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云华终配真才士

兵科胜利一本,为吁恩起废事。奉圣旨:陶尚志着照原官升级调用,该部晓得。随经部覆:陶尚志降补江西赣州府军务同知,限即到差。奉圣旨是。

旧识平阳美人地,何如得睹此风骚。

闲云潭影日悠悠,别有神仙洞壑幽。

——〔清〕笔炼阁仆人撰

腹中何统统?一肚肮脏气。

织女桥边乌鹊起,悬知此地是神仙。

本来那木长生名唤一元,是本学秀才。其父叫做木采,现任江西南赣兵道,最是贪横。一元倚仗父势,趋奉退学,其寔一窍未通。向因父亲作宦在外,未曾与他联婚。他闻得陶家含玉蜜斯仙颜,意欲求亲,却怕陶公古怪,又自度人物欠雅,不敷动听,故借读书为名,定居园中,企图入脚。不想先有一个姣美墨客在那边作寓了,一元心上好生不乐。又探得他尚未婚娶,一发焦急。当下本家仆人自把书集等物安设小阁中,一元别却黄生,自去阁内安息。

开卷当风曳短襟,临流倚石发浊音。

不时竹里见红泉,殊胜昆明凿汉年。

陶公平常游咏此中,清闲得意。

时价春光明丽,正与夫人、蜜斯同在园中游赏,只见管门的家人持帖进禀道:“有武康县黄相公求见。”陶公接帖看时,见写着年侄黄琮名字,便道:“来得好,我正想他。”夫人问道:“这是何人?”陶公道:“此我同年黄有章之子,表字黄苍文。当年黄兄归天之时,此子尚幼。今已长成,读书入泮,甚有文誉。我向闻其名,未曾会晤。今来拜见,须索留款。”夫人传闻欲留款的,恐他要到园中来,先携着蜜斯入内去了。陶公即出至前厅,叫请黄相公相见。只见那黄生整衣而入,你道他怎生模样?

笔炼阁仆人题于白云深处

脸孔既可爱,说话又有趣。

黄卷无灵,红颜薄命,向来缺点难全。却赖如椽彩笔,谱作团聚。纵有玉埋珠掩,翻旧事,改成浓艳。休扼腕,不信才子,偏无福分邀天。

一元此时料得陶公已信其才,便欲遣媒说亲,恐再迟延,暴露马脚。却又想道:“向慕蜜斯仙颜,只是未经目睹。前闻园公说,她常要来园中游赏,故编篱遮隔,为何我来了这几时,并不见她出来?我今只到桥上看望,倘如有缘,天然相遇。”自此,经常立在东桥看望西桥动静。

不一日,只见陶公同着一个方巾阔服的丑汉到亭子上来,黄生仓猝驱逐。叙礼毕,陶公指着那人对黄生道:“此位便是木长生兄。”黄生拱手道:“久仰大名。”木生道:“不知仁兄在此,失具贱柬,异日尚容专拜。”陶公道:“二位既为同窗,不必拘此客气。本日叙过,便须相互砥志。老夫迟早当来捧读新篇,刻下有一小事,不及作陪。”因指着一个小阁向木生道:“木兄竟于此处下榻可也。”说罢,道别去了。二人别过陶公,反复叙坐。黄生看那木生面庞丑恶,气质细致,辞吐之间又甚俚鄙,晓得他是个膏粱后辈,挂名读书的。恰是:

陶公见别人物俊雅,满心欢乐,仓猝降阶而迎。相见礼毕,动问酬酢,黄生道:“小侄不幸,父母兼失,茕茕无依。久仰老年伯高风,只因带水之隔,不得时亲杖履。今游学至此,冒叩台墀,敢求老年伯指教。”陶公道:“老夫与令先尊夙称契厚,不猜中道搁置。今见贤侄,如见故交。贤侄资质颖妙,老夫素所钦仰。今更不耻下问,足见虚怀。”黄生道:“小侄初到,舍馆不决,不识此处四周可有读书之所?必得密迩高斋,以便朝夕趋侍。”陶公道:“贤侄不必别寻寓所,老夫有一小园,颇称幽雅,尽可读书。数日前本地木乡宦之子木长生,因今岁是大比之年,欲假园中肄业,老夫已承诺。今得贤侄到来同坐,更不孤单。但简亵佳宾,幸勿见罪。”黄生谢道:“多蒙厚意,只是滋扰不当。”陶公便命家人引着黄家老苍头搬取行李去园中安设,一面即置酒园中,邀黄生饮宴。黄生来至园中,陶公携着他到处旅游。黄生奖饰道:“佳园胜致毕备,足见老年伯胸中丘壑。”陶公指着双桥道,“老夫现在平分此二桥,自东桥一边,贤侄与木兄作寓。西桥一边,老夫自坐。但老荆与小女常欲出来游赏,恐有不便,当插竹编篱以间之。”黄生道:“如此最妙。”说话间,家人禀酒菜已完,陶公请黄生退席。黄生逊让了一回,然后就坐。喝酒中间,陶公问他曾姻否,黄生答说尚未婚娶。陶公叩以诗词文艺,黄生因在父执之前,不敢矜露才调,只略略应对罢了。宴罢,陶公便留黄生宿于园内。次日即命园公于双桥中间编篱遮隔,分作两下。只留一小小角门,以通来往。黄生自于东边亭子上做了书室,安坐读书。

