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别后浑难遇,空抱相思向夕烟。

一夕灯下,玉姬泣谓隽生曰:“郎之家事果系温饱,何不亟为讯断,谋妾而归。奚乃逗留于此,迟迟不果,导致囊橐垂空,吾母渐生厌薄,事或不谐,为之何如?”

卷十二

公笑曰:“郎君苦衷,老夫知之已久。何必谬言省叔被难,将无闻箫于二十四桥,而为美女作缠头之费耶!”

此夜苦楚人不见,倚栏吹入笛声中。

百谷复慰之曰:“此地乃人文渊薮,子苟故意,何患无一佳士。况媚姬虽悍,岂能锢子毕生。子且自爱,予之此归,游踪未决。倘遇其人,愿当为子作黄衫客也。”玉姬送至江头,口占五言一绝云:

隽生赧然曰:“年伯何自而知之?”公曰:“昨王百谷先生曾有书来,备云贤侄有此佳遇,嘱托老夫互助,但不知应费多少?”曰:“三百足矣。”公即移徼江都县,支取俸银,以贷隽生。

隽生曰:“细观佳什,卿卿将欲参景中之禅,而以香台作伴耶。窃恐才貌两艳,人间所膻。风骚绮障,岂能摆脱。”

玉姬低首不答,但微微含笑罢了。既而邀至中堂,就席斟玉液于琼卮,焚异香于宝鼎。八珍毕具,筝管横陈。玉姬娇喉委宛,缓缓低唱。媚卿按板,时以玉箫和曲。

药王成心偏怜我,神女偶然惜晓春。

玉姬低鬟浅笑曰:“妾以鄙陋之姿,偶窃一时之誉。虽在平常俗客,犹尔难违。况君佳士,岂敢谬辞耶!”

遂又剥啄数声,媚卿仓猝延入。不待启问,即感喟曰:“郎君直恁无缘。今早小女又被沈公子再三聘请而去。如果欲见,必须再停一晚。”

百谷看罢,鼓掌而笑曰:“天下之大,美色之多,岂尽于斯乎!子但知下里巴人,而未闻白雪幽兰之曲;但识蹇驽下乘,而未睹飞兔腰袅,绝足旷达之骑也。夫所谓美人者,有情,有才,有韵,三者缺一不成。而岂一端之美,足称绝色。吾尝渡江游越,遍觅芳踪。有能如昔浣纱之艳者乎?则已苎萝寥寂,香销红谢。及又命驾江汉而问,当时果有阳阿、激楚,至妙之容?而高唐之上,更有神女者乎?则已渚宫云散,遗址荒凉。因而回棹维扬,逗留绮陌,而向之所询楚娃越艳,竟得之于青楼以内。舞侔飞燕,歌赛秦青。问其年,齿才二八;试其才,搦管能诗。虽与柳絮同飞,原逐幽兰拟洁。子如偶然于美色则已,设欲得其人以谐伉俪,岂能舍彼而更问耶。”

幽怨直随云雾合,泪珠时逐露华蒙。

至苏,往谢百谷,百谷笑曰:“我当日许子必作黄衫客,今果如何?异日贤佳耦唱和佳章,幸勿吝不时惠我。”

临别如此,时候在念。岂料于偶然中,相逢隽生吕子,才情双丽,诚佳公子也。即以卿卿为托,渠便首肯,不日渡江相访。谅卿胸藏犀火,自能识鉴,毋俟予之谆谆细赘也。但事关毕生,亟宜考虑,若使异时“门前萧瑟车马稀”,则王生虽有茅山羽士药,亦无能为尔再驻红颜。唯卿念之,一笑。

几次自悔寻春晚,恨不相逢未嫁时。

独怜惊散相思梦,月在纱窗半夜时。

言讫,遂修寸楮,以付隽生。隽生临行,复问曰:“愿闻兄长贵姓贵名,容当志之不朽。”百谷笑曰:“子亦知吴中有一王百谷者乎?即予是也。”

及准期往叩,鹄立于扉外者之久。俄见一姬,年可二十许,花妍月莹,绡衣素裳,送客及门,一拱而退。

备得雕鞍向锦城,鸣鞭几度听啼莺。

百谷曰:“观兄一舟一仆,所载唯有笔砚琴樽,既挟此济胜具,必非风尘中人物,岂亦探奇觅胜而至者耶!”

