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莪悲罔极,华黍泣终天。

黄生候送了一程,仍回双虹圃。方入园门,遥见隔篱有红妆掩映。黄生悄悄步至篱边窥觑,只见一个美人凭着桥栏,临池而坐。有词一首,单道那临池美人的好处:

芳园僻,六桥风景三之一。三之一,移来此地,更饶幽色。漫夸十里波光碧,何如侧足双桥立。双桥立,蟠虹绕处,如逢彩石。

忽一日,陶家老苍头传夫人之命,请黄生至前堂喝酒,说道:“木相公昨已归家,老夫人本日设席款他,特请相公一同叙饮。”黄生想道:“此必因陶年伯做了木乡宦的属官,故款其子乃至殷勤耳。”便同着苍头来到前堂,刚好木一元也到。相见叙话,一元扬扬对劲。本来一元从武陵归,闻陶公做了他父支属官,欢乐道:“今番去求婚,十拿九稳的了。”及见陶家请酒,认道是美意,故欣但是来。堂中已摆列酒菜,苍头禀道:“老爷不在家,没人作主,便请二位相公退席,休嫌简亵。”一元道:“你老爷荣行,我因出外未及候送,今反造扰,何故克当?”黄生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弟代敝年伯作陪。”一元道:“兄是远客,还该上坐。”两个逊一回,大师序齿,毕竟一元僭了。酒至半酣,忽闻里边传命,敦将堂帘垂下,老夫人出来也。黄生不知何意,一元却认是要相他做半子,只把眼睃着帘内,妆出很多假风骚身材。着寔丢脸。正造作得欢畅,只见苍头捧着文房四宝,达到席上道:“夫人说,双虹小圃未得名流题咏,敢求二位相公各制新词一首,为园亭生色,万祈勿吝珠玉。”一元听罢,惊得呆了。一时无措,只支吾道:“题词不难,只是不敢以醉笔报命,且待明日做了送来罢。”黄生笑道:“喝酒赋诗,名流佳话,木兄何必过谦。况伯母之命,岂可有违。待小弟先著俚词,抛砖引玉。”说罢,展纸挥毫,不假思考,题成《忆秦娥》词一首:

右题双虹圃疏篱一绝

只因假透,反露本质。

却说木一元到江西,见了父亲木采,说知陶家议亲一事。木采道:“这不难。他是我属官,不怕不依我。我闻他与本府推官白素僚谊最厚,我就托白推官为媒。”一元大喜。次日袖了誊写的诗词诗稿,具了名帖,往拜陶公。

妙弄虚头,脱白手腕。

隔断。等闲未许乘槎泛,何时得赐仙桥便。仙桥便,佳期七夕,终须相见。

东篱本是渊明业,花色还应独取黄。

离家百里近,作客一身轻。

不一日,陶公家眷已到,迎进私衙,相见毕,说了些家务。陶公扣问口试二生之事。夫人将黄生即席题词,木生一字不就,装醉逃归的话一一说了。陶公道:“木家小子这等刁滑!”便也将一元冒充诗词先来脱骗,及木采求婚、白公作伐,并本身阅诗生疑、不肯许婚的话说与夫人。蜜斯在旁听了,微微含笑,目视拾翠,拾翠也忍笑不住。夫人道:“早是未曾许他,几乎被他误了。”陶公道:“黄生才貌兼优,可称佳婿。等他乡试过了,便与议婚。”

