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幸余生逃密网,谁知功德在穷途?

寺门上有金字牌扁,名曰“宝华禅寺”。这几个连日鞍马劳累,见了这么大寺,心中欢乐。一齐上马泊车,出来玩耍。

话说正德年间,有个举人,姓杨名延和,表字元礼,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贯。祖上流寓南直隶扬州府处所做客,遂住扬州江都县。此人生得肌如雪晕,唇若朱涂,一个脸儿,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那边有甚么裴楷,那边有甚么王衍?这个杨元礼,便真恰是神清气清第一品的人物。更兼他文才天纵,学问夙成,开着古书簿叶,一双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刺,不勾吃一杯茶时候,便看完一部。人只道他查点篇数,那晓得经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烂的熟在肚子里头。一遇作文时节,铺着纸,研着墨,蘸着笔尖,飕飕声,簌簌声,直挥到底,仿佛猛雨般洒满一纸,句句是斑斓文章。端的是: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

贼髡毒手谋文士,淑女双眸识俊儒。

一举一动,俱要留意。千分歧,万分歧,是贪了小便宜。在山东兖州府马头上,各家的管家翻开了银包,兑了多少铜钱,放在皮箱里头,压得那马背郎当,担夫痑软。一起上见的,只认是银子在内,那边晓得是铜钱在里头。行到河南府荣县处所附近,离城另有七八十里。路上萧瑟,远远的听得钟声清澈。昂首旁观,望着一座大寺:苍松虬结,古柏龙蟠。千寻峭壁,插汉芙蓉;百道鸣泉,洒空珠玉。螭头高拱,上逼层霄;鸱吻分张,下临无地。颤巍巍恍是云中双阙,光灿灿如同外洋五城。

自昔财为伤命刃,向来智乃护身符。

终非池沼物,堪作庙堂珍。

众举人闻声说了星掉队园,决应在我们几人以内,欲待答允过宿,只要杨元礼心中迷惑,密向众同年道:“如许偏僻寺院,和尚表面虽则殷勤,民气难测。他苦苦要留,必有原因。”众同年道:“杨年兄又来陈腐了。我们连主仆人夫,算来约有四十多人,那怕这几个村落和尚。若杨年兄行李万有他虞,都是我世人补偿。”杨元礼道:“前边只要三四十里,便到歇宿地点。还该赶去,才是事理。”却有张弢伯与刘取之都是极欢畅的朋友,心上只是要住,对元礼道:“且莫说天时已晚,赶不到村店。此去途中,另有可虑。现成如许好僧房,受用一宵,明夙起家,也不为误事。若年兄需求赶到市镇,年兄自请先行,我们不敢作陪。”

却说那和尚也在席上陪酒,他便如何不受酒毒?他每分付小和尚,另藏着一把注子,色味虽同,酒力各别。间或客人答酒,只得呷下肚里,却又有解酒汤,在房里去吃了,不得昏倒。酒散归房,大家熟睡。那些贼秃们一个个磨拳擦掌,考虑脱手。悟石道:“这事须用乘机取势,不成迟延。万一酒力散了,便难做事。”分付各持利刃,悄悄的步到卧房门首,听了一番,思待进房,中间又有一个四川和尚,号曰觉空,悄向悟石道:“这些书呆不难了当,必须先把跟从人役完了事,才进内房,这叫做斩草除根,永无遗患。”悟石点头道:“说得有理。”遂回身向家人安息去处,掇开房口,见头便割。这班酒透的人,匹力扑六的仿佛切菜普通,一齐杀倒,血流各处。实在堪伤!

一日,被这几个同年们催逼不过,建议兴来,整治行李。本来父母虽亡,他的老尊原是务实心机的人,却也有些田房遗下。元礼变卖一两处为上京川资,同了六个乡同年,一起上京。

这班侍从的人打扮前程风景,固然悬弓佩剑,实落是一个也动不到手的。大凡前程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为紧急。

七岁能书大字,八岁能作古诗,九岁精通时艺,十岁进了府庠,次年第一补廪。父母接踵而亡。丁忧六载,元礼因为少孤,婚事也都未曾定得。喜得他苦志读书,十九岁便得中了乡场第二名。不得首荐,心中闷闷不乐,叹道:“世少识者,不耐烦赴京会试。”那些叔伯亲朋们,阿谁不来劝他尽早启程。又有同年兄弟六人,经常催促同业。那杨元礼虽说不肯会试,也是未曾中得解元,愤怒的说话,功名心原是急的。

那和尚瞥见世人低声商讨,杨元礼声声要去,便向元礼道:“相公,此处去十来里有黄泥坝,歹人极多。此时天时已晚,路上难保无虞。相公令媛之躯,不如斗室过夜,明日蚤行,差得几时路程,却不平稳了多少。”

只要杨元礼吃到中间,觉酒味香浓,心中垂垂昏倒,暗道:“这地点那得恁般好酒!且是昏倒神思,此中决有原因。”