卷之一

话说元武宗时,浙江嘉兴府秀水县有个乡绅,姓陶名尚志,号隐斋,甲科出身,历任至福建按察司,只因居官清介,不应时宜,遂罢免归家。中年无子,只生一女,小字含玉,年方二八,生得斑斓非常,更兼姿性敏慧,女工以外,诗词笔墨,无所不通。陶公与夫人柳氏爱之如宝,不肯等闲许入,需求才貌和她相称的方与议婚,是以迟迟未得佳配。陶公性爱清幽,于室第以后起建园亭一所,觉得游咏之地。内里多置花木竹石,曲涧流泉,依仿西湖景色;又于池上筑造双桥,摆列东西,以当西湖六桥之二。因名其园,曰双虹圃,取双桥落彩虹之意。这园中景色,端的可羡。恰是:

便到房中一五一十地说与蜜斯晓得。蜜斯低头不语,拾翠道:“那木生莫非就是前日在桥边偷觑我们的?我看此人面庞粗陋,全无文气,如何老爷说他有才?不知那无才有貌的黄生又是如何一小我?”蜜斯道:“这些事只顾说他怎的。”拾翠笑了一声,自走开去了。蜜斯口虽如此说,心上却放不下。想道:“这是我毕生大事,不成冒昧。若果是前日所见那人,其寔不像有才的。爹爹前日说那黄生甚有才名,如何今又说他驰名无实?”又想道:

想携谢眺惊人句,故向桥头搔首吟。

右集唐一绝题双虹圃

一元看了,鼓掌赞叹,便取来贴在壁上。黄生道:“不要贴罢,陶年伯不喜集唐诗。他才说得过,我又写来粘贴,只道我不谦虚。”一元道:“尊咏绝佳,但贴无妨。”黄生见一元要贴,不好揭落得,只得由他贴着。一元回至阁中,又依样录出,后写本身名字。至次日,封付家僮,密送与陶公。陶公见了,又大加称赏。却怪黄生为何独无吟咏,因即步至黄生书室,欲观其所作。相见了,未及开言,却见壁上又粘着此诗,暗想道:“此人空负才名,如何只抄别人的诗,本身不做一句?”心下好生不悦,口中更不复说,只淡淡说了几句闲话,踱出来了。一元这两番脱骗神出鬼没,恰是:

“如果才子,动履之间,必多高雅;若果有貌无才,其行动自有

过了几日,恰遇陶公他出,后园无人。蜜斯遣开众丫环,连拾翠也不与说知,竟自悄地来到园中。本来这几日木一元因与陶家议亲,不好坐在陶家,饰辞杭州进香,到西湖上游耍去了。黄生独坐园亭,因见池水澄彻敬爱,乃手携书卷,坐于东桥石栏之上,对着波光开书朗读。蜜斯方走到西桥,早听得书声明朗,便轻移莲步,密启角门,潜身张看。只见黄生对着书编呷唔不辍,目不他顾。蜜斯看了半晌,偶有落花飘向书卷上,黄生抬头而视,蜜斯恐被他瞧见,即闭上角门,仍回阁房。想道:“看这黄生声音朗朗,态度翩翩,不像个没才的。还只怕爹爹失于藻鉴。”想了一回,见桌上有花笺一幅,因题诗一首道:

题罢,正欲藏过,却被拾翠走来见了,笑道:“蜜斯此诗想有所见。”蜜斯害羞不答。抬翠道:“看此诗所咏,必非前日所见之人。蜜斯不必瞒我,请试言之。”蜜斯见她说着了,只得把适间私往园中窥见黄生的话说了一遍。拾翠道:“据此看来,黄生必是妙人,非木家丑物可及。但现在木生倒来求婚,老爷又认他是个才子,意欲许允。以是不即许者,欲窥蜜斯之意耳。蜜斯必要本身放出主张。”蜜斯道:“黄生器宇虽佳,毕竟不知内才如何;木生虽说有才,亦未知真假。爹爹还该口试二生,以定好坏。”拾翠道:“蜜斯所见极是。何不竟对老爷说?”蜜斯道:“此岂女儿家所宜言,只好我和你私议罢了。”正话间,小鬟来讲,前厅有报人来报老爷喜信。蜜斯闻言,便叫拾翠收过诗笺,同至堂前扣问。只见夫人正拿报帖在那边看。蜜斯接来看时,上写道:

未与子都逢,那许狂且觇。

丰神隽上,态度安适。眉宇轩轩,似朝霞孤映;目光炯炯,如明月入怀。昔日叨陪鲤对,美哉玉树临风;今兹趋托龙门,允矣芳兰竟体。不异潘郎掷果返,恍疑洗马渡江来。

右调《恋芳春》

一种粗鄙之气。待我迟早瞒着丫环们,悄悄独今后园偷瞧一回,便知端的了。”

本来陶公与夫人私议之时,侍儿拾翠在旁一一听得。

云峰映照疑天上,台榭整齐在镜中。

抄人笔墨未为奇,反说人抄真奇特。

二桥春真相如巧骗老天孙

一元既见蜜斯,大喜道:“蜜斯之美,名不虚传。便是那侍儿也非常斑斓。我若娶了蜜斯,连这侍儿也是我的了。”随即回家,央了媒妪到陶家议亲。陶公私对夫人道:“前见黄生人物俊雅,且有才名,我颇属意。谁想此人驰名无实,两番做诗,都抄了木长生的。那木长生貌便不佳,却倒做得好诗。”夫人道:“有貌无才,不如有才无貌。但恐貌太不佳,女儿心上不乐。婚姻大事,还须详慎。”陶公依言,遂婉复媒人,只说尚容商讨。

《五色石》何为而作也?学女娲氏之补天而作也。客问予曰:“天可补乎?”予曰:“不成。轻清为天,何补之有。”客曰:“但是女娲炼石之说何居?”予曰:“女娲氏吾不知其有焉否也,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特古人妄言之,而子姑妄听之云尔。但是女娲所补之天,无形之天也;吾本日所补之天,无形之天也。无形之天曰天象,无形之天曰天道。天象之阙不必补,天道之阙则深有待于补。”客曰:“所谓天道之阙何如?”予曰:“天道不离人事者近是。如为善未蒙福,为恶未蒙祸,禹稷不必皆荣,羿奡不必皆死,颜回早夭,盗跖善终;更有孝而召尤,忠而被谤,德应有后而弗续箕裘,化足刑于而致乖琴瑟,永怀奉侍而哀风树之莫宁,怀念在原而怅鹡鸽之终鲜;乃至施恩而遭负,心之友,善教而得不令之徒;婿背义翁,奴欺仁主。诸如此类,何可胜数。甚且倒置吵嘴,淆乱是非:燕人之石则见珍,荆山之璞则受刖;良马不逢伯乐,真龙乃遇叶公;名才以痼疾沉埋,漂亮以非辜废斥;送穷无计,乞巧徒劳;青氊既不偶,红颜又嗟命薄:或赤绳误牵,或蓝田虚种,或彩云易散。伤哉!玉折兰摧,或功德难成。痛矣!钗分镜破,或暌违异地,二美弗获相通;或天涯各天,两贤反至相厄;倩盼之硕人是悼,婉娈之季女斯饥。兹皆吾与子披陈往牒,遐览古今,所欲搔首问天,唏嘘感喟,而莫解其故者也。难道女娲之前之阙也不成知,而女娲今后之天之阙,真有屈指莫能殚,更仆莫能尽者哉。”客曰:“如子所言,其阙诚有然矣。今子以文代石,遂足以补之乎?”予曰:“吾固与子言之矣。女娲氏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则吾本日以文代石而欲补之,亦未知其能补焉否也。第自吾妄言之而抵掌快心,子妄听之而入耳满志。举向所望其如是,恨其不如是者,今俱作如是观。则所觉得补焉罢了矣。”客闻予言而称善。予遂以“五色石”名篇而为之序。