却说夫人口试二生好坏已定,正要到任所对陶公说知,筹议与黄生联婚,不料身子偶染一病,耽延月余方才平复,是以还在家中养病,蜜斯见黄生题词,非常赞美。侍儿抬翠道:“前日夫人口试之时,拾翠曾在帘内偷觑,那黄生公然是个翩翩美少年,正堪与蜜斯作配。相形之下,愈觉那木生丑恶了。”蜜斯道:“黄生既有妙才。如何老爷前日说他倒抄了木生的诗?那木生口试出丑,如何前日又偏做得好诗?”拾翠道:“便是,这等可疑,竟去问那黄生,看他如何说?”蜜斯沉吟道:“去问也使得,只是勿令人知觉。”拾翠应诺,便私取蜜斯前日所题诗笺带在身畔,悄地来到后园,开了篱边角门,走过东桥。只见黄生正在桥头闲看,见了拾翠,认得是前番隔篱所见这个侍儿,赶紧向前作揖。拾翠回了一礼,只说要到亭前采花。黄生随她到亭子上,拾翠采了些花。黄牛问道:“小娘子是夫人的侍妾,还是蜜斯的女伴?”拾翠笑道:“相公问他作什?”黄生道:“小生要问夫人见我题词作何评品?”拾翠道:“尊制绝佳,夫人称羡之极。只是木相公亦能诗之人,如何前日不吟一字?”黄生道:“我与木兄同坐了这几时,并未曾见他有什吟咏。”拾翠道:“他有题双虹圃的集唐诗二首,送与老爷看,老爷极其奖饰。闻说相公这般人才,也甘拜下风。怎说他没什吟咏?”黄生惊道:“那里提及!”指着壁上道:“这两首集唐诗是小生所作,如何认做他的?”拾翠道;“他说相公并未曾做,只誊写了他的。”黄生跌足道:“牲口这等无耻,如何抄我诗去哄你老爷,反说我抄他的?怪道你老爷前日见了我诗,怏怏不乐,说道不该抄袭别人的。我只道他说不要集唐人旧句,本来却被这牲口脱骗了。他设心不良,欲借此为由,妄议婚姻。若非前日夫人当堂口试,岂不真伪莫分。”拾翠笑道:“当堂口试倒是我蜜斯的见地,若论老爷,竟被他骗信了。”黄生道:“蜜斯既有仙颜,又有美才,真伪自难逃其明鉴。”拾翠道:“我蜜斯的仙颜,相公何由知之?”黄生笑道:“寔不相瞒,前日隔篱眺望,获睹娇姿,便是小娘子的芳容,也曾窃窥过来。若不信时,试看我壁上所题绝句。”拾翠昂首看了壁上诗,笑道:“花色取黄之语,属望不小,只是相公会窃窥蜜斯,莫非蜜斯偏不会窃窥相公?”黄生喜道:“本来蜜斯已曾窥我来。她见于我,可有什说?”拾翠道:“她也曾吟诗一首。”黄生忙问道:“诗如何样的,小娘子可记得?”拾翠道:“记却不记得,诗笺倒偶尔带在此。”黄生道:“既带在此,乞即赐观。”拾翠道:“蜜斯的诗,我怎好私付相公?”黄生央恳再三,拾翠方把诗笺递与。黄生看了大喜道:“诗意清爽,班姬、谢蕴不是过也。小生何幸,得邀才子宠盼。”便又将诗朗吟数过,笑道:“蜜斯既效东邻之窥,小生顾与半子之选。”拾翠道:“才子才子,相互心许,夫人亦深许相公才貌,婚姻自可有成。今岁当大比,相公且须专意功名。”黄生道:“多蒙指教。只是木家这牲口,前日把我诗词诗稿都取了去,近闻他过去江西.只怕又去哄你老爷。况你老爷又是他父亲的属官,万一先许了他婚事,岂不大误。”拾翠道:“这也虑得是,当为夫人言之。”说罢,起家告别。黄生还要和她叙话,恐被外人撞见,事涉怀疑,只得保重而别。

本来这兵科胜利,号宪之,为人公直,甚有作略,由福建知县行取入科,是陶公旧时属官,向蒙陶公青目,故今特疏题荐。当下陶公闻报,对夫人道:“我已绝意仕进,不想复有此役。既奉简书,不得不往。但女儿年已长成,姻事未就。黄生既未堪当选,木生前日求婚,我踌躇未决。今我选任赣州,恰是他父亲的属官。若他再来讲时,不好拒得。”蜜斯见提及木家姻事,便怏怏地走开去了。夫人道:“传闻黄生有貌,木生有才,毕竟不知女儿心上取哪一件?”拾翠便从旁接口道:“窥蜜斯之意,要请老爷口试二生,必须真正才子,方与议婚。”陶公道:“这也有理,但我凭限严紧,急欲到差,木生在杭州未归,不及等他,却如那边?”夫人道:“这无妨,克日算命的说我有些小悔,不该出门。相公若急欲到差,请先起家,我和女儿随后慢来,待我在家垂帘口试,将二生所作,就付女儿评看何如?”陶公道:“此言极是。”少顷,黄生登堂作贺,陶公便说:“老夫克期到差,家眷还分歧行,贤侄可仍寓园中,木兄少不得也就来的。”黄生唯唯称谢。陶公择了谷旦,束装先到任所去了。

兵科给事中胜利,钦点浙江主试。因房考乏员,该省监场移文,聘取江西赣州府推官白素分房阅卷,限文到即行。

陶公大笑道:“他尊人现在。何作此语?如此看来,这些诗通是蹈袭的了。”又想道:“黄生便父母双亡,百里作客,莫非这诗倒是黄生做的?况花色取黄之句,更像姓黄的声口。”又想道:“木生若如此蹈袭,连那两词及前日这两首集唐诗也非真笔。只是他说夫人口试,莫非夫人被他瞒过?且待夫人到来便知端的。”恰是:

