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身窘且缩,鼋背耸还丰。

面孔清楚如屁股,中间反嵌一条槽。

卷三

一顶梅花浑似雪,鬎鬁头上放光芒。

头尚废除惟我净,光光不剩一丝痕。

莫豪见了,变色说道:“兄怎生这等骂我!”黎竹道:“如何是骂兄?”莫豪道:“‘木贼草’去了两端是‘贼’字,‘何首乌’只用其尾是‘乌’字,‘败龟板’只取中间的‘龟’字。骂我贼‘乌龟’,是何事理?”黎竹道:“木贼草、何首乌,都是眼科中灵药,龟板也是滋阴的,正对兄目疾,休猜差了。”

我光是披剃,你光因鬎疮。

现在待鄙人说一奇女子,不但不嫌丈夫贫贱,并不嫌丈夫废疾。才女爱才子,就如才子爱才子普通;伉俪相爱,竟像朋友了解。厥后神明灵应,把废疾忽变好了。

赴水如垂钓,吊颈似挂弓。

看官传闻,第四个儿子,却与第一个儿子是同胞,中间反间着两个继母的后代,此乃向来未有之事。厥后甘泉有个侄女,配了胜哥。那珍姑与相郎,又皆与辛家联婚。辛、甘两家,永为秦晋,和好无间。若天下前妻晚娶之间,尽如这段话文,闵子骞之衣能够不消,嘉定妇之诗能够不作矣。故名之曰《反芦花》。

顿首顿首敬意,诚欢诚作恩典。

胜哥引着幼妹幼弟拜见了母亲,又对母亲述甘氏临终之语,望乞看视这两个小的。辛氏道:“这个不消过虑。当初我是前母,甘氏是继母,现在她又是前母,我又是继母了。我不肯后母虐我之子,我又何忍虐前母之儿!”长孙陈闻言,起家称谢道:“可贵夫人如此贤德。甘氏有灵,亦铭记于泉下矣!”因取出那三首《忆秦娥》词来与辛氏看,以见当日思念她的真相。辛氏把那《蝶恋花》一词与丈夫看。自此伉俪恩爱,比前更笃。

妇人喜和尚,不喜鬎鬁头。

一样两秃顶,我净你却垢。

此诗是刚正学先生过朱买臣妻之墓而作,劝人间妇人休嫌丈夫贫贱。且莫说贫贱的偶然繁华,纵使毕生不繁华,也该到头相守。倘必企图他年繁华,勉强守着目前贫贱,就不是个成心机的妇人了。朱买臣之妻如果个成心机的,丈夫要去求官,还该阻他,不要他去。你道汉武帝时的官,但是轻易做的?买臣只为贪着功名,厥后坐张汤事,惧罪他杀。皆缘老婆嫌他贫贱,激他走这条路,难道为老婆所误!假定老婆肯到头守着荆布,丈夫也便到头守着贫贱,何至贪求繁华,乃至刑戮。以是刚正学诗中,并不较量繁华不繁华,更不提起会稽太守马前泼水之事,只说“荆布合到头”。然天下妇人,不嫌丈夫贫贱的另有,不嫌丈夫废疾的却难。繁华伤害,或不如贫贱安稳。若说废疾人,倒赛过五官具足的,这却谁个肯信?

培连理断冥狱推添耳墨客

过了几日,莫豪因饮多了新酒,染患目疾,闷坐在家。黎竹叩门而来,相见问候毕,袖中取出一纸,说道:“弟闻尊目有恙,特觅一妙方在此。”莫豪接来张眼看时,上写道:

或作缩头龟子,鼋鼍不甚争差。

黎竹听罢,不觉大笑,便取笔写出,袖着去了。一日,又来对莫豪说道:“前日嘲驼背的诗甚妙,本日还要做首嘲齆鼻与瘪鼻的诗。兄可肯做么?”莫豪笑道:“就做何妨!”便又带笑念出两首诗来。其嘲齆鼻的诗道:

“人”虽伏“草”下,其人是“大人”。

两端一样光,甘苦不相称。

故意寻地孔,何面见苍穹。

殷勤寄语人间妇,自古荆布合到头。

一事差堪用,教他看粪船。

代贺章登换眼秀士

念毕,又教黎竹写了,“一并拿去与你那表弟看。”黎竹道:“这是甚么哑谜?”莫豪道:“兄莫管,只闻令表弟可猜得出!”黎竹含笑而去。次日,又来讲道:“兄昨日的哑谜,家表弟一猜便着,道是嘲他姓的‘晁’字,他细细解与我传闻:“‘两山横对’,是上面‘曰’字;‘半朵桃花’,是上面‘兆’字;‘龟子’、‘鼋鼍’者,因古体‘晁’字,是‘曰’字下加‘黾’字,其形与‘鼋’‘鼍’等字相类耳!”莫豪笑道:“亏他猜,却也聪明。”黎竹袖出一纸道:“他今也把贵姓的‘莫’字,答嘲几句在此,也教我写来与兄看哩!待我念来你听。”说罢,便看着纸上念叨:

