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打之间,李雄已回。那孩了抱住父亲,放声号恸。李雄见打得这般风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那婆娘干脆抓破脸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让。早有人报知焦榕,特来安慰。李雄奉告道:“娶令妹来,专为要看管这几个后代,岂是没人吵架,娶来凌贱不成。况又几番嘱付。不幸无母娇幼,你便是亲母普通,凡事姑息些,反用心打得如此模样。”
过了数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备些礼品,送将返来。焦氏知得请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这番返来,公然比先大不不异,一味将笑撮在脸上,调引这几个个男女,亲亲热热,胜如亲生。莫说吵架,便是气儿也不再呵一口。待婢仆们也非常宽恕,不常犒赏小东西。大凡下人,肚肠极是窄狭,得了须微之利,便极口称功诵德,欢声溢耳。李雄初时甚觉奇特,只道惊骇他闹吵,劈面冒充殷勤,背后一定如此。几遍公开探听,冷眼偷瞧,更不见有甚别样造作。过了年余,更加保重。李雄万分高兴,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样劝喻,便能改过从善。如此可见好人原轻易做的,只在一转念耳。”今后放下这片肚肠。伉俪恩爱愈笃。
本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有个荫籍百户李雄。他虽是武弁出身,却从幼聪明好学,深知文籍。及至年长,身材魁伟,体力过人,使得好刀,射得好箭,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将官。因随寺人张永征陕西安化王有功,升锦衣卫千户。娶得个夫人何氏。伉俪非常恩爱。生下三女一男:儿子名曰承祖,长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元来是先花结果的。倒是玉英居长,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产月英以后,便染了个虚怯症候,不上半年,呜呼哀哉。不幸:留得旧时残斑斓,每因肠断动哀痛。
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本身方才十五六岁,还未知命短折长,生养不生养,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暴动机,关键前妻后代,可胜叹哉。有诗为证:娶妻原为生后代,见成后代反为仇。
烧了香,许过愿,端的就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乳名亚奴。你道为何叫这般名字?元来官方有个俗套,恐怕小儿野生不大,常把贱物为名,取其易长的意义,是以常常有牛儿狗儿之名。那焦氏也恐难养,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唤做亚奴,觉得比奴婢尚次一等,即如牛儿狗儿之意。李雄只道焦氏至心珍惜后代,今番生下亚奴,亦非常保重。三朝满月,遍请亲朋吃庆喜筵宴,不在话下。常言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眨眼间,不觉亚奴又已周岁。当时玉英已是十龄,长得婉丽超脱,如画图中人物,且又赋性敏慧,读书过目成诵,善能吟诗作赋。其他描花刺绣,不教自会。兄弟李承祖,固然也是个聪明孩子,到底赶不上姐姐,曾咏绿萼梅,诗云:并是调羹种,偏栽碧玉枝。
自此以后,焦氏将着丈夫各式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类似,床笫之间,曲意取媚。公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百顺百依。只要一件不肯听他。你道是那件?但说到后代面上,便道:“不幸他没娘之子,年幼娇痴。倘有不到之处,须将好言训诲,莫要深责。”焦氏撺唆了几次,见不肯听,忍耐不祝一日趁老公不在家,寻起李承祖事过,揪来吵架。不道那孩子头皮寡薄,他的手儿又老辣。一顿乱打,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顿时肿起几个大疙瘩。不幸打得那孩子无个地孔可钻,号淘痛哭。养娘□□解劝不祝那玉英年纪虽小,生性聪明,瞥见兄弟无端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个仁慈之辈,心中痛苦,泪珠乱落。在旁看不过,向前道告母亲:“兄弟年幼无知,望乞宽恕则个。”焦氏喝道:“小贱人,谁要你多言?莫非我打不得的么?你的打也只在头上滴溜溜转了,却与别人告饶?”玉英闻得这话,更加哀楚。
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
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灼人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李雄一时没眼色,成了这头婚事,少不得施礼纳聘。不则一日,娶得回家,花烛结婚。
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
不誇红有艳,兼笑白无奇。
因有了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好,连桃英、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又尝对焦氏说道:“玉英女儿,有如此美才,后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入赘家来,待他佳耦唱和,可不好么?”焦氏口虽歌颂,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设想动手,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反叛,累败官军,处所垂危。朝廷遣都批示赵忠充总兵官,统领兵马前去征讨。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特荐为前部前锋。
