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德看了,极其奖饰。但此本奏上,未蒙俞允,圣旨批道:“这本求宽刑狱,意亦可嘉。但大乱初定,奸宄尚多窜伏,立法宜严。创业与保守分歧。本内援引刑措等语,分歧当今时势。不准行。”旨下以后,莫豪对上官德道:“圣旨虽则如此,明公若能于刑狱之际,每事从宽,所全实多矣!”上官德从之。凡科罪案,多所矜宥。莫豪在上官德署中住了二年,宾主之情甚笃。上官德欲请名医替他医治两目。莫豪自料其目已不成救,也不去求医了。忽一夜,睡梦中见一判官模样的神人,对他说道:“我奉东狱帝君之命,特来换汝两目。”说罢,便手把莫豪两眼挖出,却并不觉疼痛。那神人于袖中另取出两双眼睛,安设在莫豪眼腔以内。莫豪梦中吃了一惊,醒将转来,忽感觉面前一片亮光,定睛看时,只见帐外曙色照窗,室中诸物无不了然在目。喜出望外,仓猝披衣而起,引镜自照,见两目吵嘴清楚,比当初未盲时的双眼,倒觉清爽些。便走出房来,见了上官德,奉告其故。上官德也不堪之喜,说道:“此事上天怜才,特赐足下以既盲之视。从今今后,功名可得也。”莫豪道:“晚生久为废人,今幸得见天日,已出不测,岂敢更望功名?”上官德道:“以足下之才,岂有终困牖下之理?”正说间,外堂传报老爷高升了。本来上官德奉旨升授刑部右侍郎,当下接了恩命,即将印务交与署印官员,择日起家进京。是时洪武天子定都南京,上官德带领家眷,望南京进发。莫豪欲告别归家。上官德道:“本年合法乡试之期,足下可同我到京,商讨出场之事,不必归去。且到前面镇江口上,写封家书,差人到扬州报知宅上便了!”莫豪欢乐从命。上官德遂另拨座船一只,与莫豪乘坐,一齐赴京。恰是:

莫豪入赘后,七襄敬顺无违。只是晁母有些放心不下,暗想:“招了个双瞽的半子,功名已没望了,又未曾学得起课算命,做甚么心机来养家?”口虽不言,心甚担忧。哪知莫豪文名久播于外,常有人来求他笔墨。莫豪口念,七襄代写,卖文为活,倒也不孤单。七襄因劝丈夫道:“自今今后,凡寿章诔词之类,赞美人的笔墨便做;其一应骂人的笔墨,切莫做了。畴前黎表兄央你代作之文,都是些赌口快的机锋、损阴德的笔墨。常言道:‘陷水可脱,陷文不活。’文人笔端,辩士舌端,比武兵士端,更加短长。即君青年丧目,安知非笔墨不法而至!”因作绝句二首,念与莫豪听。其一云:

凡医道当中,唯目疾最难医,常常反为医所害。目有翳,便不能视。“医”字即用“医”字之头,“医”字下“酉”字又为两丁入目之象,故曰“眼不医不瞎”。

死不复活,继不复续,重罪固宜矜念;笞或至毙,流或至亡,轻刑亦当轸恤。金赎虽云宽典,贫者何如?眚灾尽有非辜,吏人莫察。乞追纵囚四百寻狱之风,愿垂刑措四十余年之治。

莫豪听罢,非常欣喜,想道:“这等提及来,前日那些巧思妙语,都是这蜜斯的了。天下有恁般聪明女郎,我向认她是男人,欲与之为友,今既知是女子,决当与之为配。这媒人就要老黎做便了。”遂吃紧奔到黎家,要求黎竹做媒。恰是:

莫豪深服其言,自后黎竹再把辨揭檄文等项来求代作,便立意回绝。

巧笑倩兮或可闻,美目盼兮不得见。

却因眼众遮难尽,还令君家眼自迷。

只为君文刺人目,故将目疾答君身。

过了几时,本城有个乡绅,姓仲名路,号子由,以礼部侍郎致仕在家。父母八旬双寿,曾有人求莫豪代做一篇寿文去称贺。仲路见了,非常赞美,知是莫豪之笔,正想要请来相见。忽奉圣旨召他还朝,他为二亲大哥,欲上个告养亲的疏。但洪武天子不是平常疏章能够骗得他准的。曾托几个相知朋友代为草创,都不甚好。因想起莫豪善于笔墨,特发个名帖,遣人以肩舆迎请到家,央他代草一疏。说道:“明天子性颇峻厉,须善为我辞,勉强委宛,方不忤圣意。久仰足下妙才,必能代陈情悃。”莫豪领命,遂撰成一疏,中稀有联云:

莫豪无媒可央,好生忧愁;又闻古淡月家也在那边求亲,恐被他先聘定了去,日往晁家门首探看。一日,也是机遇偶凑,刚好又遇见了阿谁老妪,莫豪便上前深深地唱了两个肥喏,备述求婚之意。老妪见他来意诚心,许他代禀主母。莫豪欢乐,再三丁宁称谢而去。老妪即入内对晁母说知,晁母前日在门前下轿时,已曾见过莫豪的边幅,又晓得女儿常赞他的笔墨,因便使春山去探听七襄的意义。春山极言蜜斯常日倾慕莫豪之才,本日若与联婚,正中其意。晁母遂欣然依允,令老妪至莫家答复。竟择定纳聘谷旦,然后传女人之命,教黎竹为媒。黎竹当时不得已,只得做个现成媒人。恰是:

黎竹被莫豪央恳不过,只得冒充答允;及见晁母,却并不提起莫豪,反替古淡月议婚。晁母嫌那古淡月是纨绔之子,又是续娶,恐女儿不中意,不肯轻许。黎竹怏怏而归,莫豪来讨覆信时,只推女人不允。莫豪料黎竹不肯成全此事,只得另寻别人作伐。访得晁家有个亲戚,姓涂名度,是蜜斯的表叔,莫豪特地央他去说亲。谁知此人就是前日黎竹要嘲他的驼背翁,人都叫他做驼涂度。他晓得前日嘲他的诗句是莫豪所作,正怪其轻浮,那里肯替他去说。莫豪没何如。又寻两个常在晁冢走动的媒婆,托他拉拢。那两个媒婆,一个叫做疮鼻谢娘娘,一个叫做齆鼻俞妈妈,刚好也是莫豪嘲过她的。黎竹闻知莫豪要央她,便先去打了破句。两个也都不肯去说了。恰是:

其二云:

莫言丧目罪无因,慧业文人孽报真。

鸿基始开,或不便遽陈灾异;赋式初定,似不容辄议蠲除。然雄师以后,必有凶年;永清之余,正须发粟。长沙痛哭,告之明主而何疑;监门画图,献之盛朝则无罪。救荒既未有奇策,课税宜免其常征。若仅除久欠之银,恐官欠实非民欠;欲真行蠲恤之恶,念蠲旧不若蠲新。

莫豪纳过了聘,即选定了入赘佳期,办理要做新郎。谁想功德多磨,旧时目疾,俄然复发,比前更甚。两眼红肿,疼痛非常,赶紧请医看视。那医人姓邓号起川,是专门眼科,看了莫豪两目,说是外障,不但要服药,还须脱手刮去眼中浮肉血筋,方才痊可。莫豪任他刮了几次,肿痛之势虽稍缓,只是两目越觉昏沉了。莫豪见邓起川手腕不甚妙,又去请个驰名的官医奚仰山来看。那奚仰山传闻刮去眼中血肉,便道:“目得血而能视,如何反把血来损去,还亏请得我早,若再迟两日,不成救了!今宜速服补血之剂。”莫豪信觉得然,连服了他几剂煎药,哪知两目倒添起翳来,心中好不烦躁。此时入赘之期已近,争奈目疾不痊。只得答复晁家,改订吉期。一面急欲另请良医调节,又怕服药无效,特请一个会用针的医家来问他。那人姓乐号居一,高谈阔论,自说针好了多少疑问症候:“今看尊目是内障,若把外障来医便差了。只须于两手两足各下一针,其目自愈。”说罢,做张做智的取出针来,先从两手针起。谁想一针才下,莫豪早昏晕了去。乐居一吃了一惊,忙取汤来灌醒,点头道:“晕针的人,下针不得!”遂告别而去。莫豪连请了几个大夫,都不见效,非常焦急。忽一日,黎竹荐一个会灸的和尚来。那和尚法名温风,自言灸法之妙,诸病可立愈。把莫豪背上手脚上都灸到了,末后又在两双眼眶之侧灸了一火。这一灸不打紧,莫豪的两眼竟就义在他手里了。看官传闻:约莫“疾病”二字,“疾”字从“矢”,“矢”最急;“病”字从“丙”,“丙”属火。凡有疾病的,未有不火上升、心烦躁。医者必要平心和蔼,缓缓而来。不但病人道急不得,大夫也性急不得。以是古来神医,或名和,或名缓,观其定名之意,便可知其医法之高。今莫豪急于求愈,医者又急欲见效,哪知火气攻入太阳,其目遂成不救。莫豪常戏言和尚不吉利,今被黎和尚荐一个暖和尚来,把他两目弄坏,不幸一个聪明之士,变做残疾之人。正与那好朋友闻聪一聋一瞎,恰成一对。有一篇言语,单说那两人的苦处:

