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生称谢而别,回到寓所,想道:“承白教员厚意,我本欲先去吊奠陶蜜斯,少展私交,然后与白家议姻。今教员又亟欲纳聘,只得要依他了。但不知白蜜斯面貌比陶蜜斯何如?论起陶蜜斯之美,有一无二,除非前日大竺寺所见这个美人,庶堪仿佛,只怕白蜜斯比她不过。”又想道:“前日所见这女子,是江南宦家女,要往江西去的。本日教员也是江南人,在江西作宦,莫非此女就是白蜜斯?”又想道:“我又痴了,江南人在江西作宦的不但一人,那里这女子刚好便是白蜜斯?”因又自叹道:“陶蜜斯与我已是两心相许,尚且终成画饼,何况偶尔一面,怎能便得共同?不要痴想,只索听他罢了。”

却说乐公自到赣州,即命白公督师剿贼,又调取各州兵马赋税协应,兵精粮足,调剂有方,贼氛尽平,不日凯还。一面表奉捷音,并叙白公功续,又特疏纠参木采故误军机,陶公出事本非其罪;一面办理回京复命。黄生适至,投揭进谒。乐公叩其来意,黄生细述前事。乐公道:“此美事也,吾当成全。”随传请白公到来,将黄生所言委宛相告。白公初时踌躇,后见乐公谆谆相劝,又因本身向与陶公契厚,晓得含玉蜜斯德行贤淑,女儿碧娃亦素娴闺范,他日女伴当中。白然相得,遂欣然许允。黄生大喜。

陶公道然着恼,这边黄生到了秀水,备着祭礼,径至陶家来要吊奠蜜斯。陶家的家人连啐是啐道:“我家蜜斯好端端在此,这那里提及!”黄生细问根由,方知误听,又惊又喜,急把祭礼麾去,更了吉服,候见陶公。陶公出来访问了,抱怨道:“小女现存,与贤侄未有婚姻之约,如何序齿录上擅注原聘,误称已卒?贤侄既别缔丝萝,而又虚悬我女于不生不死,疑有疑无之间,将作何究竟?”黄生惶恐跪谢道:“小婿因传闻之误,一时莽撞,遂尔冒昧,乞岳父恕罪。”陶公扶起笑道:“翁婿之称何从而来?老夫向来择婿固尝属意贤侄,但今贤侄既已射屏白氏,小女不能复举案黄家矣。”黄生道:“业蒙心许,便是良缘。齿录误刻,小婿且不忍负死,今岂反忍负生?况岳父与白家岳父既称契厚,安用怀疑。事可分身,唯期一诺。”说罢,又要跪将下去。陶公扶住道:“若欲许婚,须依我意。”黄生道:“岳父之命,怎敢有违?”陶公道:“我只要一女,不肯出嫁,需求入赘。你须常住我家,连那白蜜斯都要接到我家来与小女同住。”黄生想道:“要我赘来还可,那白蜜斯如何肯来?这是困难目了。”陶公见黄生不答,便道:“若不如所言,断难从命。”黄生只得权应道:“待小婿禀明白家岳父,一如台命便了。”说罢辞出,回到舟中,思忖道:“这话怎好对白公说?”欲待央原媒传达,那木一元又不是好人。左思右想道:“我不如去央座师乐公转致白公,或者其事可就。”算计定了,连夜移舟望江西进发。

有人问我求笔墨,容向先生转借来。

本来黄生既面禀白公为陶蜜斯服丧,是以齿录上竟刻了原聘,欲待到陶家作吊时禀明陶公,执子婿之礼,哪知蜜斯安然无恙。当下蜜斯见了齿录所刻,不觉潸然泪下道:“本来他竟认我死了,公然别聘了白氏女。好孟浪也,好薄情也!”拾翠也非常不忿,便把齿录送与夫人看,道:“天下有这等好笑之事。”夫人看了,甚是惊奇,即说与陶公晓得。陶公取齿录看了,愤怒道:“黄生与我女未经聘定,如何竟说是原聘?且我女现在,如何说卒?他既别聘,又冒认我女,误生为死,殊为好笑!”