一朝获把封章奏,雪怨酬恩显丈夫。

但见稠阴夹道,曲径纡回,中间多少旧碑,七横八竖,碑上笔迹恍惚,看起来唐时开元年间制作。正看之间,有小和尚疾忙进报。随有中年和尚油头滑脸,摆将出来,见了这几位冠冕客人踱出去,便鞠躬迎进。一一名见礼看坐。问了某姓某处,小和尚掇出一盘茶来吃了。那几个随即问道:“师父法号?”那和尚道:“小僧贱号悟石。各位相私有何尊干,到荒寺颠末?”世人道:“我们都是赴京会试的,在此颠末,见寺宇整齐,出去随喜。”那和尚道:“失敬,失敬!家师远出,有失驱逐,却怎生是好?”说了三言两语,走出来分忖道人摆茶果点心,便走到门前旁观。只见行李非常富丽,跟从人役,个个鲜衣大帽。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悄悄地欢乐道:“这些行李,若谋了他的,尽好受用。我们如许偏僻空中,他每在此逗留,恰是天送来的东西了。见物不取,失之千里。不免留住他们,再作区处。”回身出去,就对众举人道:“各位相公在上,小僧有一言相告,勿罪冒昧。”众举人道:“但说何妨。”

那和尚心中暗喜入彀,赶紧备办酒菜,分忖道人宰鸡杀鹅,烹鱼炮鳖,顿时办起盛席来。这等空中那边买得凑手?本来这寺和尚极会受用,件色鸡鹅等类,都养在家里,是以捉来便杀,不费工夫。佛殿中间转过曲廊,倒是三间精美客堂,上面一字儿摆下七个筵席,下边列着一个陪卓,共是八席,非常划一。悟石举杯安席。众同年序齿坐定。吃了数杯以后,张弢伯开言道:“各位年兄,必须行一酒令,才是有兴。”刘取之道:“师父,这里可有色盆?”和尚道:“有,有。”连唤道人取超卓盆,斟着大杯,送第一名焦举人行令。焦子舟也不推逊,吃酒便掷,取么点为文星,掷得者卜色飞送。

元礼被众友管束不过,又见和尚非常美意,何况跟从的人,见寺里热茶热水,也懒得赶路,向仆人道:“这师父说黄泥坝早晨难走,不如暂过一夜罢。”元礼见说得有理,只得依从。众友分付抬停止李,明早启程。

元礼道:“实是吃不下了,多谢厚情。”和尚只得把那几位抵死劝酒。却说那些帮手的和尚,接了这些行李,众管家们各拣干净房头,铺下铺盖,这些吃醉的举人,大师你称我颂,乱叫着某状元、某会元,东歪西倒,跌到房中,面也不洗,衣也不脱,爬上床叩首便睡,齁齁鼻息,响动如雷。这些部下人也被道人和尚们大碗头劝着,一发不顾性命,吃得眼定口开,手痑脚软,做了一堆矬倒。

和尚道:“说也奇特,小僧昨夜得一奇梦,梦见天上一个大星,端端方正的落在荒寺后园地上,变了一块青石。小僧心上喜道:必有大朱紫到我寺中。本日果得各位相公到此。今科状元,决不出七位相公以外。小僧这里偏僻村落,虽不敢屈留尊驾,但小僧得此佳梦,意欲暂留过宿。各位相公,若不弃嫌,过了一宿,应此吉兆。只是山蔬野蔌,怠慢各位相公,不要见罪。”

当场生出智着来,假做腹痛,吃不下酒。那些人不解其意,却道:“途路上或者感些寒气,必是多吃热酒,才可闭幕,如何倒不消酒?”一齐来劝。那和尚道:“杨相公,这酒是三年陈的,小僧辈置在床头,不敢轻用。本日特地开出来,奉敬相公。腹内作痛,必是寒气,连用十来大杯,天然闭幕。”杨元礼看他勉强劝酒,心上更加迷惑,坚执不饮。世人道:“杨年兄为何这般绝望?我们是痛饮一番,不要负了师父美情。”和尚合席敬大杯,只放元礼不过,心上道:“他不肯吃酒,不知何故?我也不怕他一个醒的跳出圈子外边去。”又把大杯斟送。

世人尝得酒味甘美,上口便干。本来这酒不比平常,倒是把酒来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热药,做来色彩浓酽,仿佛虎魄普通。上口甘香,吃了便觉神思昏倒,四肢痑软。这几个会试的路上吃惯了歪酒,水般样的淡酒,药般样的苦酒,另有尿般样的臭酒,这晚吃了恁般浓醖,更加放出意兴来。猜拳赌色,一杯复一杯,吃一个不祝那悟石和尚又叫小和尚在外厢陪了这些家人,叫道人支撑这些轿夫马夫,高低人等,都吃得泥烂。

那六位同年是谁?一个姓焦名流济,字子舟;一个姓王名元晖,字景照;一个姓张名显,字弢伯;一个姓韩名蕃锡,字康侯;一个姓蒋名义,字礼生;一个姓刘名善,字取之。六人里头,只要刘、蒋二人家事凉薄些儿。那四位却也一个个殷足。那姓王的家私百万,处所上叫做小王恺。提及来连这举人也是有些原因来的。当时新得进身,这几个朋友,好不欢畅,带了五六个家人上路。一个小我材表表,气势昂昂,非常济整。怎见得?但见:轻眉俊眼,绣腿花拳,风笠飘摇,雨衣鲜灿。玉勒马一声嘶破柳堤烟,碧帷车数武碾残松岭雪。右悬雕矢,行色增雄;左插鲛函,威风倍壮。扬鞭喝跃,途人谁敢抢先;结队奔走,村市尽皆惊盼。恰是:到处绿杨堪系马,大家有路透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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