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鹤不须夸指鹿,守雌尽可学神仙。

却说陆逢贵倾陷了吕玉,汪直喜好他会献媚,就升他做了四川批示使。逢贵大喜,本日谢过了汪直,领了家小出京到差,迤望四川进发。行个多日,路经陕西北界,时价陕西分防北路总兵邮士豪为克减军粮,乃至兵变,标下将校杀了总兵,结连土贼流民一齐反叛,咸阳一带处所都被杀掠。这里陆逢贵不知凹凸,同了老婆岳氏、妹子舜英并车仗人马正到咸阳界口。逢贵乘马先走,教家眷随后渐渐而行,不防备乱兵冲杀过来,逢贵竟为乱兵所杀,从人各自逃命。舜英与岳氏见不是头,仓猝弃了车仗,步行望山谷巷子逃奔。岳氏又为流矢所中而死,单只剩舜英一人,也顾不得山路崎岖,极力爬到一个山岩之上,只闻四周喊声渐近,又听得贼人喊道:“不要放箭,看有少年女子,活捉将来。”舜英度不能免,不如先死,免至受辱。转过岭后,见一绝壁峭壁,下临深潭,乃仰天叹道:“此我尽命之处矣。”却又想道:“以我之才貌,岂可死得冥冥无闻,待我留个踪迹在此,也使先人知有陆舜英名字。”便咬破舌尖,将指蘸着鲜血去石壁上大书九字道:

陆表兄大人

心私痛,泪暗零,难将吴越谐秦晋。正相期萝茑欢联,恨无端宾主分争。鹿鸣幸报秋风信,只道鸾交今后堪重订。

不说舜英见了吕玉非常倾慕,且说吕玉欢羡舜英的敏慧,道是有才者毕竟有貌,经常虚空摹拟,思欲一见。一日,正值端阳佳节,逢贵设席舟中,请吕玉去看龙船。至晚席散,逢贵又被几个同僚邀去吃酒了,吕玉独步而回。不想舜英是日乘吕玉出外,竟到书馆中翻阅他的书集,刚好吕玉自外闯将出去,舜英躲避不迭,方才打个照面。吕玉仓猝退了几步,让舜英出了书房,看她轻移莲步,冉冉而进,临进之时,又回眸斜眺,端的丰韵动听,光艳夺目。有诗为证:

自去岁别后,兄嫂暨表妹想俱康胜。兹者家慈寿期已近,蒙同窗诸兄欲为弟广微瑶篇,表扬贞节。吾兄在都中,相知必多,乞转求一二名作,觉得光宠,幸甚。徵文引附到。弟今秋拟赴北雍,相见当不远也。

吕玉看毕,谓逢贵道:“任节母既系令女人,又有令表弟手札徵文,合该替他多方转求。”逢贵道:“徵文一事不是我的熟路,他既秋间要来坐监,待他来时自去徵求罢。目下先要遣人送寿礼去作贺,敢烦大才做首寿诗附去何如?”吕玉应允。便取出花笺一幅,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写下古风八句道: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醉后疏狂胆气粗,只因傲骨自难磨。

工夫荏苒,看看过了八月场期,各直省都放过乡榜,只要陕西因贡院被火燃烧,重新制作,脱期十月中乡试,其他各处试卷俱连续解到礼部。吕玉已中了四川第二名乡魁。舜英闻了此信,好生欢乐。料得乃兄最是势利,今见吕生高捷,或者等他到京会试之时,宾主重讲旧好,当时再要成绩姻缘,便不难了。却不料逢贵早把前诗出首,汪直正在那边恨他。今见他中了举人,便授旨于礼部尚书宁汝权,教他磨勘吕玉试卷。那宁汝权是汪直的亲信,奉了汪直之命,就上一本,说四川新落第人吕玉第三场试策中多有讥讪朝政之语,殊为妄上,合行议处,其房考成都府推官文举直并正副主考官俱难辞咎。汪直票旨吕玉革去举人,着彼处有司敏捷提解宋京究问,房考文举直着撤职,正副主考别离升级罚俸。旨下之日,逢贵欣欣对劲,对舜英说知,鼓掌道:“本日才出得我这口气。”舜英听了,吃惊不小,想道:“我兄如何这般狠心?他骂汪直,也是他的气骨;你附汪直,不是你的长策。一旦冰山失势,不知后事如何,怎生把个有才的文人平白地坑陷了?”心中愁痛,寸肠如割。有一曲《啄木儿》单说舜英此时的苦衷:

吕玉见了舜英,不觉手舞足蹈,喜而欲狂,恨不得便与共同。这一夜千思万想,彻夜不寐。

玉折能离垢,兰摧幸洁身。

乐安高节母,世系出河南。青松寒更茂,黄鹄苦能甘。华胄风骚久坠矣,逊、抗、机、云、难复兴。从兹六合锺灵奇,不在男人在女子。

写毕,后又大书“陆逢贵拜祝”,逢贵看了大喜。吕玉掷笔大笑,逢贵又劝了他几杯,酩酊酣醉,馆童扶去书房中睡了。逢贵见轴上墨迹未干,且不收卷,随请妹子舜英出来,秉烛观之。舜英看了,笑道:“这首诗送不得去的。”逢贵道:“如何送不得去?你可讲解与我听。”舜英道:“老是吕生醉笔浮滑,不必讲解。只依我言语,休送去罢了。”逢贵见说,心中迷惑。次早,令人持了轴子,亲到一最相知的同僚解少文家里。这解少文虽是武官,颇通文墨,当下逢贵把轴上的诗与他看,解少文一见了,点头咋舌道:“谁替你做这诗?你若把去送与汪公,不是求福,反取祸了。”逢贵惊问何故,解少文道:“这诗第一句笑他没鸡巴;第二句笑他没后代;第三句是把赵高比他,那赵高是古时极恶的寺人;第四句说他不是雄的,是雌的。这是何人所作,却恁般短长?”逢贵大恨道:“这是我家西席吕琼仙做的,不想那牲口这等侮弄我。”解少文道:“如许人还要请他做西席,还不快打发他去!”

宾主两分颜,只为一汪直。

逢贵恨了一口气,别体味少文,赶将返来,径到书馆中,见了吕玉,把轴儿掷于地上,乱嚷道:“我请你做西席,有什亏你处?你却下此毒手!”吕玉惊诧惊奇。本来吕玉醉后挥毫,及至醒来,只模糊记得昨夜曾做甚么诗,却不记得所做何诗,诗句是如何的了。今见逢贵发怒,拾起轴来看了,方才记起。乃道:“此我醉后戏笔,我初时原不肯做的,你再三逼迫我做,如何倒抱怨我?”逢贵嚷道:“若不是我去就教别人,几乎儿把我出息性命都送了。你如许人留你在此,有损无益,快请到别处去,休在这里缠帐!”吕玉大怒道:“交毫不出恶声,我与你是宾主,如何这般相待?我如闲云野鹤,何天不成飞,只本日就去便了。”逢贵道:“你本日就去,我也不留。”吕玉道:“量你这不识字的蠢才,也难与我吕琼仙做宾主。”逢贵听了这话,非常忿怒,躁暴如雷,两个大闹了一场。吕玉立即清算了书箧行李,出门而去。恰是:

净身宜了此身缘,无复儿孙俗虑牵。

以玉为名真似玉,将仙作字洵如仙。

当下逢贵愤怒忿地走进内边,抱怨妹子舜英道:“吕家牲口做这等无礼的诗,你却不明对我说,只葫芦提畴昔,好生胡涂。”舜英道:“我原说是醉笔浮滑,送不得去的。”逢贵道:“那里是醉笔,这是他明显玩弄我。我方才赶他去时,他还口出大言,我教这牲口不要慌!”舜英见说,低头不语,暗忖道:“我看吕生才貌双美,正想要结百年姻眷,谁料目前这般决撒。此段姻缘,再也休提了。”恰是:

看官你道舜英冒死投崖,这踊身一跳,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能再活了。谁知天下偏有希奇捣蛋的事,舜英正跳之时,只见身边忽起一道白光,状如长虹,把舜英浑身裹住,耳边但闻波澜风雨之声,两脚仿佛在空中行走普通。约有一盏茶时,白光垂垂收敛,舜英已脚结壮地。那白光收到衣带之间,化成一物,看时,却本来就是自幼悬佩的这个白玉钩儿。舜英心中惊怪,昂首定睛细看,却见本身立在一个洞府门前,洞门匾额上题着“蛟神之府”四个大字。正看间,呀的一声,洞门早开,走出一个白衣孺子,见了舜英,说道:“仇人来了,我奉老母之命,特来相请。”说罢,引着舜英直入洞内。只见洞中奇花异草,怪石流泉,非复人间景色。中堂石榻之上,坐着一个白衣道姑,细心看时,模糊像是昔年赠钩的老妪。那道姑起家笑道:“蜜斯还认得我么?小儿曾蒙活命之恩,故我本日特来相救,以报大德。”舜英惊诧,不解其故。道姑指着那白衣孺子道:“蜜斯,你十年前池边所放小白蛇,便是此儿,如何忘了?”舜英方才觉悟。恰是:

已晓得蕴才无对,更慕文君貌少双。

吕玉悄悄喝采道:“好个解事的慧心蜜斯。我诗中之谜,又被她猜着了。此诗不但赞她女人,连蜜斯也赞在内。她晓得我赞她,天然欢乐。只不知她可晓得我还未婚聘否?”到得晚间,逢贵陪着吕玉夜膳,吕玉闲话间对逢贵道:“小弟今秋要给假两三月,一来回籍乡试,二来因姻事不决,要到家中订婚。”逢贵道:“先生何不援了例,就在北京出场?”吕玉道:“小弟贫士。那里援得例起?”逢贵道:“既如此,先生到贵省乡试后,可就入京,不消为姻事担搁。但得秋闱高捷,还你京中自有好婚事便了。”吕玉传闻,心中欢乐,笑道:“今秋倘能幸运,定要相求作伐。”当晚吃过夜膳,各自安息。次日,逢贵对舜英说道:“秋间吕琼仙要假馆几月,他去后书函无人代笔,必要妹子与我权时支应。”舜英道:“吕生为什要假馆?”逢贵把吕玉昨夜所言述与舜英听了。舜英笑道:“我女儿家那里支应得来?到当时任表兄若来坐监,央他支应便了。”逢贵道:“我听得女人说,任君芳的肚里还到你不来,这事必然要借势你。”舜英笑而不答,暗想道:“吕琼仙本来未曾婚娶,我若嫁得如许一个才子也不枉了。但他文才虽妙,未知人物如何?”过了一日,吕玉与逢贵在堂中闲话,舜英乃于屏后潜身偷觑,见他风韵俊朗,眉宇轩昂,端地翩翩敬爱。恰是:

吕五一头写,逢贵一头在旁乱赞道:“莫说文章,只这几个草字就妙极了。”等他写完,便拿进内边,就教妹子舜英道:“这诗可做得好?”舜英看了,笑道:“诗虽好,但略轻浮些。”逢贵细问其故,舜英道:“前四句是赞女人守节,前面所言逊、抗、机、云,是四个姓陆的前人,都是有才名的奇男人。他说四人过去以后,陆家更没有恁般奇男人,清秀都聚在女子身上去了。这等意义,难道轻浮?”逢贵听罢,不喜道:“这般说,是他嘲笑我了。”便回身再到书房,对吕玉道:“先生此诗如何嘲笑小弟?”吕玉道:“如何是嘲笑?”逢贵便将妹子对他说的话依样说了一遍,道:“这不是明显嘲笑?”吕五道:“这猜想差了。小弟赞令女人是女中丈夫,不愧四前人以后,奇女子便算得奇男人,此正极致奖饰之意,并没什嘲笑在里边。”逢贵见说,却便不疑,暗想道:“他是个饱学秀才,我妹子虽则知文,到底是女儿家,或者讲解差了也不成知。”遂转口道:“是我一时错认,先生休怪。明日将这诗笺并寿礼一同送去便是。”说罢,自去了。

不说舜英思念吕玉,不时背着兄嫂暗自堕泪。且说逢贵千分痛恨吕玉,想出一个毒计道:“我就把他这首诗到汪府中出首了,教汪公拿这厮来问他一个大罪,既出了我的气,又讨了汪公的好,却不大妙。”算计已定,等贺过了汪直生辰以后,便把吕玉所写的诗轴面献汪直,细诉前情。汪直大怒,便要擒拿吕玉。却想诗轴上没有吕玉名字,且又不好因一首私诗辄便拿人,只服膺取他姓名,要别寻事端去何如他。哪知吕玉自从出了逢贵之门,更不在京中担搁,便本日归四川去了。

