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遇多情者,令彼销魂死。

言未绝,曹春已将巨斧照头一劈,岂料斧才及项,铿然一声,即见火星进起,而如有物隔住。春亦失惊曰:“汝岂不该死于刀斧之下耶!”乃揪生衣领,双手一掇,投入江中,遂回身持斧杀琬及英。

为寄相思心,暂拆双飞翅。

诗去数日,一夕,红英又以小笺密报云:

老尼笑曰:“某虽山野朽姿,久与玉仙为伴,君欲晤一心上人否?”言未既,琬亦趋步而出,与生抱颈大哭,备叙神灯指路,得至尼庵委曲。复蒙观音大士托梦云:“‘尔夫幸遇浮木,得以不死,只在某月某日,当至庵中相会。’以是预知郎之来也。但郎得何动静,辄肯踪迹至此?”生亦备述遇画相寻之故。

生亦游兴勃勃,遂度过南岸,步入其园。竹栏萧洒,花径逶迤,果人间别一洞天也。其人仓猝备茶,茶罢随又备酒。

帆船敏捷,只两白天,已抵吴江。俄而烟雾长空,晚风骤起,眺望都会,犹有五六里之隔。舟人相顾失容曰:“旋风甚紧,若再进前,必致淹没。曷若傍崖炊饭,以俟风息以后,方可到城停靠。”

生沉吟很久曰:“事亟矣,若非此计,何故得全?我有舅氏苏暗仲,搬家吉水,不若到彼暂依,以俟更图良策。”红英喜曰:“此计最可。”

俄闻红英大喊曰:“有贼,有贼!”生惊起一看,乃舟人父子曹春、曹亥,持刀明火,抢入舱门。生惊唤曰:“汝等意欲何为?”曹亥亦大喝曰:“汝奸拐妇女,而利其金帛。我父子殊抱不平,直欲斩汝之首耳。”生乃跪恳曰:“统统金珠服饰,尽凭取去,但乞全我三人之命。”

时船尚去崖尺许,琬与红生性娇怯,而以心慌意急,只奋勇一跨,已上芦汀,遂一步步相扶至岸。

雪谷冰崖质自幽,不关渔笛亦生愁。

叩首寄复馨卿道,早赐佳期慰病中。

生朗咏一过,掩面唏嘘,几欲泪下。逊公怪而问之,生对曰:“此画乃小侄亡妻之真迹也。”

良工爱奇玉,镂作双燕子。

翁喜曰:“词旨隽逸,虽使耆卿草创,少游润色,亦不过如此。但嫌奖誉太过耳。”既而谓生曰:“诘朝节届腐败,欲诣西湖扫墓,郎且住下,偕往一游。自家至戚,毋得仓促然欲去甚亟。”是夜宿生于堂之西轩。

小窗春信未曾差,昨夜东风透碧纱。

是晚归后,不复谢别,仍宿于西轩以内。少顷,红英以茶送至,生授以绝句一章,托令持报琬曰:

自后琬在庵中,时写小画,托尼出售,以作香烛之资。而春去夏来,每一思念谢生,不觉涕泗交下,肚肠寸寸裂矣。

其子曹亥,色鬼也,爱琬姿艾,以身遮救曰:“儿将三十,尚未有子,此女娇小堪怜,愿乞留之。”春亦见琬貌美,踌躇未决。

后有山阴徐渭,为赋宋琬诗曰:

生复遣童细细诘问,始知其人即船夫曹春也。因以所劫之资,起家巨万。又值族孙某获领南都乡荐,故尔改换巾服,而生亦不复识认矣。

买卖不堪,询其姓字,其人回声曰:“子敬姓曹,敝居即在南岸。”还以问生,生未之答,书童曰:“家主是太常寺谢爷,尔亦知之否。”

谢生看毕,欣然笑曰:“不知谁家闺媛,有此巧思妙句。余果痴情士也,玉燕有灵,自应遇我。”遂疾忙趋归,闭户把玩,不觉叹曰:“燕钗巧绝野生,诗句尽传春恨。使我孤单书窗,几欲销魂死矣。然既有此美意,何不明书居址姓氏,以便我托燕为媒,璧归汝右。”

黄莺啼时芳草暮,春深难把兰心固。

东风何事前吹绽,动静曾无到陇头。

其人迟疑不安,起家逊坐,因谓生曰:“敝居天涯,很有园亭花木之胜,如不见弃,愿乞屈驾一观。”