不题焦榕兄妹计议。且说李雄因老婆凌贱后代,反添上一顶愁帽儿,想道:“希冀娶他来看顾后代,却到增了一个魔头。后边日子正长,教这小男女怎生得过?”左思右算,想出一个事理。你道是甚么事理?元来清算起一间书室,请下一个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书堂读书,每日茶饭俱着人送出来吃,直至晚方才放学。教他远了□□,躲这吵架。那桃英、月英自有□□看管,料然无妨。常言:“伉俪是吵架不开的。”
焦榕冒充埋冤了妹子几句,陪个不是,道:“舍妹一来年纪小,不知油滑;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性子,在家肆意惯了。妹丈不消气得。”又道:“免得在此不喜好,待我接归去住几日,劝喻他下次不成如此。”道罢,道别而去。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色彩,女工针指,却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暴虐。见了四个小后代,便生妒忌之念。又见丈夫非常珍惜,又不时叮咛好生抚养,更加不怀美意。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那官职财产好歹是我生后代来接受。现在遗下很多短折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少不得被他们先拔头筹。设使久后,也只要本日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后代,所存多少,可不白白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后然用言语唆冷他父子,消逝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
不是妇民气最毒,还因男人没长筹。
你想军情之事,火普通告急,能够勾少缓?半月之间,择日出师。李雄清算行装东西,带领仆人启程。临行时又叮咛焦氏,好生把守后代。焦氏答道:“这事不消分付。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祐,马到胜利,博个封妻荫子。”
少顷,雇乘肩舆,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进门,就抱怨焦榕道:“哥哥,奴总有甚欠好处,也该看爹娘分上访个好仇家婚配才是,如何胡乱肮脏送在如许人家,误我的毕生?”焦榕笑道:“论起嫁这锦衣卫干户,也不算肮脏了。但是你本身没有见地,如何抱怨别人?”焦氏道:“那见得我没有见地?”焦榕道:“妹夫既将后代珍惜,就顺着他性儿,普通着些痛热。”焦氏嚷道:“又不是亲生的,教我着疼热,还要算计哩。”焦榕笑道:“正因这上,说你没见地。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心下赶不喜好这男女,越该加意珍惜”焦氏道:“我恨不得瞬息除了这几个冤孽,方才调净,为何反要将他珍惜?”焦榕道:“大略小后代,料没甚大不对,况婢仆都是他旧人,与你恩德尚疏,略加惩罚,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说你怎地虐待。妹夫必定着意防备,何繇除得?他存了这片狐疑,就是抱病死了,还要疑你有甚原因,可不是无丝有线。你若姑息容得,落得做好人。扶养大了,不怕不孝敬你。”焦氏把头三四摇道:“这是决然不成。”
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谁知做亲二年,尚没身孕。心中焦急,往各处寺观庵堂,烧香许愿。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
当时玉英方才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虽有养娘□□伏侍,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七慌八乱,啼哭泣哭。李雄见后代这般痛苦,心下烦恼,只得整天住在家中窝伴。他本是个官身,顾着家里,便担阁了公事;到得干办了公事,却又没工夫看管后代。端的公私不能两荆捱了几个月日,思惟终不是长法,要娶个后妻,遂央媒寻亲。那媒婆是走千家踏万户的,得了这句言语,到处一兜,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三日之间,就请了多少庚贴送来,任凭李雄挑选。鄙谚有云:“姻缘本是宿世定,不准古人作主张。”
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此后将他如亲生对待,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亲信。公开查访,内里倘有偶然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赶逐出去。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亲信,你也必定生下后代,分了其爱。当时觑个机遇,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那几个丫头,等候年长,叮咛童仆们一齐驾刮风波,只说有私交活动。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嘲笑,天然逼其自荆是恁样阴唆阳劝做去,岂不省了目下受气?又见得你是好人。”焦氏听了这片言语,不堪喜好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错抱怨你了。今番归去,依此而行。倘到紧急处,再来与哥哥筹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