话分两端。且说黄生自未考之前,在杭州寓所读书候试,因想着陶家姻事不知成否如何,放心不下。闻说天竺寺观音大士甚有灵感,遂办虔诚去寺中拜祷,保佑婚姻早成,兼求功名有就。拜祷毕,在寺中闲玩。走过佛殿后,忽见四五个丫鬓、养娘们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冉冉而来,前面又跟着几个主子。那女郎生得眉如秋水,黛比春山,身形轻巧,丰神绰约,端的千娇百媚。黄生见了,欣喜道:“如何天下又有这般斑斓女子?”便远远地跟着她来往偷看。转过回廊,只见又有一个从人走来叫道:“请蜜斯下船罢,适间有人传说江西山贼反叛,只怕路上难行,须趁早赶到便好。”那女传闻,不慌不忙,步出寺门,黄生也便随出,见这女子上了一乘小轿,女婢们都坐小轿,主子簇拥而行,口中说道:“大船已开过船埠子,肩舆快到船边去。”黄生呆呆地立着,目送那女子去得远了,方才回寓。恰是:

天生丽质今有两,搅乱风骚才士心。

乐公教黄生先就白公任所与碧娃蜜斯姻过了,然后入赘陶家,以便携往同居。一面起马赴京,便道亲至秀水县拜见陶公,为黄生作伐。陶公见了乐公,先谢了他前番特疏题荐之情,又诉说木采用心谗谄之事?乐公道:“这些情节,小弟已具疏题报,不日将有明旨。”陶公再三称谢。乐公提及黄生婚事,并道:“白绘庵肯使女儿造宅与令爱同住。”陶公欣喜承诺。乐公即择定谷旦代为黄生纳聘,又传谕木一元教他做个行媒,专怪他前日要脱骗这头婚事,现在偏要他替黄生拉拢。一元又羞又恼,却又不敢违座师之命,只得于中驰驱帮兴。时人有嘲他的标语道:

老仆领了主命,本日起家。迤来至半路,只听得来往行人纷繁传说赣州山贼窃发,领兵同知陶某失时了。那老仆心中迷惑,又拜候从赣州来的人,都说陶同知失时,被兵道题参解任待罪,家眷先返来了。老仆探得此信,一起迎将上去,逢着官船便问。又行了几程,见有一只座船停靠河干,问时,恰是陶同知的家眷船。老仆赶紧到船上通候,陶家的家人说道:“老爷还在任所候旨,家眷先回。今老夫人因蜜斯有恙,故泊船在此延医看视。”老仆细问陶公任所之事,家人备述陶公因不准木家姻事,触怒丁木兵道,被他借端调遣,乃至失误军务,几近丧命。蜜斯惊忧成疾,抱病下船,今病势非常危笃,只怕凶多吉少。

正说间,忽闻船中号哭之声,说道:“蜜斯不好了。”一时举舟错愕,家人们打发老仆上了岸,都到前舱问候去了。那老仆见这风景,只道蜜斯已死,因想道;“仆人差我去通候陶爷,实为蜜斯姻事。今蜜斯既已变故,我便到赣州也没用。不如仍回杭州寓所,将此事报知仆人,别作计算。”遂也不再去陶家船上探听,竟自奔回。

且说兵科胜利受命浙江主试,矢公矢慎,遴拔真才。一日,正看那各经房呈来的试卷,忽觉身子困乏,隐几而卧。梦见一只白虎,口衔一个黄色的卷子,腾跃而来。乐公惊醒,想道:“据此梦兆,今科解元必出在白推官房里。”少顷,公然白推官来呈上一个试卷道:“此卷可元。”乐公看那卷时,端的言言斑斓,字字珠玑,遂批定了第一名。到填榜时,拆号书名,解元恰是黄琮,恰应了白虎衔黄卷之梦。木一元也中在三十名内,是白公房里第三卷。本来白公虽受了木家嘱托,却原要看笔墨可取则取,如果差池,也不敢受命。这木一元却早自料不能成篇,场中笔墨又不比黄生的诗词能够现成誊写,只得着金银,三场都买了夹号,央倩一个业师代笔,是以笔墨清通,白公竟高高的中了他。恰是:

此时黄生场事已毕,正在寓所等发表,见老仆返来,便问如何回得恁快,老仆道:“小的未曾到赣州,只半路便回的。”黄生问是何故,老仆先将半路遇见陶家内眷的船,探知陶公为蜜斯姻事与木家分歧,乃至出事被参,当今待罪任所的话说了一遍。黄生嗟叹道:“木家父子这等没礼!然陶公虽被参,不过是文官出事,料也没什大罪,挤得削职罢了。幸喜不;曾把蜜斯姻事误许匪人,你还该到他任所面致我殷勤之意。或者他就把姻事许我也未可知。如何半路就回了?”老仆道:“相公还不晓得,蜜斯惊忧成疾,抱病登舟。到了半路,病势甚笃。”黄生吃惊道:“本来如此!现在好了么?”老仆道:“相公休要吃惊,蜜斯已不好了。”黄生大惊道:“如何说?”老仆道:“小的正在船上探听时,忽闻举舟号哭,说道‘蜜斯不好了’。是以小的未曾到赣州,一径来回报相公。”黄生听罢,跌足大哭,老仆苦劝不住。黄生哭了一场,感喟道:“我只希冀婚姻早就,偕老百年,谁知功德难成,红颜薄命,一至于此。”因取出蜜斯所题诗笺,一头哭,一头吟。吟罢,又叹道:“我与她既无佳耦之缘,便该两不相遇,老天何故,又偏使我两人相窥相慕,相互钟情耶?”呆想了一回,又拍案恨道:“我姻事已垂成,都是木家父子作耗,生巴巴地把蜜斯就义了。现在回想昔日隔篱偷觑、即席题词、红叶暗传、赤绳许系这些景象,俱成梦幻矣!”说罢又哭。恰是:

