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未几几日,早有送报人送京报来。时吕玉正在房中昼寝,舜英先取来看时,见上面写道:

吏部一本,推升官员事:原任成都府推官文举直拟升陕西道监察御史。奉圣旨文举直着即巡按陕西,写敕与他。

礼科一本,乞赠直言之士,以作敢谏之风事:奉圣旨据奏四川举人吕玉,试策切中弊端,不幸为小人诽谤,被逮道死,殊为可悯。着追复举人,赠翰林院待诏。其主考、房考各官,着照原官加级起用。宁汝权撤职拿问。

咸阳县为恳给路引,以便归程事:据白河县生员任蒨禀称前事,为此合行给付路引,听归客籍,所过关津客店,验引安设,不得隔绝。须至引者。

舜英在观中住了两日,到第三日,正在神前烧香拜祷,只见一个道姑来传报导:“任家太太来进香,已在门首下轿了。”言未已,早见一个苍头斋着香烛,两个女使跟着一其中年妇人走进观来。舜英看那妇人,不是别人,倒是女人陆筠操,便叫道:“这不是我女人么?”筠操见了舜英,大惊道:“这是我侄女舜英蜜斯,如何却在这里?”舜英抱着女人放声大哭,筠操扣问来因,舜英把前事述了一遍。筠操听罢,一悲一喜,悲的是侄儿、侄妇都已遇害,喜的是侄女得遇神仙,救了性命。当下对舜英道:“你表兄赴京援例,还是蒲月间起家的,不知为什至今没有音耗?两月前我差人到京探听,却连那家人也不见返来。是以我放心不下,特来这观里烧香保佑,不想却遇见了你。你今可随我到家中去。”说罢,烧了香,谢了道姑,另唤肩舆抬了舜英,一齐回家。自此舜英只在任家与女人同住。

舜英闻说女人要把她配与表兄任蒨,擅自嗟叹道:“端的势利起于家庭,女人向以任表兄才貌不如我,不堪为配,本日见他中了举人,便要择日结婚。我今在他家里度日,怎好违他?只可惜吕琼仙这段姻缘竟成画饼了。”当下自嗟自叹了一回,只得清算起家。不则一日,来至省中寓所。任母与她申明就里,方知所配不是任蒨,倒是王回。到得攀亲之夜,两个在花烛下相互窥觑,各各惊奇。吕玉见了新人,想道:“如何酷似陆舜英蜜斯?我前在山崖上亲见她所题血字,已经投崖死了,如何这里又有个陆舜英?”又想道:“任母原是陆氏,她的内侄女或者就是舜英的姊妹,故此面庞厮象也不成知。”又想道:“便是姊妹们面庞厮象,也莫非厮象得一些儿不差?”这边舜英看了新郎,也想道:“这明显是吕玉,如何说是王回?据他说是四川人,莫非偏是同亲又同貌?”二人做过花烛,入帏寝息。吕玉忍耐不住,竟问道:“娘子你但是陆舜英蜜斯么?”舜英也接问道:“官人你但是吕琼仙么?”吕玉见她说破,忙讳饰道:“我是王回,并不是甚么吕琼仙。”舜英道:“你休瞒我,你若不是吕琼仙,如何认得我是陆舜英?”吕玉料瞒不过,只得把真相说了。因问道:“据我路上所见,只道蜜斯投崖他杀了,不想仍然无恙,莫非那投崖的又别是一个陆舜英么?”舜英笑道:“投崖他杀的也是我,仍然无恙的也是我。”便也把前情细细诉说了一遍。两个大师欢乐无穷,解衣脱带,搂入被窝,说不尽这一夜的恩典完竣。恰是:

吕玉在崖边哭了半日,然后再走。走到个山僻去处,取出那角文书拆开看了,方知是任蒨纳监的文书,想因路上隔绝,未曾入京,仍回客籍,“我今且冒了他名色,躲过盘诘,逃脱性命,再作区处。”计算已定,打从巷子竟望兴平、武功一起逃奔。