耳热头疼面又赤,吮得枯唇都是墨。

次门,陶公才出堂,只白推官来拜。作了揖,便拉着陶公进后堂坐定,说道:“小弟奉木道台之命,特来与令嫒作伐。”陶公笑道:“莫非就是木公子么?”白公道:“恰是木公子。道台说寅翁在家时,已有成言。今欲就任所行聘,特令小弟执柯。”陶公道:“此事还要与老荆商讨。今老荆尚将来,待其来时商讨定了,方好奉覆。”白公应诺,即将此言答复木采。

天涯织女降层霄,凌波香袂飘。谁云洛浦佩难招,游龙今未遥。腰细柳,口樱桃,春山淡淡描。双桥若恰当蓝桥,如何贮阿娇?

自此黄生读书之暇,常到篱边窥看。

当日陶公道在门公衙中议事而回,门吏禀说兵道木爷的公子来拜。陶公看了帖。请入后堂,相见叙坐寒温罢,一元把夫人垂帘口试的事安闲说及,随将词笺奉上。陶公看了,点头称赏。因问黄生那日所作如何,一元便道:“黄生这日未曾脱稿,拙咏却承他谬赏,又誊写在那边了。”陶公不乐道:“黄生荚如冠玉,此中无有,单会抄人笔墨,本身竟做不出。”一元道:“这是他谦虚处。他若做出来。天然胜人。都因拙咏太速就了。乃至他垂成而辄止。”说罢,又将诗稿一本并绝句一首奉上.说道:“这是晚生常日所作,黄兄也曾抄去。今乞老先生教政。”陶公道欲展看,前堂传鼓有要紧公事,请出堂摒挡。一元起家告别,陶公道:“尊作尚容细读。”别了一元,出堂摒挡公事毕,至晚退归私署,想道:“人不成貌相,谁知木生倒有此美才,黄生倒这般不济。既经夫人口试好坏,半子今后可定矣。”遂于灯下将一元所送诗词细看,见词中暗寓婚姻会台之意,欣然首肯。及见疏篱绝句,私忖道:“用渊明东篱故事,公然偶合。但花色取黄之语,倒像替黄生做的,是何原因?”心中迷惑,乃再展那诗稿来看,内有《寓双虹圃有怀》一首,中一联云:

抄窃太多,其丑便出。

隔了一日,白公又传木采之命,来索覆信。陶公道:“木公所命,极当仰从。但一来老荆之意要半子入赘,木公只要一子,岂肯赘出?二来同在任所,尊卑统属,不便结婚;三来小女近有小恙,方事医药,未暇谋及婚姻。乞寅翁婉覆之。”白公道:“婚姻事本难相强,小弟便当依言往覆。”至次日,白公以陶公之言答复木采。木采大怒道:“陶同知好没礼!为安在家时已有相许之意,今反推三阻四,不是明显挖苦我?”白公道:“大人勿怒,可再婉商。”木采道:“不必强他了,我自有事理。”

不说黄生欢乐,且说木一元回家,懊恨道:“本日那里提及,弄出这个戏文来!如果老夫人要口试真才,方许婚事,却不倒被小黄得了便宜去。”想了一想道:“有了,我干脆假到底罢。明日去抄了小黄的词,认做本身制作,连夜赶到江西,面送与陶公看。说他夫人在家垂帘口试,我即席做成的,他天然准信。一面再要父亲央媒去说,他是属官,不怕不从。既聘定了,便是夫人到时对出真假,也只索罢了。奇策,奇策!”次日,便往双虹圃中。黄生正在那边吟味这两词,见了一元,拱手道:“木兄佳作,想已录出,正要拜读。”一元道:“珠玉在前,小弟怎敢效颦。昨因酒醉,未及细读佳章,本日特来就教。”黄生指着壁上道:“拙作不堪,幸见教政。”一元看了一头赞叹,一头便把笔来誊写,连前日写在壁上的这首疏篱绝句也都抄了。黄生道:“俚语抄他则什?”一元道:“正要抄去细读。”见黄生有一本诗稿在案头,便也取来袖了。黄生道:“这使不得。”一元道;“小弟虽看不出,吾兄幸勿吝教。捧读过了,即当偿还。”说罢,道别回家,欢乐道:“不但抄了诗词,连诗稿也被我取来。我今都抄去利用陶公,不怕他不信。”遂将两词一绝句写在两幅花笺上,诗稿也依样抄誊一本,都写了本身名姓,办理伏贴,本日起家,赴江西去了。恰是:

一骗再骗,随机应变。

拾翠回见蜜斯,细述前事。蜜斯道:“本来木生这等好笑。只是我做的诗,你怎便付与黄生?”拾翠道:“今将有婚姻之约,这诗笺便可为御沟红叶了。但木家恶物窃诗而行,倘又为脱骗之计,诚不成不虑。”蜜斯道:“奸人冒充脱骗,毕竟露些马脚。老爷作事把细,料不为所惑。夫人病梯己痊,本日也要到任所去也。”言未已,丫环传说夫人已择定吉期,只在数日内要往江西去了。蜜斯便与拾翠检点行装,至期跟着母亲一同起行。黄生亦谢别了陶老夫人,往杭州等待乡试,不在话下。

本来那美人就是含玉蜜斯,她因父亲仓促出门,未及清算园中书集,故特来检点,偶见池中鱼游水面,遂凭栏而观,却不防黄生在篱外偷睛饱看。少顷,拾翠走来叫道:“蜜斯请出来罢。”蜜斯方才起家,冉冉而去。黄生看得细心,想道:“天下有恁般斑斓女子,就是这侍儿也甚风味。她口呼蜜斯,必是陶年伯令爱。吾闻年伯艰于择婿,令嫒尚未字人。像我黄苍文这般才貌,可也可贵,如何劈面错过!”又想道:“向来才子必爱才子。方才我便窥见蜜斯,蜜斯却未见我。她若见我,天然相爱,可惜被这疏篱遮隔了,不然,我竟闯到她跟前,看她如何了。”痴痴地想了一回,便去白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陶公道:“他是本地人,如何说离家百里?奇特了!”再看到前面,又有《自感》一首,中一联云:

应对不出了。黄生却不慌不忙,取过纸笔,登时又成一词,仍用前调:银河边,牛郎织女东西判。东西判,平分碧落,中流

髭须捻断两三茎,此处无文抄不得。

正说间,门役传进报帖一纸,上写道:

且说陶公到任以来,刑清政简,只本地常有山贼窃发,陶公职任军务,颇费运营,幸得推官白素同心援助。那白推官号绘庵,江南进士,前任广东知县。开来赣州做节推,也到任末几,为人最有才调。但中年丧妻,未有子嗣。亦只生得一女,名唤碧娃,年将及笄,尚未字人,聪明斑斓,与陶蜜斯仿佛。白公因前在广东,路途悠远。未曾带女儿同业。及升任赣州,便从广东到了江西任所,一面遣人到家接取蜜斯,叫她同着保母到赣州来,此时髦未接到,那白公欲为女儿择婿,未得其人,因与陶公相契,常讨陶公悦:“可惜寅翁也只要今爱,若另有会郎时,我愿将小女为配。”

黄生写完,问道:“木兄佳作曾完否?请一发做了第二题。”一元猜想挣扎不出甚么来,乃佯作醉态,掷笔卷纸道;“拙作已完,但甚草率,尚欲细改,他日就教。”苍头还在旁催促道:“老夫人立候,便请录出罢。”倒是黄生见不像样,对苍头道:“你先把我的送出来,木相公已醉,只好明日补做了。”一元便起家告别,假做踉跄之状,叫家人扶着去了。黄生亦传言称谢了夫人,自回双虹圃中。夫性命苍头送茶来,黄生问道:“夫人见我题词,公然如何说?”苍头道:“题目便是夫人出的,笔墨倒是蜜斯看的。”黄生欣喜道:“本来你家蜜斯这等聪明。”苍头笑道:“相公可知,夫人本日此举正为蜜斯哩。前日木相公曾央媒来议亲,故本日口试他的文才,不想一字不成,夫人好生不乐,只奖饰相公大才。”黄生传闻,不觉大喜。正要细问,却因苍头有别事,仓促去了。黄生想道:“木家求婚的倒不成,我不求婚的倒有些意义。这两首词就是我订婚的符帖了。”便将两词写在壁上,自吟自咏道:“银河织女之句,暗合道妙,难道天缘?”想到妙处,手舞足蹈。

插棘为藩竹作墙,美人天涯隔苍霜。

一元正无何如,只见苍头又来讲道:“夫人说,圃中东西二桥,今我家与二位相公各分其半,乞更以半圃为题,即景题词一首。”一元见一词未成,又出一题,吓得目瞪口开,连应对也

一元见黄生瞬息成章,更加焦急。没何如,只得也勉强握管构思,却没想一头处。苍头一面先将黄生题词送出来了。斯须,出来讲道:“夫人见词,极其称赏。今专候木相公佳制,以成双美。”一元急得肠断,攒眉侧脑,含毫苦吟,争奈一个字也不肯到笔下来。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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