撇下一天风味去,才郎今后费考虑。

投崖本日女,仿佛堕楼人。

又谁知顿起戈矛陷俊英。

自知兄长非刘表,却羡郎君是仲宣。

功德恨多磨,才郎难再得。

表弟任蒨顿首

回思昔日赠钩时,始记当年池畔事。

当下舜英伏地再拜,道姑忙扶起道:“你且休拜,可随我到洞厥后。”舜英跟着道姑走至洞后,出了一头小角门,来到一个去处,只见一周遭树木蓼杂,倒是一所茂林以内,模糊听得隔林有钟磬之声。道姑对舜英道:“我送你到此处,还你三日内便有亲人相见。我这玉钩仍放你处,他日却当见还。”说罢,用手指着林外道:“那边有人来了。”舜英转顾间,早不见了道姑,连那洞府也不见了。舜英恍恍忽惚,想道:“莫非是梦里么?若不是梦,或者我身已死,灵魂在此浪荡么?”伸手去摸那玉钩,却公然原在衣带上。正惊奇间,忽闻林外有人说话响,定睛看时,却又见两个道姑走进林子来,一见了舜英,相顾惊奇道:“猎奇特,公然有个女郎在此。”便问舜英是谁家宅眷,因何到此,舜英把上项事细细报告,两个道姑非常欢诧。舜英问道:“这里是什地点?”道姑道:“是白河县处所。我两个便是这里瑶芝观中削发的道姑。昨夜我两人同梦一仙姑,仿佛白衣观音模样,说道:‘明日有个女郎在观后林子里,你们可收留她在观中暂住三日,厥后当有好处。’是以本日特来林内寻看,不想公然遇见小娘子,应了这奇梦。”舜英听了,也悄悄称奇。两个道姑引舜英入观中,那观中甚是幽雅,各房共有六七个道姑,都信仙姑脱梦的灵异,恭敬舜英,不敢怠慢。

次日起来梳洗方毕,馆童来讲仆人在堂中请吕相公发言。吕玉走到堂中,逢贵迎着道:“有篇要紧寿文,敢求大笔。”吕玉道:“又是甚么寿文?”逢贵道:“内相汪公公蒲月十五日寿诞,小弟已备下很多寿礼,只少一篇寿文。今有个上好金笺寿轴在此,求先生做了笔墨,就写一写。”吕玉道:“但是寺人汪直么?这阉狗窃弄威福,小弟常日最恨他。今断不以此辱吾笔。”逢贵听了,好生怫然。本来逢贵一贯极其趋奉汪直,连这出息也是打通汪直枢纽得来的。今见吕玉骂他,如何不愠?当下沉默了半晌,却想道:“这狂生莫非端的不肯做?待我还渐渐地央他。”到晚间,命酒对饮。饮得半酣,逢贵道:“今早所求寿文,原不劳先生着名,千乞不吝珠玉。”吕玉被他央凂不过,又乘着酒兴,便教孺子取过笔砚,将寿轴展放桌上,醉笔淋漓,写下一首绝句。道是:

别有洞天非人间,似曾了解在那边?

陆氏女舜英于此投崖写罢,大哭了一场,望着那千尺深潭踊身一跳。恰是:

到京以后,逢贵专意趋承权势,交友当道,是以虽是个小小武官衙门,却倒有各处书札来往,几次不断。逢贵本身笔下来不得,要在京中请个书记先生,有人荐一四川秀才到来。那人姓吕名玉,字琼仙,蜀中梓潼县人氏,年方二十,负才英迈,赋性疏狂,因游学到京,也要寻个馆地读书,当下就应了陆逢贵之聘。逢贵便把一应来往书札都托他代笔,吕玉应酬敏捷,不假思考,逢贵恐怕他草率,常常把他所作去叨教妹子舜英,直待舜英说好,细细讲解了此中妙处,然后依着妹子言语,出来奖饰吕玉几句。吕玉暗想道:“此人文墨欠通,每见吾所作,初时读不竭、念不出,茫然不解其意;及至出来了一遭,便出来讲几句在行的话,却又像极晓得此中奇妙的,不知他就教哪个来?”一日等逢贵他出,私问馆童道:“你的家主每常把我写的书文去叨教何人?”馆童笑道:“吕相公还不晓得,我家舜英蜜斯无书不读,她的才学怕也不输与吕相公哩。我仆人只是就教本身妹子,更没别人。”吕玉失惊道:“本来你家有这一名好蜜斯,可有姻事也未?”馆童道:“还未有姻事。我听得仆人说.要在京中寻个门当户对官宦人家与她联婚。”吕玉听罢,私忖道:“如何这一个蠢俗的哥哥,却有这一个聪明的妹子?她既赞成我笔墨,便是我的知己了。我今弱冠未婚,或者姻缘倒在此处也未可知。”又转一念叨:“他要攀官宦人家,我是个寒素墨客,一身流散,即使蜜斯见赏,他哥哥是势利之徒,怎肯攀我?”又一个动机道:“只愿我今秋乡试对劲,这头姻事不愁不成。”却又疑虑道:“倘我未乡试之前,她先许了人家,如何是好?”当下正在书馆中左思右想,只见陆逢贵走将出去,手持一幅纸儿,递与吕玉道:“先生请看这篇笔墨。”吕玉接来看时,第一行刻着道:“恭贺任节母陆老夫人五襄华诞乞言弁言”,再看序文中间,都是些四六骈丽之语,约莫称述任节母才德双全之意。吕玉看了一遍,对逢贵道:“这是一篇徵文引。是那里传来的?”逢贵道:“这任节母陆氏,就是家女人。今有表弟任君芳寄到手札一封在此,先生请看。”言罢,袖中取出版来,只见上面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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