舜英看了,仓猝唤醒吕玉,递与他看。吕玉以手加额道:“谢六合,本日是我出头的日了。且喜文教员就做了这里代巡,我的事少不得要他全面。今不要等他出境,待我先迎候上去。”便教家僮雇下船只,连夜起家前去。到得前程,迎着了按院座船。吕玉乃先将陕西新科中式举人任蒨的名揭投进,文按君教请相见。吕玉走过官船参谒,文按君一见大惊,连叫:“奇特,奇特!莫不我见了鬼么?”吕玉道:“举人是人,如何是鬼?”文按君道:“尊容与敝弟子吕玉毫厘无二,以是吃惊。”吕玉道:“乞屏摆布,有言告禀。”文按君便喝退从人,引吕玉进后舱。吕玉才向袖中取出弟子的名揭呈上,说道:“弟子实在是吕玉,不是任蒨。”文按君惊问道:“都传贤契已死,如何得活?”吕玉把前事细细呈告。文按君大喜道:“本院便当替你题疏。”吕玉道:“请教员隐起弟子冒名冒籍、反复中式一节,弟子一贯称疾不出,现在只说任蒨克日身故,吕玉赘在任家为婿便了。”文按君点头应允。吕玉拜别了文按君回家,仍旧闭门静坐,等待好音。

冒名冒籍,出头不得。

工夫敏捷,不觉已是十仲春中旬。忽一日,听得门前喧闹,拥进一簇报人,贴起喜单,单上大书道:

人虽修怨于我,我当以德报之。

人愁落第,我苦中式。

过了一日,任母要同吕玉回到白河县家中与侄女陆舜英结婚,吕玉恐怕到那边被人认出假任蒨,弄出事来,乃哀告任母接取蜜斯到省中寓所结婚,任母承诺。选下谷旦,差人回家迎娶舜英蜜斯。

此时任母身子稍安,舜英佳耦定省无缺。吕玉叮咛舜英:“在女人面前切莫说出我真名字。”舜英道:“你这等藏头露尾,如何讳饰得了?”吕玉道:“汪直恶贯充斥,自当天败,我且权躲片时,少不得有出头日子。”舜英自此依他言语,更不说破。

吕玉闻报,亲身出来打发了报人去后,入见任母。任母问道:“你是王回,如何报单上却又是甚么老爷吕?”吕玉至此方把真相申明,任母才晓得他是吕玉,不是王回。当下吕玉对任母道:“岳母现在休认我做孩儿,原认我做半子罢。一贯为小婿之故,使岳母未得尽母子之情,我今当为任兄治丧开吊,然后去会试。”任母含泪称谢。吕玉便教百口挂了孝,堂中设棺一口,将任蒨衣冠安设棺内,悬了孝幕,挂起铭旌,旌上写道:“故孝廉君芳任公之柩”,门前挂上一面丧牌,牌上说道:“不幸内兄孝廉任公君芳于某月某日以疾卒于正寝”,后书“护丧吕玉拜告。”这一治丧,远近传说开去,都说任举人一贯得病,本日公然死了,妹夫吕玉在那边替他开丧。因而本处同年俱来作奠,按院亦遣官来吊,一时丧事甚是整齐。恰是:

吕玉治丧既毕,兼程进京,赴过会试。放榜之日,中了第五名会魁,殿试状元落第,除授翰林院修撰。上疏乞假回籍葬亲,朝廷准奏。吕玉便同舜英到四川拜了祖茔,葬了父母。然后回到陕西白河县,却于瑶芝观里又设两上空棺,挂一对铭旌,一书“故批示使逢贵陆公之柩”,一书“故批示陆公德配岳孺人之柩”,也替他设幕治丧。恰是:

十三道御史合疏题为逆珰谋为不轨等事:奉圣旨汪直着拿送法司从重定罪。

话分两端。且说吕玉才落第人,忽奉严旨革斥发问,该处所官不敢迟慢,顿时起了批文,点差解役两名,押送吕玉星夜赴京。不则一日,来到陕西咸阳空中,早闻路上行人纷繁传说,前边乱兵肆行杀掠,有个到差的四川批示陆逢贵一家儿都被杀了。吕玉传闻,想道:“逢贵被杀不打紧,不知舜英蜜斯如何下落了?”心下非常惊奇。两个解役押着吕玉,且只顾望前行走,走不上二三十里,只见路上杀得尸横遍野,吕玉心慌,对解役说道:“我们往巷子走罢。”正说间,尘头起处,一阵乱兵冲将过来,吕玉躲得快,将身钻入众死尸中,把死尸遮在身上,两个解役遁藏不及,都被杀死。吕玉等贼人去远,方从死尸中爬出,却待要走,只见死尸里边有个像秀才打扮的,面上被刀砍伤,胸前却暴露个纸角儿。吕玉抽出看时,倒是一角官文书,护封上有陕西提学道印信,外又有路引一纸,上写道:

春由天降,笑逐颜开。前从背后相思,各怀各种;今把离愁共诉,说与般般。前于书馆靓芳容,恨不一口水吞将肚里去;今向绣帏偎粉面,且喜四条眉斗合枕边来。前就诗谜中论短论长,唯卿识我的是非;今在被窝里测深测浅,唯我知伊的浅深。前见白衣儿洞府欢迎,今被赤帝子垓心直捣。前日丹流莺舌,染绛文于山间;今宵浪滚桃花,落红雨于席上。前日姻传玉镜,谁道温家不是温郎;今宵唇吐丁香,却于吕生凑成“吕”字。何幸一朝逢旧识,几忘两下是新人。

本来那任蒨自蒲月间领了提学道批行的纳监文书起家赴京,只因路上冒了暑气,生起病来,挨到咸阳县中,寻下寓所,卧病了两个多月,始得痊可,把入京援例乡试的事都错过了。却闻陕西贡院被烧,场期已改在十月中,他想要仍回本省乡试,正待行动,不料跟从的两个家人也都病起来,又延挨了两月不足。这年是闰八月,此时已是玄月中旬,任蒨急欲归去摒挡考事,却又闻前程乱兵猖獗,官府防有特工,凡来往行人都要盘诘,他便在咸阳县中讨了一纸路引,出城而行。行未几路,早遇了乱兵,主仆都被殛毙。却不料吕玉刚幸亏他身边拾了文书路引,想道:“这任蒨不就是陆逢贵家亲戚么?如何被杀在此?”当下心生一计,把文书路引藏在本身身边,脱那任蒨的衣巾来穿戴了,把本身囚服却穿在任蒨身上,那两个杀死的解役身边自有批文,吕玉却拖他的尸首与任蒨尸首一处卧着。安停伏贴,放开脚步,回身望山谷巷子而走。爬过了一个峰头,刚好走到陆舜英投崖之处,见了石壁上这九个血字,非常惊痛。望着深潭,唏嘘流涕。恰是:

任母听了,甚是惊忧。本日叮咛侄女陆舜英把守家中,本身带了两个女使、一个老苍头,买舟亲到省中看视任蒨。那吕玉闻任母到了,教家僮出来传说相公病重,厌闻人声,女使、苍头都不要进房门,只请老安人一个到榻前说话。当下任母进得房门,吕玉在床上滚将下来,跪伏于地,叫声:“母亲,孩儿拜见。”任母道:“我儿病体,不消拜跪。”一头说,一头便去扶他。吕玉抬开端来,任母定睛一看,失惊道:“你不是我孩儿!”吕玉忙摇手,低叫道:“母亲禁声,容孩儿细禀。”任母道:“你是何人?”吕玉道:“孩儿实在不是公子,是四川秀才,因路上失了本身路引,特借公子的路引到此中式。今乞母亲确认我做孩儿,切莫申明是假的,使孩儿有冒名冒籍之罪。”任母道:“你借了我儿的路引,现在我儿却在那里?”吕玉道:“母亲休要吃惊,孩儿方敢说。”任母道:“你快说来。”吕玉道:“公子已被贼兵所害,这路引我在死尸身上取的。”任母听了,大呼一声,蓦地倒地。吕玉仓猝扶她到床上睡了。过了半晌,然后硬硬咽咽哭将转来。吕玉再三安慰,又唤家僮出去叮咛道:“老安人因路途劳累,要安眠一回。传谕家人女使们只在外边服侍,不得进房轰动。”叮咛毕,闭上房门,伏于床前,殷勤奉养。任母连连发昏了几次,吕玉只顾用好言欣喜。到夜来,衣不解带,谨慎奉侍。任母见他这般风景,叹口气道:“我儿子没命死了,也可贵你如此贡献。”吕玉道:“公子既不幸而死,死者不成复活。孩儿愿代公子之职,奉侍老亲,愿母亲善自宽解,以终余年。”任母听罢,沉吟了一回,对吕玉说道:“我认你为子,到底是假骨肉,不若赘你为婿,方是真干系。我今把个女儿配你,你意下如何?”吕玉道:“孩儿既冒姓了任,怎好兄妹为佳耦?”任母道:“这无妨,我女原不姓任,是内侄女陆氏嗣来的。”吕玉道:“既如此,母亲把内侄女竟认做媳妇,不要认做女儿;把我原认做孩儿,切莫说是半子便了。”任母道:“究竟你的真名姓叫甚么?”吕玉暗想道:“我的真名姓,岂可便说出?还把个假的权应她罢。”便将“吕玉”二字倒转说道:“我姓王名回,乞母亲叮咛家人,切莫泄漏动静。”本来任家有几个家人,两个跟着任蒨出去杀落了,厥后又差两个来路上迎候仆人,都不见返来,今只剩个老苍头,任母唤来细细叮咛了一番。

