道:“当初图我财产,不肯找我银子的是你!本日占住屋子,要我找价的也是你!恁般刁悍,本日又将我家人收留了,谋死了他!恰好公报私仇,却饶不得!”卫朝奉道:“我的爷,是我不是。甘心出屋还相公。”陈秀才道:“你如何谎说添造房屋?你现在只将我这三百两利钱出来还我,补缀庄居,写一纸伏辨与我,我们便净了口,将这只脚烧化了,此事便泯然无迹。不然时本日天清日白,在你家里搜出人腿来,人目昭彰,一传出去,不到得轻放过了你。”卫朝奉委曲无伸,却只要没事,只得写了伏辨,递与陈秀才。又逼他兑还三百银子,催他出屋。卫朝奉没何如,连夜搬往三山街解铺中去。这里自将腿藏过了。陈秀才那一口气,方才消得。你道卫家那人腿是那边的,元来陈秀才十月半步月之夜,偶见这死尸退来,却叫家僮陈禄取下一条腿。次日只做陈禄去投奔卫家,却将那只腿悄地带入。乘他每不见,却将腿去埋在空外伏贴,还是走了回家。这里只做去寻陈禄,将那人腿搜出,定要告官,他便镇静,没做理睬处,只得出了屋去。又要他白归还这三百银子利钱,此陈秀才之奇策也。

话说杭州府有一贾秀才,名实,家私巨万,心灵机巧,豪侠好义,专好结识那一班有义气的朋友。如果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家窘蹙聘,他便捐帮助其完配;有那负债还不起的,他便替人补偿。又且路见不平,专要与那瞒心昧已的人作对。假如有人恃强,他便出奇计以胜之。各种快事,未可列举。现在且说他一节助友赎产的话。

钱塘有个姓李的人,虽习儒业,尚未游痒。家极贫篓,事亲至孝。与贾秀才相契,贾秀才经常周济他。一日,贾秀才邀李生喝酒。李生到来,心下怏怏不乐。贾秀才迷惑,饮了数巡,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李兄有何苦衷,对酒不欢?何不使小弟相闻?或能分忧万一,未可知也。”李生叹口气道:“小弟有些苦衷,别个面前也不好说,我兄垂问,敢不实言!小弟先前曾有斗室一所,在西湖口昭庆寺左边,约值三百余金。为因负了寺僧慧空银五十两,积上三年,本利共该百金。那和尚倒是好利的前锋,趋势的元帅,整天索债。小弟手足无措,只得将屋子准与他,要他找足三百金之价。那和尚知小弟别无他路,用心不要屋子,只顾索银。小弟只得短价将房准了,凭众处罚,找得三十两银子。才交得过,和尚就搬出来住了。小弟自同老母搬往城中。赁房居住。今因主家租钱比年不楚,他家日来催小弟出屋,老母忧愁成病,以此烦恼。贾秀才道:“元来如此。李兄何不早说?敢问所负彼家租价多少?”李生道:“每年四金。今共欠他三年租价。”贾秀才道:“此事一发不难。彻夜且尽欢,明早自有区处。”当日酒散相别。

世人一齐多到陈家来,细述了一遍,气得那陈秀才目睁口呆。却待要发话,实是本身做差了事。又没对于处银子,如何好与他争论?只得赔个笑面道:“如果令媛不值时,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罢。当草缔造时,实费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数,今也论不得了。再烦各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则个。”世人道:“难,难,难。方才我们只说得百把银子,卫朝奉兀自变了脸道:‘我又不等屋住!若要找时,只是还我银子。’这般口气,相公却说个‘八百两’三字,一万世也不成!”陈秀才又道:“财产重事,岂能一说便决?卫朝奉见头次索价大多,故作难色,今又减了二百之数,莫非另有不肯之理?”世人吃央不过,只得又来对卫朝奉说了。卫朝奉也不承诺,进起了面皮,竟走出来。唤了四五个伴当出来,对世人道:“朝奉叫我每陈家去讨银子,准房之事,不要提及了。”世人感觉败兴,只得又同了伴当到陈家来。世人也不回话,那几个伴当一片声道:“朝奉叫我们来坐在这里,等兑还了银子方去。”陈秀才传闻,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对世人道:“可为我婉款了他家伴当归去,容我再作事理。”世人做歉做好,劝了他们归去,世人也各自散了。