却说陶公奉旨撤职回籍,倒遂了他山林之志。也不候乐、白二公到,本日扁舟归里,重整故园。且喜夫人、蜜斯俱各无恙。看官传闻:本来蜜斯前日得病舟中,俄然昏晕了去,惊得夫人啼哭泣哭,过了一日方才复苏。夫人延医凋治,到得家中,已渐平愈。黄家老仆来候问时,正值蜜斯发昏之时,故误以凶信回报黄生,实在蜜斯原未曾死。当时陶公归家,闻黄生中体味元,心中甚喜。正想要招他为婿,不想木一元也刚好回家,知陶蜜斯未死,复遣人来求亲,且把白公托他为媒,黄生已聘白氏的事对陶家说知。陶公佳耦都不肯信。侍儿拾翠闻知此事,即报知蜜斯。蜜斯道:“不信黄生恁地薄情。”拾翠道:“此必又是木一元造言脱骗,我看黄生不是如许人。”蜜斯道:“今不须疑猜,只把他的序齿录来检察便了。”遂教丫环叮咛家人,买了一本新科序齿录来看,只观点元黄踪名下注道:

未偶如丧偶,将弦忽断弦。

白公择了谷旦,与黄生联婚,一元只得从中驰驱效力。黄生纳聘以后,正办理归家,适有京报到来:朝廷以江西有警,兵科胜利才略素著,着即赴彼调剂征剿事件;其出事同知陶尚志撤职回籍。乐公闻报,本日起马赴江西,白公亦回任所。黄生候送了座师、房师起家,然后归家,周旋了些世事,便买舟至秀水县,要到含玉蜜斯灵前祭奠,并访谒陶公起居。

不说黄生在寓所自猜自想,且说白公次日请木一元到公寓中,告以欲烦做媒之事。一元初时还想陶家这头婚事,到底要白公成全,及问白公说陶蜜斯已死,已是没兴,不白公本身做媒不成,反要他做媒起来,好不耐烦,却又不敢违命,只得领诺。方欲告别,白公留住,出下两个题目,只说是会场拟题,授予纸笔,要他面做。一元吃了一惊,推又推不得,做又以做不出,努腰捻肚了一日,还是两张白纸。被白公实在数落了一场,一元羞惭无地。有词为证:

黄生正在寓中悲恨,俄然人声鼎沸,一簇人拥将出去,报导:“黄相公中体味元!”黄生闻报,虽是悲喜交集,却到底喜不堪悲。及闻木一元也中了,又与他同房,一发心中疑忌。打发了报人,饮过了鹿鸣宴,少不得要会同年,拜座师。乐公、白公见黄生风韵俊雅,矫矫出群,甚是欢乐。白公成心为女儿择配,等黄生来谒见时,留与细谈。问起他缔婚何姓,黄生惨淡道:“弟子曾与敝年伯陶隐斋之女议婚,不幸未聘而卒。”白公惊道:“本来陶寅翁的令爱已物故了,他前日原说有病。不知贤契几时与他议婚来?”黄生道:“敝年伯到差后,年伯母在家择婿,曾蒙心许弟子。”白公点头道:“怪道前日木家求婚,他说要等夫人到来商讨。”黄生听了“木家求婚”四字,遂恨恨隧道:“木家夺婚不成,借端谗谄敝年伯,导致他令嫒中道而殂,言之痛心!”白公道:“木家求婚一事,我曾与闻,却不知陶老夫人已属意贤契。至于厥后生出很多变故,此虽木公作孽,然亦数该如此。今贤契既与木生丰年谊,此事还须相忘。”黄生道:“多蒙明训,但教员不知木生的为人最是好笑。”白公道:“他为人如何?”黄生便备述双虹圃抄诗脱骗,及口试出丑之事,白公沉吟道:“看他三场试卷却甚清通,若如此说来,连场中笔墨也有些情弊。我他日亦当口试之。”黄生道:“弟子非好谈人短,只因他粉碎我婚姻,道理可爱,故偶道及耳。”白公道:“陶家姻事既成画饼,贤契青年,岂可久虚良配。老夫有一小女,年已及笄,虽或不及陶家蜜斯才貌,然亦颇娴闺范,不识贤契亦成心否?”黄生谢道:“极荷教员厚爱,但陶蜜斯骨肉未寒,不忍遽尔改图。”白公笑道:“逝者不成复活,况未经聘定,何必过为系恋?贤契既无父母,我亦只要一女,如或不弃,便可入赘我家。”黄生见白公美意倦倦,不敢固辞,乃道:“教员尊命,敢不仰遵。但弟子与陶氏虽未聘定,实已算为德配,须为服过期年之丧,方好入赘高门。”白公道:“贤契如此,可谓情礼交至,但入赘按期来年,纳聘须在本日。我当即遣木生为媒,使之驰驱效力,以赎前愆。”