掉谎脱空为奇策,只将冷眼抄他去。

天下才子定当配才子,才子定当配才子。然二者相须之殷,常常相遇之疏。绝代娇娃偏遇着庸夫村汉,风骚文士偏不遇艳质芳姿。正不知天公何意,偏要如此共同。即如谢幼舆遇了没情味的女郎,被她投梭折齿;朱淑真遇了不解事的儿夫,毕生饮恨,每作诗词必多断肠之句,岂不是向来可爱可惜之事?又如元微之既遇了莺莺,偏又乱之而不能终之,他日饰辞表兄求见而不成得;王娇娘既遇了申生,两边誓海盟山,究竟不能成其佳耦,似这般分裂分离,又使千百世后读书者代他可惜。这些旧事不堪尽述,现在待鄙人说一个不折齿的谢幼舆,不竭肠的朱淑真,不负心的元微之,不薄命的王娇娘,才子才子天然共同,一补向来缺点。这桩嘉话实在足动听听。

碧水遥看近若空,双桥横梗似双虹。

却步回身回,桥空人不见。

右集唐一绝再题双虹圃

本来蜜斯连日因母亲有恙,奉养汤药,得空窥园。这一日,夫人病愈,蜜斯得暇,同了侍儿拾翠,来至园中漫步。那拾翠是蜜斯知心贴意的侍儿,才貌虽不及蜜斯,却也识字知书,描述端雅。当下跟着蜜斯步至桥边,东瞻西眺,看那繁花竞秀,百卉争妍。不想一元此时正立在东边桥上,瞥见西桥两个美人临池而立,便悄悄走至角门边,舒头探脑地看。拾翠眼快,早已瞧见,忙叫蜜斯道:“那边有人偷看我们。”蜜斯抬开端来,只见一个丑汉在那边窥觑,赶紧回身,携着拾翠一同出来了。恰是:

《五色石》序

一元看了,问是何人所作。黄生道:“是小弟适间漫笔写的,不敷观看。”一元极口赞叹,便把来念了又念,牢服膺熟。回到阁中,想道:“我边幅既不及黄苍文,才调又对他不过,不如先动手为强。他方才这诗,陶公尚未见,待我抄他的去送与陶公看,只说是我做的。陶公若爱才,或者不嫌我貌,当时央媒说亲便有望了。”又想道:“他做的诗,我怎好抄得?”却又想道:“他也是抄唐人的,莫非我便抄他不得?只是他万一也写去与陶公看,却如何好?”又想了一回道:“陶公若见了他的诗,问起我来,我只认定本身做的,倒说他是抄袭便了。”算计已定,取幅花笺依样写成,后书“通家侄木一元录呈隐翁老先生教政。”写毕,随即袖了,步至角门边,欲待叩门而入,却恐黄生知觉,乃回身走出园门,折到大门首,正值陶公送客出来。一元等他送过了客,随后趋进。陶公见了,相揖就坐。问道:“克日新制必多,老夫偶有俗冗,未及就教。本日必有佳篇见教。”一元道:“谫劣下才,专望大诲,适偶成一小诗,敢以呈丑,唯求斧政,”袖中取出诗笺,陶公接来看了,大赞道:“如此集唐,真乃天造地设,但恐小园不敷当此隆誉。”因问:“敝年侄黄苍文亦有新篇否?”一元便扯谎道:“黄兄制作虽未就教,然此兄最是谦虚。本身苦吟不成,见了拙咏,便将吟藁涂落,更不录出,说道:‘兄做就如我做了。’竟把拙咏写在壁上,不住地吟咏。这等谦虚明友,实在可贵。”陶公道:“黄生也是高才,如何不肯自做,或者见尊咏太佳,故搁笔耳。固然如此,老夫毕竟要他自做一首。”说罢,便同着一元步入后园,径至黄生斋中。相见毕,看壁上时,公然写着这首诗。陶公道:“贤侄大才,何不自著佳咏,却只誊写别人之语?”黄生听了,只道说他抄集唐人诗句,乃谦谢道:“小侄菲陋,不能自出新裁,故聊以抄袭掩拙。”陶公见说,信道他是抄袭一元的,乃笑道:“下次还须自做为妙。”言讫,道别而去。一元暗喜道:“这番两家错认得好,待我故意再哄他一哄。”便对黄生道:“适间陶公虽说自做为妙,然自做个若集唐之难。把唐人诗东拆一句,西拆一句,凑成一首,要如一手所成,甚不轻易。吾兄可再集得一首么?”黄生道:“这何难,待小弟再集一首就教。”遂展纸挥毫,又题一绝道:

过了一日,一元到黄生斋头闲耍,只见白粉壁上有诗一首,墨迹未乾,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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