生以幼时会后,隔别十不足年,忽得相见,但觉琬之姿容如玉,绝世无双。向前揖毕,恍忽莫措一辞。盖琬修短适合,两肩垂垂,备极娇娜之致。加以纤眉秀目,面如梨花淡白,两颐清媚,时带笑容,故生一见,惊诧欣喜,不自禁其魂之销而意之荡矣。

是夜挑灯独坐,朗声再诵前诗。诵毕又将玉钗细心玩弄,直至鸡鸣,犹展转不寐。及梳洗后,忽闻其父唤云:“昨闻长吉自潮州罢归,汝宜亟去问候女人起居。并为我请安,俟病愈之日,便当趋晤。”

生即连夜至苏,以问惠卿,惠卿曰:“君但至吴江十里,拜候怡老庵尼空照,便可知矣。”

一日,杭人以箫鼓楼船游于湖上者,纷繁不断。谢生亦欲偷闲作半日游,及唤小奚,自钱塘门雇舟,渡至岳庙。

候至郡守去后,生始入谒。宋翁一见,欣然联袂进内,命与夫人见毕。

强欲留春留不住,晨风吹恨压眉尖。

琬曰:“妾闻大士慈悲,唯欲救人苦厄,姑姑既皈莲座,岂无慈悯之心?况妾闭户潜踪,谅亦不致肇事。”尼遂首肯。

琬、英即跪请曰:“妾本良家之子,蹇因狂童勾引,遂致私奔,贤父子杀之良是。倘蒙矜怜愚弱,宥妾二命,愿图厚报。”

琬自梦中惊起,一闻生至,即向菱花梳理云鬓,整衣易履而出。与生见毕,因以夫人在坐,略叙寒温罢了。

苏暗仲见生褴褛之状,惊询其故。生不以实告,饰辞游学被劫,暗仲急命换衣,再三安抚曰:“贤甥既至,此地亦文学之薮,无妨久住肄业,毋得望云增感,即作返棹计也。”

生接报,展转反侧,一夜不睡。晓起辞归,委宛恳母以白于父,父首肯曰:“可本日遣媒请安。”而翁终以兄妹为嫌,坚却不允。

三载禅关缘已证,至今松月尚娟娟。

谢生者,亦簪缨之裔也,讳骐,字天骏。弱冠游庠,一时很有文誉,虽为长吉以内侄,而相互各宦远方,音问久隔。与琬自七岁时见后,不复再见。

时生、琬深以阔别杭省,可保无虞,呼酒一醉,相拥而卧。

自向花前见玉容,神魂一半逗墙东。

日来偶染小恙,欲作一诗走报,意不能就。昨闻王姓求姻,家君将有允意。郎宜速去遣媒婉恳,若稍迟一日,事即不谐矣。至嘱,至嘱。

婉媚似有情,朝暮并栖止。

数杯以后,生欲起家道别。复以弓足杯送过。生爱其精美,复转杯秘闻看,上镌五字云“兰斋女史制”。不觉悄悄惊奇,立唤书童取银三十两,以绐之曰:“我爱此杯情势精雅,欲令匠工还是制造,特以此银暂押杯去,君意允否!”其人欣然曰:“持去可也,何用押为?”

是夜云遮月黑,陌路崎岖。正在慌急之际,忽见红灯一盏,远远火光相烛。琬遂趁光拣路而走,约行数里,其灯不远不近,仍又在前。琬已不堪倦惫,呼谓红英曰:“离船既远,二贼料难追至。眺望树林茂蔚之处,必有人家,我欲向彼茅檐临时存憩,汝意可否?”

父即驰白宋翁,翁叹曰:“此皆不肖女之愆,岂能独罪七儿?今既获第,便当相好如初,不复更记前事矣。”

一见潘郎即有情,涌金便是琴台路。

生又附舟至县,沿村访觅,始抵尼庵。时已昏暮,向扉轻扣数下,寂无应者。遂大声疾呼,始有人在内遥问曰:“来者为谁,莫非是钱塘谢天骏否?”生连声应曰:“然,然。”

时方停午,士女以进香而回者,莫不断舆人庙游衍。罗绮之多,多于湖畔之柳,然皆恒脂俗粉,无一可称国色。谢生乃怀旧诗曰:

逾数日,生以父命促归,入谢夫人。夫人曰:“郎且归去,俟数日以后,当再遣人相邀也。”

琬闻风生虎啸,秋至虫鸣。故两情缠绵,虽远必孚;一意缠绵,唯才是慕。而怀春来吉人之怜,投桃获琼玖之报。诗传所载,信不诬也。唯是琬以笄年二八,随宦初归,问白璧未受隙家之聘,向慈云暗卜玉燕之缘。岂料此钗,竟落君手,怜才重貌,妾实依依。虽有中表之嫌,奚碍朱陈之缔。君何不亟倩蹇修,以姻事恳于家君,则玉镜台将不为温郎统统耶!专此密嘱,君其图之。