且说这些乱兵猖獗了一番,却被陕西巡抚晋名贤亲提重师前来尽行剿除,其他乌合之众四散奔窜。晋抚公将贼兵所过处所杀死官民人等俱各查点尸首,随路安葬。查得新任四川批示陆逢贵并解京钦犯吕玉及解役二名都被杀死,有割付与批文为据,随即具疏申奏去了。一面班师,一面行文四周处所,严缉奸宄,倘有面熟可疑之人,擒解军前审究。此时吕玉正逃到兴平县界,投宿客店,店东人查验路引是白河县人,听他语音却不像那边人声口,疑是特工,即行拿住。恰值晋抚公颠末本处,便解送军门。吕玉见了晋抚公,把路引文书呈上,晋抚公看了,问道:“你既往北京纳监,如何倒走返来?”吕玉道:“正为路上有警,故此走回。”晋抚公道:“你既是陕西白河县人,如何语音有异?”吕玉道:“只因出外游学已久,故此乡语稍异。”晋抚公道:“若果系秀才,不是奸人,待我出题试你一试。”便命摆布授予纸笔,出下三个题目,吕玉手不断挥,三义一时俱就。晋抚公看了,大加称赏道:“你有这等文学,天然高捷,既不能入京援例入场,当今本省贡院被烧,场期改于十月中,本院现在就送你去省中乡试便了。”吕玉本要躲过了盘诘,自去藏身出亡,不想抚公美意,偏要送他出场,不敢违命,只得顿首称谢。晋抚公随即起了文书,给发盘费,差人送至省中招考。吕玉三场既毕,发表之日,任蒨名字又高高地中在第三名。吕玉恐本处同年认得他不是任蒨,不敢去赴鹿鸣宴,只推有病,躲在寓中。凡有同年来拜的,俱不访问。连房师、座师也直待他临起家时,各同年都候送过了,然后假装病态,用暖轿抬到舟中一见。见过仍即回寓,闭门称疾。恰是:

总看夫人面上,推爱功其所宜。

临风肠欲断,血泪满衣衿。

话分两端。且说报录的拿了乡试录,竟到白河县任家报喜。任母陆筠操闻儿子中了,好不喜好。却又想道:“他已援北例,如何倒中在本省?此必因路上遇乱,故仍回省中乡试。他今既中了,少不得本日返来探亲。”过了几日,却不见音耗。任母心中疑虑,即差老苍头到省去接他。此时吕玉已离了旧寓,另赁下一所空房居住,就本处收了两个家僮奉侍,叮咛他:“凡有客来,只说有病,不能欢迎;就是我家里有人来,也先禀知我,方放他出去相见。”那任家老苍头来到省中,要见仆人。两个家僮便先到内里禀知,吕玉仓猝卧倒床上,以被蒙首,苍头走到榻前问候,吕玉只在被中作嗟叹之声,更没话说。苍头心慌,出来扣问家僮道:“相公为什得病?一贯跟从相公的两个家人如何不见?”家憧道:“相公道因病中没人奉侍,收用我们,并不见有什家人跟从。但闻相公路遇乱兵,单身避祸,幸亏巡抚老爷送来出场的。那跟从的家人莫不路上失散了?”苍头听罢,认道仆人途中受了惊骇,以是得病,便星夜赶回家里,报知老安人。

捷报贵府老爷吕:前蒙圣旨追复举人,赠翰林院待诏。今复蒙圣旨召赴京师会试。

石壁题痕在,香魂那边寻?

谎中调谎,虚里驾虚。东事出西头,张冠换李戴。任家只要一个儿子,俄然弄出两个儿子来;吕生中了两个举人,隐然分却一个举人去。姑借侄为假媳,侄又借姑为乳母,两下俱为借名;吕冒任之秀才,任又冒吕之乡榜,普通都是冒顶。吕经魁一封赠诏,本谓锡于身后,不料锡于生前;任春元半幅铭旌,只道中在生前,谁知中在身后。假王回纳妇结婚,适为真吕玉入赘张本;活琼仙闭门称疾,巧作死君芳设幕启事。这场幻事信稀闻,此种奇情真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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