百谷曰:“吾闻风骚佳遇,唯在乎橐中金、胸中墨,更得出群之貌。今兄于三者之间,固已兼而有之。夫天下岂患无美人者哉!所患萍踪未到,闻见未及。而或阻于关河,缘有未至。固然,人苟有情,虽以仙妹神女,亦作梦中之偶,而况斯世真有是人耶!然吾子所谓楮墨姻缘,曾得之闻见者,能够为我述其梗概乎!”

玉姬听毕,唏嘘泣对曰:“儿命薄,不幸早失父母,乃至出错火坑。愚鄙之私,窃欲如君所谕,其如笼中鹦鹉,莫能遂愿何。”

遂于笥中取谱,以付百谷。观其简首,题曰“美人定案”,及展而视之,其上书云:

宝鸭不时热异香,淡妆因爱白罗裳。

盖媚卿果以隽生资斧已竭,谅五白天决难措备,故以此言戏之。

临川未解倾城色,只把痴情说丽娘。

隽生笑曰:“仆年才弱冠,夙负情痴,曾经设誓,不遇才子,毕生不娶。故虽放浪于山川之间,而其意实不在于山川,特借山川为媒,欲与我意中人相遇耳!岂料三年浪迹,游遍秦淮,而其所闻所见,徒作楮墨姻缘。彼所谓浣纱相逢,执拂奇逢,嗟嗟吕生,岂能有此缘分耶!”

将到半酣,复以果榼设于卧房,使与玉姬对酌。隽生乃抱置膝上,只以一杯合饮,而腻亲云鬓,香接唇脂。俄而月上半窗,银烛再换。则已兰汤具沐,绣被熏香,而侍婢连催,即赴行云之梦矣。

相见之际,玉姬佯作害羞,而迟留转盼,旖旎动听。隽生喜若遇仙,即唤从者捧过彩缯四端、玉钗一对、金簪一支、席金十两。媚卿推让数四,而隽生坚奉不已,方肯收受。

遂因而日挂帆,信宿而抵广陵。问至薛媚卿家,斯须有一艳姬出见,言辞婉洽,态极和顺。隽生以为玉姬,而讶其容色欠嫩,遂安闲细问。

二等二名,贾邻秋。华亭富民贾云岩之女。予寓于白石山茶社,值邻秋亦以游山而至。偶尔一面,永作相思。美人妙处,不在姿势,而在丰韵。必如嫩柳摇烟,牡丹迎露。又如蜚鸿下翔,而有翩然逸宕之势。故窈窕之姝,见亦多矣,而丰韵绰约,实唯邻秋。所惜者,单无三寸莲耳。屈居张次,犹属苟评。

既而玉姬将别,媚卿复牵衣而哭曰:“汝何忍心即去,独不念我数载之情乎?”

隽生曰:“恐有忘记,特于暇时录成一帙,而定为甲乙,各赠以诗。每于风之晨,月之夕,落寞无聊之际,则按谱可得。而有女如云,恍然在我几席间也。”

一等一名,刘仲娟。吴县刘芝山之女,年方十七,许字蒋生,予于虎丘寺亲获一见。身衣淡红衫,打扮不近时俗。娟娟楚楚,如秋浦芙蓉,随风轻扬,更有一种绰约之致。心可得而想,笔不成得而描也。三吴固我美色,恐无能出其右者,用标批首,以冠群芳。

宋琬

又观其《秋恨》云:

次日晓妆毕后,打扫罗襦,先向佛前展礼,则见正南庑下,供奉大士像一幅,而摆布粉壁粘贴诗笺,乃玉姬所作《咏怀》并《秋恨诗》。一概楷书端劲,亦即玉姬亲笔也。其《咏怀》云:

所嗟君去日,摇落暮云秋。

淡红衫子绣罗裙,月貌仙标迥出尘。

因而微露其款曲,媚卿绝无允意。及言之至再,始曰:“若欲玉儿,必以三百金偿我,然须五日以内,不然决不谐也。”

隽生愠现于容,厉声诘问曰:“卿何欺人而乖谬若此!适见送客而出者,非玉姬也耶?”媚卿笑曰:“郎误矣!此乃小女琼芳也。”隽生遂怏怏而返。私念妓家所欲,唯在货利。遂又盛其服饰,带领主子,鸣鞭挟骑而往。又值沈宦过夜未回,隽生不堪难过。留诗一绝云:

隽生揣其意诚,乃于箧中取出百谷寸楮以付。玉姬启而视之,其书曰:

隽生惊起,再拜而谢曰:“本来就是百谷先生,久欲识荆而未果。幸于此处获晤,难道至幸?”