正在迟疑之际,琬已回顾见生,低声笑曰:“隔岸桃花深红敬爱。烦兄拣其半吐而未全放者,折取数枝,以作瞻瓶清玩。”

诗后答信十八字云:“若问妾居,只在吴山左边,子字之上,日杲之下。”

无何,有水部胡逊公者,将赴金陵,阻风暂泊,生以年谊进谒往谒。忽见舱屏悬画梅花一幅,上题七言绝句二章云:

次日中午,生即雇舟,舣候于涌金门内。将及更余,遂从后扉逸出,相扶下船,和衣假寐。俟至水关一启,即促出城。

好信忽从青鸟至,高情岂逐晓云空。

亥妻田氏,性极妒悍,唯恐亥欲留琬为妾,乃谓琬曰:“尔虽暂免一死,今后终被伤害。吾实怜汝二人,乘其醉卧,意欲纵汝上崖,汝等亦戴德否?”琬、英泣下如雨,为之跪谢曰:“果蒙恩释,死且不朽。”田氏挥手曰:“汝但速去,迟则祸及矣。”

既归武林,即以弓足杯白于臬司,立提二凶拷讯科罪。厥后曹春得释,曹亥竟死狱中。计其享用仅十年耳。

笔底欲传乡国恨,南枝为写两三花。

及至天竺,则诸女焚祷已毕,纷繁登轿矣。但闻兰麝之香,袭人衣袂而不散。生以不获一见,深自懊悔。

生复备述老父患恙未痊,亦已衰迈之极。既而茶罢,谢生讨取笔砚,录出前词,向翁请正。

是夜红英又潜出,告生曰:“蜜斯以婚事不就,时候堕泪。顷已命妾清算金珠,约于次夜随郎逸去,不识郎能买舟作远遁计乎?”

俄有老尼,启送延入,生仓猝问曰:“小生果系钱塘谢七,不知姑姑何故预知其来?”

琬得诗微浅笑曰:“本来玉燕竟落于寿哥之手。”寿哥者,生之乳名也。次早,琬亦以绝句答生云:

拾得玄禽玉琢奇,一回相看即魂迷。

生看毕,欣但是笑曰:“我固知玉妹待我情厚,但自朝夕以来,春魂泛动,几不矜持。若待倩媒纳采,将不索我于枯鱼之肆乎!”乃裁诗以复琬云:

红英微微含笑,袖出寸楮以付生曰:“深闺无穷意,全在数行中。”生展而读之,其书曰:

是夜更余,生犹咿唔未寝。微闻门上指声弹响,启而视之,乃红英也。不堪欣喜曰:“夜阑沉着,卿特赐临,难道空谷足音乎!倘有所命,幸即见谕。”

向来才色自相怜,失行何必诋尔愆。

将及拂晓,即有婢女红英催唤梳洗。俄而肩舆在门,夫人出至中堂,琬亦明妆冶服,随后徐步而出。

无法子规催别泪,断肠秋色在深闺。

尼亦黯然变色曰:“本来是一宦家蜜斯,乃遭此危辱,可惜、可爱。但荒山虽可暂避,而以僻处郊野,时有棍徒骚扰,只恐蜜斯如此容色,不能免祸,何如!”

生尝以扁舟过河,登烟雨楼赋诗吊古,俄见一人方巾华服,从者数辈,亦至楼上闲眺。时生葛巾便衣,只一书童步随,其人略不相顾,凭栏踞坐,旁若无人。

谢生安闲细问起居,翁感喟曰:“我以直道被参,奉旨放归田里。到家以后,即欲与尔翁一会,奈缘诸务各种,未及过谈。岂料郎君长成至此,英秀可喜。我两人白发皤然,宜乎龙钟极矣。”

既而步出湖边,将次登舫,忽见女轿十余,向西杂沓而去。意其必诣上竺,而轿内或有美人。亟欲舍舟雇马,尾往一游。适与同社生相遇,立谈久之,遂托以他事,加鞭骤马而进。

明天顺间,临安有宋琬者,字玉馨,潮州刺史宋长吉之女也。年甫十六,有姿色,工诗画,与谢生为嫡表兄妹。

沉吟半晌,复将前诗哦咏数四,忽又笑曰:“细观诗后,明写吴山左边,则其所居只在吴山之畔矣!但不知子字之上,日杲之下,暗寓何意?”遂又凝神至暮,俄然觉悟曰:“字去子,杲去日,合而言之,得非姓宋乎?”