陈秀才一肚皮的鸟气,没处出豁,走将出去,捶台拍凳,短叹长叹。马氏看了他这些风景,心下已高傲白。用心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馆秦楼,痛饮酣酒,彻夜遣兴?却在此处咨嗟愁闷,也感觉少些风月了。”陈秀才道:“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当初只为不听你的好言,忒看得财帛轻易,致本日受那徽狗这般呕气。欲将那对湖庄房准与他,要他找我二百银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顾索债。又着数个伴当住在吾家坐守,幸亏世人解劝了去,明早必然又来。莫非我这所庄房止值得六百银子不成?现在却又没何如了。”马氏道:“你当初撒漫时节,只道家中是那无底之仓,长流之水,上千的用度了去,谁知到得本日,要别人找这一二百银子却如此烦难。既是他不肯时,只索准与他罢了,闷做甚的?若象三年前时,再有几个庄子也准去了,安在乎这一个!”陈秀才被马氏数落一顿,冷静无言。当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餐,洗了脚手睡了。又道是欢娱嫌夜短,孤单恨更长。陈秀才有这一件事在心上,翻来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鸣唱,身子困乏,腾胧思睡。只听得家僮三五次出去讲道:“卫家来讨银子一夙起了。”陈秀才忍耐不住,一骨碌扒将起来,请拢了众原中,写了一纸卖契:将某处庄卖到某处银六百两。将出来交与世人。世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答复卫朝奉。陈秀才固然愤恚不过,却免了门头不清净,也只索罢了。那卫朝奉也不是不要庄房。也不是真要银子,见陈秀才非常宽裕,只是逼债,不怕那庄子不上他的手。现在陈秀才公然吃逼不过,只得将庄房准了。卫朝奉称心对劲。已无话说。

陈秀才返来,对世人道:“庄居一无所增,如何却要我找银子?当初我将这庄子抵债,要他找得二百银子,他乘我手中宽裕,妄图财产,各式勒掯,上了他手,本日又要反找!将猫儿食拌猫儿饭,天理安在?我陈某当初软弱。本日不到得与他作弄。世人可将这六百银子交与他,教他出屋还我。只这等,他已得了三百两利钱了。”世人本自不敢去对卫朝奉说,却见陈秀才搬出好些银子,已自酥了半边,把那昔日的阿谀腔子重整起来,都应道:“相公说的是,待小人们去说。”世人将了银子去交与卫朝奉。卫朝奉只说少,不肯收;倒是说世人不过,只得临时收了。却只不说出屋日期。世人道他收了银子,大头已定,取了一纸收票来,答复了陈秀才。俱各散讫。

却说那陈秀才自那准庄以后,心下好不懊恨,整天眉头不展,废寝忘餐。经常咬牙切齿道:“我若得志,必当报之!”马氏见他如此,说道:“不怨本身,反恨别人!别个有了银子,天然千方百计要寻出便益来,谁象你将了别人的银子用得落得,不知曾干了一节甚么端庄事件。平白地将如许美产贱送了!莫非是别人央及你的不成?”陈秀才道:“事到现在,我岂不知自悔?但作过在前,悔之无及耳。”马氏道:“说得好听,怕口里不象内心,‘自悔’两字,也是极难的。又道是:‘败子若收心,如同鬼变人。’这时节手头不敷,只好缩了头坐在家里痛恨;有了一百二百银子,又好去风骚撒漫起来。”陈秀才叹口气道:“娘子兀自不知我的苦衷!人非草木,岂得无知!我当初实是不知稼墙。被人鼓励,朝歌暮乐,耗了家私。今已历尽苦楚,受人冷酷。还想着‘风月’两字,真丧心之人了!”马氏道:“恁他说来,也另有些志气。我道你不到乌江心不死,今已到了乌江,这心原也该死了。我且问你,假如有了银子。你却待做些甚么?”陈秀才道:“如有银子,必先规复了这庄居,热诚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气。其外或开个铺子,或置些地步,随缘度日,以待成名,我之愿也。若得令媛之资,也就勾了。却那边得这银子来?只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说罢往桌上一拍,叹一口气。