玉姬亦迟疑感喟曰:“事不谐矣!”隽生笑曰:“畴昔曾对卿言,果尔不出所料。岂知本郡刺史李公,予叔中石公之同年也。予幼时曾获一面,今当进谒往谒,而托以他事借债。料公谊难却,我则指日能够妥就,卿何虑焉。”

但是文士之胆,不如女子更险;文士之心,不如女子更巧。唯其心巧,以是有玉燕钗之遗,是亦韩夫人御沟题叶之余意也;唯其胆险,以是黑夜私奔,是即卓氏琴台之故步也。

隽生欣但是笑曰:“与君瞬息一谈,胜抵十年之读。自惭向在醉梦,今得兄长而觉。但不知女郎是何姓氏?愿速指教,立即挂帆而去矣。”

岂料婉娈相得,荏苒半年,媚卿之意渐衰,橐中之金已尽。

烟水散人曰:余谓天下事奇奇特怪,倒置莫测,皆生于慧心之女、弄文之士。借使男愚妇劣,相互痴痴,聋瞽相向,何至酿出很多异祸奇缘,流播宇内,以风格流公案。

三等一名,杜芳。金陵女子,予友梅尔芬亲见其貌。而白门人士,亦无不共慕其美。杜姬性爱衣白,柔肤媚态,绰约自好,而绝无脂粉气。洵可谓雪里幽梅,月中芳桂也。拔居三等之首,犹觉未称厥美。

正在推阻未决,忽值李公回拜,媚卿伏地哀告,公叱曰:“三百之数,出自尔口,何得悔赖?况才子才子,正应作配,汝岂能挽冰质而就之泥途耶!”

玉姬看毕,连声感喟曰:“王君用情若此,真侠丈夫也。但郎来时,何不即以此书付过,而迟至本日耶?”

有会终当别,何必为别愁。

百谷曰:“此女姓郑名唤玉姬,君但至曲巷第三家红楼之下,问薛媚卿,便可见矣。”

百谷悄悄惊奇:此君萧洒出俗,想亦吴中名流也。乃觅幽胜之处,盘桓半晌。俄又落日西下,徐步归舟,则见衣白少年,亦踉跄醉归,宿于隔舫。

句琢琼瑶字字奇,美人苦衷在新诗。

悔杀当年误落尘,迩来清梦佛为亲。

玉姬亦笑曰:“感诵明德,尚当焚香虔祝,奚啻笔墨能够裁谢耶!”

玉姬曰:“妾因命薄,出错风尘。虽以金缕为衣,玉浆作馔,而非性之所乐也。故特乞怜于大士慈悲,速为超拔耳。”

云散珠帘聊伴月,花窥绮席倦依人。

春草春花到处多,无缘岂得遇青娥。

岂是人间轻易见,瑶池分下一枝春。

晚妆初理鬓疏松,徙倚瑶阶迟便鸿。

百谷既别玉姬,扁舟回渡,遇风即泊,遇山即游,看望名胜,纵其所知。一日舟次阳羡,旅游之际,忽见诸少年席地环坐而饮。内有平生,身衣白袷,丰神超俗,谈笑纵横,既而朗声吟曰:

隽生赞叹而怀旧诗曰:“‘向来未睹仙姝貌,本日方知天上人’,岂意来回数次,始获幸运一见。百谷之言信不吾诒矣。”

袅袅婷婷貌似仙,回鬟一笑更嫣然。

舞衣纨扇多放弃,欲侣山头姑射神。

隽生笑曰:“吾意岂不如此,但甫至汝家,即发此举,讵唯尔母不肯允服,我亦难于开口。今既迟留数月,箧中三百余金业已费尽矣。然后徐以此事恳之,纵使尔母万分不允,谅亦无辞能够拒我。况尔母之有卿,犹珍宝也。我若挥金骤举,彼必索至千万,使我何故应之。今既见我囊箧萧然,家远途穷,莫能措贷,则心轻索而谬相侮弄。我乃就其意以图成,将不易于反掌耶。”