本疑凤去秦台杳,可意珠还合浦来。

黎竹代写罢,笑道:“他把个哑谑儿嘲兄,现在反被兄嘲了。”莫豪道:“这只算答他,我今也把个哑谜儿嘲他几句,看他如何答我?”便又念出四句道:

莫豪道:“令表弟好没事理,他姓什名谁?”黎竹道:“他是家女人之子,姓晁。”莫豪道:“向来不闻兄有这个表弟?”黎竹道:“因他年纪尚幼,故一贯未曾提及。”

新人进门拜了堂,掌礼的引去拜两个灵座,新人立住不肯拜。长孙陈正错愕间,只听得新人在兜头的红罗里,大声提及话来道:“世人退后,我乃长孙陈前妻辛氏端娘的灵魂,彻夜附着新人之体来到其间,要和他说话。”世人大惊,都退走出外。长孙陈也吃一惊,发展数步。胜哥在傍听了,大哭起来,忙上前扯住,要揭起红罗来看。辛氏推住道:“我怕阳气相逼,且莫揭起!”长孙陈定了一回,说道:“就是鬼,也说不得也!”上前扯住哭道:“贤妻,你灵魂向在那边?骸骨如何不见?”辛氏挥手道:“且休哭,你既哀思我,为何骨肉未冷,便续新弦?”长孙陈道:“本不忍续的,只因在甘家出亡,蒙她厚意倦倦,故勉强答允。”辛氏道:“你为何听继配之言,逐胜儿出去了!”长孙陈道:“此非逐他,恰是爱他。因为失欢于继母,恐无人调护,故寄养在孙叔叔处。”辛氏道:“继配病故,你即治丧。我遭惨死,竟不治丧。直待等着继配死了,趁她的便,一同设幕,是何事理?”长孙陈道:“你初亡时,我尚顶孙叔叔的名字,故不便治丧。厥后孙无咎虽系化名,却没有这小我,故可权时治丧。”辛氏道:“甘家岳母死了,你替她治丧。我父母现在京中,你为何一贯并不遣人来通候!”长孙陈道:“因未曾出姓复名,故不便遣人通候。”辛氏道:“这都罢了!但我今来要和你同赴墓穴,你肯随我去么?”长孙陈道:“你为我而死,今随你去,固所甘心,有何不肯!”胜哥传闻,忙跪下告道:“望母亲留下爹爹,待孩儿随母亲去罢!”辛氏见胜哥如此说,不觉堕泪,又见丈夫肯随她去,看来原不是薄情的。因说道:“我实对你说,我原非鬼,我即端娘之妹也。奉伯父之命,叫我如此试你!”长孙陈听罢,才定了心神。却又想新嫁到的女儿,怎便如此造作,听她言语,宛是前妻的声音。莫非这句话,还是幽灵在那边哄我。正在疑想,只见辛氏又道:“伯父叮咛教你撒开甘氏灵座,待我只拜姐姐端娘的灵座!”长孙陈没何如。只得把甘氏灵座移在一边。辛氏又道:“将甘氏神主焚化了,方可结婚!”长孙陈道:“这个说不去!”胜哥也道:“这怎使得?”辛氏却三回五次催逼要焚。长孙陈此时一来另有几分疑她是鬼,二来便做道新人的主意,却又碍着她是辛公侄女,不敢非常违拗。只得含着泪,把甘氏神主携在手中,方待焚化。辛氏叫住道:“这便见得你的薄情了。你当初在甘家出亡,多受甘氏之恩,如何本日听了继配,便要把她的神主焚弃?你还扶养着。你只把辛氏的神主焚了罢!”长孙陈与胜哥传闻,都惊道:“这却为何?”辛氏本身把兜头的红罗揭落,笑道:“我现在已在此了,又立我的神主则什?”长孙陈与胜哥见了,俱大惊。一齐上前扯住,问道:“毕竟是人是鬼?”辛氏当时方把前日井中被救的事申明。长孙陈与胜哥如梦初觉。伉俪母子,捧首大哭。恰是:

其嘲瘪鼻的诗道:

仰卧头难着,俯眠腹又空。

读书声不出,发言语难传。

似“美”不是美,如“英”不是英。

岂惟耳目有聋盲,心不聪明病与均。

上有两山横对,下有半朵桃花。

至来岁,孙去疾亦升任京职,来到京师,与长孙陈相会。本来去疾仕进以后,已娶了夫人,至京未几,生一女。刚好辛氏亦生一子,即与联婚。辛氏把珍姑、相郎与本身所生二子一样对待,并不分相互。长孙陈的欢乐感激不成言尽,恰是:

齆鼻是前缘,夜来开口眠。

夭风吹落满头芳,谁道轮老我洁郎。

诗曰:

只言和尚斩六根,发去哪知根尚存。

将去面光浑不碍,打来巴掌任横超。

莫豪写毕,抚掌大笑。黎竹看了,也禁不住笑,内心虽怪他刻薄,却因常要求他笔墨,只得忍耐,欲待也做几句嘲他,又做不出甚么。

有言可陈谟,无金不成镆。

人间即今多耳目,能闻能见多少人。

莫豪道:“他与我素不了解,何故便如此恶谑!”黎竹笑道:“他闻小弟被兄嘲笑,故代为奉答耳!”莫豪道:“小子太弄聪明,待我也答他几句。”便叫黎竹代写,本身信口念叨:

和尚解风骚,能将信女勾。

人见秃驴吐涎去,只因和尚不吉利。

人间瘪鼻最蹊跷,形得眼高嘴又高。

看官,你道那晁家表弟是谁?本来不是黎竹的表弟,乃是黎竹的表妹。黎竹姑夫晁育华,只生此女,小字七襄,姿容仿佛天仙,聪明赛过男人。身边有个侍儿,名唤春山,年纪比七襄小两岁,也生得娉婷聪明,颇知文墨。七襄与她如姊妹普通相爱。不幸晁育华早逝。母亲黎氏,寡居无倚,欲招赘一个半子在家,却孔殷可贵个快婿,常托黎竹替他留意挑选。这黎竹如果个成心机的,便该想才子必须配才子,才如莫豪,正堪与七襄作配,况又是你的相知,这段美姻缘,便吃紧该替他成全了。争奈黎竹是势利小人,他与本城一个大族后辈古淡月相好。那古淡月断弦未续,欲求七襄为后妻。黎竹故意要做这头媒,怎肯把表妹作成穷朋友。以是,在莫豪面前,只说是表弟,并不说是表妹。恰是:

“何首”取梢“龟”取腹,乌龟肚里有奇方。

莫豪正与闻聪说得着,不想闻聪自恨修炼不得法,欲出外遍求仙方,遂别了莫豪,往临安天目山访道去了。

哀哉驼背翁,行步甚龙钟。

遇客先见礼,无人亦打躬。

《鬎鬁答和尚》云:

“木”除“草”去用中心,“贼”善医人贼亦良。

桦石差堪拟,断环略可同。

无任瞻天仰圣,不堪激切屏营。

若应募卒力不堪,欲作幕宾巾折角。

雨不沾怀内,臀常晒日中。

小桥称雅号,新月笑尊容。

谁道妇人不喜鬁,人间唯有鬎鬁骚。

时来晓夜要搔疮,唯有鬎鬁最亨通。

莫豪道:“兄莫乱道,这方决不是你写的。必是哪个教你写的,你实对我说。”黎竹被逼问不过,只得说道:“实在是一个家表弟教我写的。”

偷香手腕秃驴高,我辈风情也不饶。

闻香全不觉,遇臭竟安然。

生来偏局促,死去也谦恭。

纵使胸中有“子曰”,不幸徒作“草”间“人”。

三人哭罢,方酌酒相庆。

似“美”恰是美,如“英”恰是英。

此事出在明朝洪武年间,南直扬州府有个秀才,姓莫名豪,字千英,风韵秀美,文才敏捷,赋性豪放。不幸父母双亡,家道萧索,胸中虽有才,手中却乏钞。情面只重有“贝”字的才,不重没“贝”字的才。以是年近二十,未谐姻眷。只交友得一个好朋友,那人姓闻名聪,字作谋,学问赅博,群情雄快,与莫豪是至好。经常相叙,攀今吊古,谈起来便是竟日。闻聪常说:人不当以成败论豪杰,设使少康若败,便是有穷的多士多方;武庚若成,便是有商的一成一旅。好笑世人识见陋劣,见伯夷指武王为暴,便道奇特,不敢端的认他为暴;见武王指洛民为顽,便都说是顽了。又常言短丧之制,不是汉文帝始,是汉景帝始。文帝生性谦恭,当其践位,有让三让再之文;劝其立储,有重我不德之诏,故临终亦自谦德薄,遗命短丧。文帝虽如此谦恭,在景帝自当尽礼。若云父命宜从,则辞践位,即不该践位;辞建储,即不该建储,连景帝也不必立了。何如独从其短丧之命,这不是短丧自景帝起的。又常结论王导为奸臣,温峤为孝子。嵇绍虽忠,未能全孝,不如有向北坐的王裒;王祥虽孝,出缺于忠,不如必在汶上的闵字。如此妙论,不一而足。莫豪深加叹服。但那闻聪有一件酷好的事,是仙家修炼之术。妻室也不肯娶,常闭户独坐,做那养真运气的工夫。本来做这工夫,必要有传授,若得法便好,若不得法,反要弄出病来。闻聪无师之学,未从其法,竟把一双耳朵弄聋了。却又有一件奇事,经常梦到阴司,替冥官断狱,梦入耳讼,耳却不聋,及至醒来,仍然聋了。闻聪自笑道:“昔有仆夫夜梦为王,白天虽劳,梦中却乐。吾今虽聋,又何病焉!”人有不信他的,都道他是大话,又见他耳聋,是个残疾人,不甚恭敬他。只要莫豪始终钦服,常对他说道:“《史记·屈原传》云:王听之不聪。楚怀王何当耳聋,只为内心不聪,便与耳聋普通。据我看来,世人皆聋,唯兄不聋耳。”因即题诗一首云:

才子与才子,理合联婚契。

摹拟手空挥,摸索才终落。

莫豪听罢,倒欢乐起来,说道:“令表弟才情敏绐,是一个极聪明的人。”黎竹笑道:“他恁般嘲你,你倒喜他。”莫豪道:“兄不晓得,赞得不通,赞亦败兴,嘲得好时,嘲亦称心。你有这等一个聪明表弟,如何分歧他来与我一会?"黎竹道:“家女人早寡,只生此子。因他年幼,爱之如处女,只教他闭户读书,不要他访问朋友!"莫豪道:“他今儿岁了?"黎竹道:“才十六岁。”莫豪道:“十六岁也不为年幼了,如何不要他见客?既是他不肯来,待小弟目疾稍愈,先去拜他。”黎竹道:“家女人性极板执,吾兄就去,也一定肯放表弟出来访问,反要怪小弟牵引多事。不如且消停几时,等他成人后,订交未迟。”莫豪沉吟道:“也罢,令表弟既不成即见,待小弟把他嘲我的言语,再破几句,看他能够更答否?”黎竹道:“这个使得,待我再替兄写去与他看。”莫豪便又念叨:

走到人前去,嫌你腥臊臭。

娶妻须叠肚,搂妾怎偎胸。

黎竹对莫豪便不说实话,及到晁家,却又常把莫豪做的笔墨与七襄看。七襄深服其才,又知他尚未联婚,甚有相慕之意。因闻其善谑,故也替黎竹写个药方儿去嘲他。却被莫豪答嘲过来,七襄见了,口中虽抱怨黎竹不该说出“晁”字,被他轻浮,内心却愈爱莫豪的聪明,因也把“莫”字来嘲几句,看他怎生答复。及见了莫豪的答语,一发欢乐。黎竹道:“他还要你再答,你不成弱与他。”七襄笑道:“答之何难!”随又将“莫”字再做几句道:

黎竹写来袖着,道别去了。停了几日,又到那晁家来。

莫豪念毕,笑得黎竹目炫没缝,又紧紧地记取。莫豪笑道:“兄只顾要嘲人,全不想本身亦有可嘲之处。吾闻外人嘲兄为‘黎和尚’。现在待小弟替兄解嘲何如?”说罢,便取笔写出几段笑话,乃是《和尚笑鬎鬁》与《鬎鬁答和尚》的谑语。《和尚笑鬎鬁》云:

野草青青土一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莫豪自闻聪别后,甚觉孤单,虽另有几个朋友,都不甚相契。其间有一人,姓黎名竹,号淇卿,因他头有鬎疮,光秃无发,人便顺口叫他“鬎黎”,又叫他“鬎竹”,又叫他“黎和尚”。那人本是个包办词讼的秀才。莫豪原与他意气分歧,他却偏要强来靠近,每有呈词手谒,及与人辩论的书札,便把来与莫豪看。莫豪见他笔墨不济,忍不住替他改削了几次。外人见了莫豪改削过的,都交口奖饰。黎竹大喜,厥后便竟求莫豪代作,也略把些润笔之资相送。又知莫豪好饮,常置酒相款。是以,莫豪亦不复拒之。一日,黎竹与莫豪对酌,因说道:“吾兄长于滑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小弟昨日受了一个驼背人的气,求冗做一首驼背的诗去嘲他。”莫豪乘着酒兴,随口念叨:

木贼草去两端,何首乌用其尾,败龟板取此中。

表兄不成全,诈称妹作弟。

踏平鬼脸羞堪拟,跌匾尿瓶略可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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