这却还不是正话。现在且说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定都之地,鱼龙窜改之乡。那金陵城傍着石山筑起。故名石头城。城从水门而进,有那秦淮十里楼台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挖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着扬子江,迟早两潮,那大江中各式物件,常常随潮势流将出去。湖里有画舫名妓。歌乐宏亮,仕女鼓噪。两岸柳荫夹道,隔湖画阁争辉。花栏竹架,常凭韵客联吟;绣户珠帘,时露娇娥半面。酒馆十三四周,茶访十六八家。端的是繁华盛地,繁华名邦。

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

却说那卫朝奉平素是个极刻剥之人。初到南京时,只是一个小小解铺,他却有各式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定别人将东西去解时,他却把那九六七银子,充作纹银,又将小小的等子称出,还要欠几分兑头。厥后赎时,却把大大的天平兑将出来,又要你找足兑头,又要你补勾成色,少一丝时,他则不发货。又或有将金银珠宝金饰来解的,他看得金子有非常成数,便一模二样,公开里打造来换了;粗珠换了细珠,好宝换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细述。那陈秀才这三百两债务,卫朝奉故意要盘他这所庄房,等闲再不叫人来讨。巴巴的盘到了三年,本利却好一个对合了,卫朝奉便着人到陈家来索债。陈秀才当时已弄得瓮尽杯干,只得收了心,在家读书,见说卫家索债。内心没做理睬处。只得三回五次回说:“不在家,待归时来讨。”又道是,怕见的是怪,难躲的是债。是这般回了几次。他家也天然不信了。卫朝奉每日着人来催逼,陈秀才则不出头。卫朝奉只是着人上门坐守,乃至以浊语相加,陈秀才忍气吞声。恰是:

到了昭庆寺左边旧房门首,出去问道:“慧空长老在么?”长老听得,只道是甚么施主到来,仓猝出来驱逐。却见是李生,把这足恭成分,多放做冷酷的腔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礼请坐,也不讨茶。李生却将那赎房的说话说了。慧空便有些变色道:“当初卖屋时,未曾说过厥后要取赎。就是要赎,原价虽只是一百三十两,现在我们又增造很多披屋,装折很多质料,值很多了。今官人须是补出这些帐来,任凭取赎了去。”这是慧空清楚晓得李生拿不出银子,用心勒掯他。实是何曾添造甚么屋子?又道是“人穷志窄”,李生听了这句话,便以为真。心下想道:“莫非还又去要贾兄找足银子取赎不成?我原不肯受他银子赎屋,今落得借这个名头,只说和尚索价太重,不容取赎,还了贾兄银子,心下也到安稳。”即便辞了和尚,走到贾秀才家里来,备细述了和尚言语。贾秀才大怒道:“叵耐这秃厮恁般可爱!僧家四大俱空,反要瞒心昧己,图人财利。当初如此卖,今只如此赎,缘何平白地要增价银?财帛虽小,道理难容!撞在小内行里,待作个计算措置他,不怕他不容我赎!”当时留李生吃了饭,别去了。

人生碌碌饮贪泉,不畏官司不顾天。

撒漫固然会破家,欺贪克剥也难夸!