遂联袂步出阶除,叩苍设誓,引喻江山,指诚日月。

玉姬曰:“蒙尔抚诲之恩,岂不知感。但自三年以来,所得已有两千余金,亦足以偿汝之德矣!况汝另有琼姊作伴,又何必絮絮为?”遂不顾而行。

隽生遂与订期而别。媚卿送出前扉,频频回眸斜盼,而隽生心在玉姬,并不属念。翌日再往,媚卿仍以外出为辞,乃约以远期,必图一会。

一见娇容意欲痴,浣纱何必羡西施。

是日傍晚,玉姬始回。正欲呼婢煮茶,忽见案头留简,哦吟至再,不觉叹曰:“此生笔无炊火,足徵佳士风骚。明日若来,岂可再却!”至晨焚香设茗以待,将及亭午,隽生始至。

艳姬笑曰:“妾唤媚卿。玉姬,妾之小女也。本日偶为李水部邀看牡丹,郎若要见,且俟异日。”

玉钗信杳云那边,不住思卿更恨卿。

隽生曰:“药师既负奇姿,红拂岂无慧眼,又何俟王生一函哉。但侬非荡子,岂恋青楼;卿若能如沾泥柳絮,不复随风。我便以金屋藏娇,愿言偕老,未识卿卿亦肯属意于斯乎?”

隽生曰:“既获展觌花容,已解满怀郁结。但鄙人之意,愿作轻罗以着细腰,愿为明镜而分娇面。窃不自揣,欲效蛱蝶鸳鸯之耦,未识卿卿亦肯见许乎?”

东西南北何曾定,只检名山一啸歌。

一等二名,史秋兰。予寓句容,获窥其貌,真国色也。因访其姓氏,知为史氏秋兰,即于旧岁季冬,嫁归同邑许仲梅矣!可惜,可爱。淡烟无迹,彩云无痕。我窥其貌,烟袅云轻。古所谓西子之态,文君之眉,潘氏之步步莲,都聚于史娥之一身。美既无双,允宜劣等。

孤身欲避将圆月,病骨难禁落叶风。

遂持柬往拜,李公欣然留入内衙。隽生曰:“侄以家叔宦晋,往候而归。岂意半途被寇,仆马丧尽,故虽毕诚晋谒,实欲称贷于年伯。俟抵舍以后,即当璧上。”

江头别后,便作山川间人。峭帆挂风,随流而去。但遇幽深以外,即命暂憩,忽不觉其身在扬羡之张公洞边也。于时明月在窗,末风起。而江干李花平淡,仿佛如见玉卿面孔。恨无长房缩地法,即接幽谈,徒令王生扣舷长息耳。

玉姬泣下沾衣,低低对曰:“朝歌夜舞,送故迎新,岂妾之意哉?妾之矢志从良,已非一日。顾有情者,一定有才;有才者,一定有貌。以是蹉跎光阴,莫既斯怀。今郎以艺苑名儒,吴江望族,既不吝青云之步,下践平康;岂独无爱才之心,托侍巾栉。唯郎一决,即赐幽盟。”

媚卿哭曰:“妾以平生心力,教会玉儿歌舞。虽三令媛,我亦不允,况此三百乎?”

次日夙起,肃衣冠而谒之,因问其姓氏,其人曰:“某乃吴江吕隽生也。兄长想亦吴门,扁舟同泊,获晤为快。”

厥后隽生以拔贡进京,选授教谕,历仕至潮阳通判,与玉姬同卒于官署。

遂又延入内房,但见雕床绣帐,玉管金箫,供设之盛,无异宦室。隽生坐定,安闲笑曰:“鄙人才无半斗,而夙负情痴。所恨馆娃宫畔,空有响屟之名;杨柳台边,难觅若耶之笑。因而浪迹秦淮,泛舟桃渡,忽闻芳誉,远胜善和。遂挂峭帆,期窥玉貌。岂意渴望三秋,望云容于空谷;到门五次,携落照而回车。岂卿果尔梦留楚岫,抑以俗士而见逐乎?”

二等一名,张媛。客有自虎林来者,备称其美。予犹未信,及读媛所作《秋闺咏》八绝,清爽藻丽,风格不凡。虽未睹其貌,罢了知其为美人无疑矣。惜乎桃洞花迷,徒成胡想。闻其美而求读其诗,读其诗而益信其美。天上碧桃,原不凡种;日边红杏,别长仙枝。岂风尘下士,所可得而见耶。空怀武陵之源,未泛渔郎之棹。特为拔录,以赏幽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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