已向桥边逢织女,又从寺里遇观音。

原聘陶氏,系前任福建臬宪、现任赣州二府陶公隐斋女,未娶而卒。继聘白氏,系现任赣州司争门公绘庵女。

场题拟近篇。请挥毫,染素笺,一时跼蹐红生面。车家牡丹,鲜于状元,假文向冒真文惯。恨今番、又遭口试,出丑胜帘前。

看官传闻,那女不是别人,就是白推官的女儿碧娃蜜斯,因父亲接她到任所去,路经杭州,许下天竺香愿,故此特来寺里进香,不期被黄生遇见。那黄生偶然中又遇了个美人,回到寓所想道:“我只道陶家小蛆的仙颜天下无双,不想本日又见这个美人,竟与陶蜜斯不相高低;不知是谁家宅眷?”又想道:“听他们从人语音,仿佛江南人声口,又说要往江西去.此女必是江南甚么官宦人家之女,跟着父母到任所去的。我何幸得与她相遇,甚是有缘。”又自笑道:“她是个宦家女,我是个穷措大,猜想无由作合,除非今科中了,或者能够访求此美人。”却又转一念叨:“差了,我方欲与陶蜜斯共缔白头,岂可于此处又思缘鬓?况萍踪相逢,何必挂怀。”忽又想道:“适闻他们从人说,江西山贼反叛,不知此信真否?此时陶公家眷不知曾到也未,路上安否?木一元到江西,不知作何行动?我若不为乡试羁身,便亲到那边探视一番,岂不是好!”又想了一想道:“我今虽不能亲往,先遣小我去通候陶公,就便探听姻事动静,有何不成?”算计已定,修书一封,叮咛一个老仆,教他到江西赣州府访谒陶爷,并刺探蜜斯姻事来回报。

琳琅都是恋人笔,斑斓全然非我才。

回思桥上影,疑是梦中仙。

却说夫人、蜜斯自陶公领兵去后,心惊胆战。厥后纷繁传说,有道官兵杀败,陶同知被害了;有道陶同知被贼活捉去了;有道陶同知不知去处了。凶信沓至,举家错愕。蜜斯晓得父亲为她姻事起的祸端,一发痛心,日夜哭泣,染成病。及至陶公回署时,蜜斯已卧病在床。陶公见女儿得病,外边贼信又紧,恐有不虞,先打发财眷回家,本身独留任所候旨。夫人护着蜜斯抱病登舟,不在话下。

木采看了道:“贵厅恭喜。”白公便道:“既蒙下聘,例应躲避,卑职就此告别。”木采道:“且慢,另有话说。”便教掩门,留入后堂,私语道:“小儿姻事尚缓,功名为急。今贵厅典试敝乡,万祈照拂,不敢忘报。”说罢,作揖致恳。白公不好推托,只得唯唯。木采竟自定下卷中暗号,叮嘱白公,白公领诺而出。

木采才送了白公出堂,只见飞马报到各山苗僚大乱,势甚猖獗,军门传檄兵道,作速调官征剿。木采闻报,想道:“专怪陶老倔强,今把这件难事总成了他罢。”便发令箭,仰本府军务同知统领兵士剿贼。陶公明知他为姻事衔恨,公报私仇,却没何如,只得领兵前去。谁想木采把精干兵马都另调别用,只将老弱拨与,又不肯多给粮草。白推官又入帘去了,没人援助。陶公以孤身领着疲卒空腹而战,不能取胜。相持了多时,贼众大队掩至,官军崩溃,陶公仅以身免。木采乃飞章参劾陶公,一面另拨兵将御敌,陶公解任待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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