何必广斋多忏悔?让人一着最为先。

马氏微微的笑道:“若公然依得这一段话时,想这令媛有甚难处之事?”陈秀才见说得有些来源,赶紧问道:“银子在那边?还是去与人挪借?还是去与朋友们结会?不然银子从那边来?”马氏又笑道:“若挪借时,又是一个卫朝奉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凹凸。见你这般时势,阿谁朋友肯出银子与你结会?还是求着自家屋里,或者有些活路,也不成知。”陈秀才道:“自家屋里求着兀谁的是?莫非娘子有甚扶助小生之处?望乞娘子提掇指导小生一条路头,真莫大之恩也!”马氏道:“你平时那一班同欢同赏。知间见机的朋友,怎没一个来瞅睇你一瞅睇?元来本日原只好对着我说甚么提掇也不提掇。我女流之辈,也没甚提掇你处。只要与你说一说过。”陈秀才道:“娘子有甚说话?任凭措置。”马氏道:“你现在当真收心务实了么?”陈秀才道:“娘子,怎还说这话?我陈珩若再向花柳丛中看脚时,永久出息不言,死于非命!”马氏道:“既恁他说时,我便赎这庄子还你。”

有钱神也怕,到得无钱鬼亦欺。早知本日来忍辱。却悔当初大燥脾。

贾秀才探知此信,知是入彀,悄悄好笑。过了两日,走去约了李生。说与他这些原因,连李生也笑个不住。贾秀才即便将了一百三十两银子,同了李生,寻见了慧空,说要赎屋。慧空开端见李生一身,言不惊人,貌不动听,另是普通说话。今见贾秀才是个富户,带了家僮到来,况刚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这地点,料然住不平稳,分歧与郝家内楼相对,必经常来寻我不是。由他赎了去,省了些是非罢。”便一口答允。兑了原银一百三十两,还了原契,屋子付与李生自去办理。那慧空要讨别人便宜,谁知反吃别人弄了。此便是贪婪过分之报。厥后贾生中了,直做到内阁学士。李生亦得登第仕进。两人相契,至死稳定。恰是:

说罢,取了钥匙直开到配房里一条黑弄中,指着一个皮匣,对陈秀才道:“这些东西,你可将去赎庄;余下的,可原还我。”陈秀才喜自天来,却另有些半信不信,揭开看时,只见乌黑的摆着银子,约有千余金之物。陈秀才看了,不觉掉下泪来。马氏道:“官报酬何哀痛?”陈秀才道:“陈某不肖,将家私荡尽,赖我贤妻熬平淡守,积累下诺多财物,使小生规复故业,实是在为男人,无地可自容矣!”马氏道:“官人既能改过改过,便是家门有幸。明日可便去赎取庄房,不必迟延了。”陈秀才当日欢乐无穷,过了一夜。次日,着情面过昔日这几个原中去对卫朝奉说,要兑还六百银子,赎取庄房。卫朝奉倒是得了便宜的,如何肯便与他赎?推说道:“当初谁与我时,多是些式微屋子,荒凉地基。我现在添造房屋,补缀得锦锦簇簇,周回花木,哉植得整整齐齐。却便原是这六百银子赎了去,他倒安稳!若要赎时,现在当真要找足一千银子,便赎了去。”世人将此话答复了陈秀才。陈秀才道:“既是恁地,必须等我亲看一看,公然添造补缀,估值多少。然后量找便了。”便同世人到庄里来,问说:“朝奉在么?”只见一个养娘说道:“朝奉却才解铺里去了。我家内眷在内里,官人们没事不出来罢。”世人道:“我们略在外边踏看一看无妨。”养娘放世人出来看了一遭,却见原只是这些旧屋。不过补得几块地板,筑得一两处漏点,修得三四根折雕栏,多是稀有,看得见的。何曾添个甚么?

这一首诗,单说世上人贪婪起处,便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不住;明显的刑宪陈列在前,也顾不的。子列子有云:“不见人,徒见金。”盖谓当这点动机一发,精力命脉,多注在这一件事上,那管你行得也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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