其二

成双拆散皆天意,脉脉春情只自知。

城外湖光,岩边乔木,环映旧家家世。问韶华、仲春中旬。靠青山、云居胜地。漫设想、昔年风景,只今郁郁葱葱,更添着很多佳气。五马临门,高谈未竟,会向花间暂避。倚修篁、翠色整齐。爱啼莺、娇音细细。从而后、时图候省。清楚太傅东山,休认做柴桑风味。

无缘不必思奇遇,恼杀东风闭阿娇。

亥又力为安慰,春意乃止。及启观囊箧,金珠累累,约值千余金。春、亥喜甚,呼酒对酌,不觉过饮尽量。亥伏于几,春亦斜靠蓬窗,颓但是醉。

但是琬亦失节女耳,何足取重,而列诸美人以内耶!固然楼畔投桃,不失香闺之范;汉皋解佩,奚伤窈窕之姿。而况标梅已七,必至怀春;彼美宜怜,岂难炫玉。此巨斧以是敛芒,神灯且为引照。而梅花一画,终续良缘。但是天亦怜之矣,予独吝于寸颖耶。矧其诗画兼工,色艳一世,虽欲弗载,乌能已已。集宋琬为第十二。

所嗟妆台畔,孤单不如尔。

红英感喟曰:“我亦非常疲困,莫能进步矣。”遂相扶而往,靠近茅庐,忽见红灯悬在树梢。仰首一看,门上有一匾曰“怡老庵”,又见左壁粘一乡宦示谕云:“照得本刹乃女僧空照焚修之所。”琬大喜曰:“既系尼庵,我等就在此寄迹。”向扉敲唤久之,始有一尼披衣启问,即空照也。琬顿首作礼,备述被难之由。

琬一见谢生,即爱其仙颜。及闻燕钗拾自内行,思欲密图一会,以订良缘,而以林林耳目,久而未果。

谢生唯唯,立即清算衣巾,挟骑而往。本来宋之第宅,在云居山上。庭栽修竹,窗瞰清漪。将次及扉,恰值郡守来拜。乃徙倚于门外者久之,即事口占一词云:

翌日生至,夫人慰之曰:“因亲攀亲,吾所至愿。但缘尔妹,昨已许归王司业之子。此后郎须不时顾我,毋得以姻事不谐而致疏阔。然郎但肯着力攻书,奚患无令媛良伴耶!”

牡丹梦断西楼月,杨柳声沉五夜风。

尔若再相逢,良缘亦在此。

遂遣人至苏,接生到家完聚。厥后生以兵部主事,历官至太常寺卿,告乞终养至家。

及至墓上,扫奠毕后,琬方倚松独立。谢生悄悄从后细窥,但见鬓旁斜插玉燕钗一只,其情势与天竺殿中所拾酷肖无二。始骇然曰:“满腹相思,正虑无从消解,岂知玉燕抛情,灯谜藏宋,即琬妹也。风放逐诞,竟至此乎!然吾闻燕者,匹鸟也;钗者,谐也。姻缘岂在妹乎!”

嗟乎,贫富命也,世之横得而荣者,何尝不以横废而死。财利之不成幸求也,亦既彰明较著,而贪得徇利之夫,比比皆是,直至撄祸而不知悔,亦愚矣哉!

生以是夕撺入江心,随波泛动,自谓必死。飘至数里以外,忽遇浮木,得以凭附至岸。沿途抄化,抵吉水时,已旬余矣。

琬亦意极凄怆,吟朱淑真诗以答生曰:

自此便在庵中肄业,改名入泮。旋逢大比,既中乡闱,复获南宫奏捷。锦归之日,遣人持书报父。

及步入殿中,忽见佛座之侧,遗下玉燕钗一只。拾而视之,其钗玉色温润,砥砺精工,又拈纸作条系于燕翼。展纸一看,上有细楷数行云:

谁知拆散东风侣,愿赠香鬟一处栖。

自生去后,琬遂刺绣偶然,不时思忆。一日昼寝未醒,红英疾步进房,连声唤曰:“蜜斯,蜜斯,谢家郎顷已至矣,睡何为哉!”

莫道故意抛玉燕,宁烦拾句寄幽思。

时琬侍侧,遂与红英送出中扉。生回顾以目送琬,而低声叹曰:

生亦笑曰:“含蕊固佳,愚兄独不忍骤为攀折耳。”

盖兰斋女史者,琬之别号。先时以诗赠生,尝用此印,故生志而不忘。因详询其何自而得,逊公曰:“乃姑苏钱惠卿所售也。”

花朝后三日,古杭兰斋女史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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