七襄这几句,正道破了莫豪的苦衷。第一句赞他的才,第二句怜他的贫,第3、第四句叹他沦落不偶,第五句说他不肯弃文就武,第六句说他不屑为门馆先生。此非相嘲,实是相惜。黎竹却不解此中深意,只道是相骂的言语,正要七襄骂断了莫豪,绝了他求见之意,便写将去与莫豪看。此时莫豪目疾已渐愈,一在此语,喜到手舞足蹈;不但爱其巧思,又感其知己,便再三央浼黎竹,要他引见。黎竹左支右吾,只不把实话对他说,及问晁家住在那里,又不肯说出。莫豪乃私问黎家的小童,方才得知了晁家的住处,竟写个眷教弟帖儿自往拜访。到得晁家门首,恰值晁母扫墓返来,正在门前下轿,前面跟着个老妪。莫豪等晁母下了轿,进内去了,方走上一步,把帖儿传与那老妪,说道:“我莫相公,特来拜见你家大官人。”老妪道:“相公莫非差了,我家只要个蜜斯,并没有官人的。这帖儿不敢领。”莫豪心疑,因问道:“宅上但是姓晁?”老妪道:“恰是晁家。”莫豪道:“有个黎相公,但是宅上令亲?”老妪道:“他是我家老安人的内侄,经常来往的。”莫豪道:“可又来,黎相公说宅上有个十六岁的官人在家。”老妪道:“只我家蜜斯便是十六岁,那里另有甚么官人?相公听错了!”莫豪闻言,才晓得黎竹一贯哄他,所云表弟竟是表妹。因又直言问道:“不敢动问宅上蜜斯,但是知书识字的么?”老妪笑道:“我家蜜斯的才学,只怕比那黎相公倒胜几倍哩!”

非开拉拢居间力,自是先通两下情。

色声两字未能全,新郎受享只一半。

莫豪自灸坏以后,方悟求医之误。因而更不求医,只独坐静养,还希冀两目养得转来,把姻之期改了又改。看看日复一日,瞳神渐散,竟不能够好了。自想“晁家只要一女,怎肯配我废疾之人。不如尽早解了这头姻事,莫要误了人家女儿!”遂叹了两口气,落了两点泪,请原媒黎竹来,对他说甘心退婚,听恁晁家另择佳婿。黎竹闻言,正中下怀。本来古淡月此时还未续弦,黎竹巴不得莫豪退了婚,好再把这头婚事去说,便欣然步至晁家。晁母因闻莫豪坏了双目,正在烦恼,刚好黎竹到来,备述莫豪之言。晁母踌躇未决,走进房中,把这话奉告女儿。只见七襄两颊通红,正色说道:“共姜之节,死且不移,何况残疾。既已受聘,岂容变动。若母亲从其退婚之说,孩儿甘心毕生不嫁!”晁母见女儿言词甚正,便出来细述与黎竹听。黎竹道:“嫁丈夫不着,是一世之事。以表妹这等人物,却嫁个残疾人,岂不误了毕生。今莫生志愿退婚,又不是女人逼他,正该趁水推船,另求佳配。表妹一时执性不从,今后悔怨,便无及矣!”因又提及古淡月敬慕求亲之意。晁母听罢,沉吟未答,只听得七襄在内里哭泣起来。晁母方欲起家去看,只见春山出来讲道:“蜜斯说婚姻大事,断难游移。若老安人别有他议,蜜斯有死罢了!”晁母知其发愤果断,不忍违拗,遂回绝了黎竹,再命老妪到莫家,备言蜜斯守义,不肯退婚之意。莫豪的欣喜感激,自不必说。晁母择个吉期,招赘莫豪过门。结婚之夜,新娘不必搀扶,新郎倒要搀扶;姐便认得郎,郎却不认得姐。恰是:

仙郎无计寻乌鹊,织女何由渡碧河。

此时春山年已十六,晁母要寻个好仇家嫁他出去。春山不肯别嫁,愿常与七襄作伴。七襄因劝莫豪收为细姨。莫豪道:“我废疾之人,蒙贤妻不弃,一个才子尚恐消受不起,何敢得陇望蜀!”七襄见他推让,心生一计,私与春山说通,等莫豪醉卧,却教春山假装本身,伴他同宿。莫豪只道是七襄,乘醉交欢,颇觉晦涩,好似初姻之夜。到得天明,只听得七襄从房外走来,笑道:“昨夜功德已成,今番须推让不得了!”莫豪当时才晓得被老婆玩弄了去,跌足道:“你折杀我也。我本薄福人,幸得美人,一之为甚,何可再乎!”七襄笑道:“你本不认得我,安知我不是她!你又不认得她,安知她不是我!我与她情好无间,你此后何妨以她当我,以我当她。是我是她,只作一人,莫作两人可也。”莫生传闻,也笑将起来。恰是:

月老意中思淡月,冰民气上冷如冰。

君有奇文天忌之,欲遮世眼使无知。

虽国尔忘家,勤王者不遑将母;而忠须移孝,资父者乃能事君。仰思奉主之日正长,俯念侍亲之年无几。朝中广列诸臣,臣虽归而宣力尚多其侣;膝前只独一子,子既出而终养更有何人?惭负天恩之未答,心恋阙廷;其如亲齿之已衰,悲深屺岵。时非急难,忍学绝裾之太真;梦切瞻依,乞悯望云之仁杰。得推王者孝治天下之思,益圣臣下媚兹一人之志。为亲图报,即酬罔极于靖共;代父戴德,敢忝所生于夙夜。

一个静听不闻雷霆之声,一个熟视不见泰山之形。一个腹中虽具八音,耳边辨不出宫商角徵,一个肚里实兼五色,面前哪晓得赤白黄青。一个以目为耳,有言需求写与他看,一个以耳为目,有字还须念与他听。一个声在西方,偏去处东侧耳;一个客临南首,却去对北恭身。一个劈面骂他,也只是笑,一个挥拳试你,毫不知嗔。一个哑子对他张口,赞道这曲儿唱得甚妙;一个胡子骗他摸嘴,怪道那话儿生得恁横。一个现逢燕语莺歌,何缘明白,一个纵遇花容月貌,没福识荆。不幸害着聋和瞎,枉自夸他聪与明。

向来望阙嗟无路,今始披云得见天。

自此一夫一妻一妾,情好甚浓。哪知欢合无多,又生拜别。忽有个浙江布政司上官德,是徽州人,与仲路是同年,特托他聘个书记。本来明初不设督抚,每省布政司,便是一省之主,公事最紧,做他书记的,须得个有才学之人。仲路受了上官德之托,想道:“若要寻好书记,非莫生不成。”遂写书与上官德,力荐莫豪之才,说他目虽盲而心不盲,与左丘、卜氏不相高低。上官德见了书,即遣人赍书币到来,礼聘莫豪往浙江杭州任所去。莫豪只得辞了丈母,别了妻妾,以轻舟至上官德任所。上官德与他议论,见他口似悬河,滚滚不竭,遂深加恭敬,凡一应公牍布告,都与莫豪参酌。莫豪住过年余,将所得馆谷,遣人送归家中,就报与个安然信息,不在话下。那年正值杭州府遇了灾荒,上官德欲上疏求免本年赋税,托莫豪做个疏稿。莫豪即构就一篇,其略云:

比翼无妨添一翼,三生端的见三星。

此疏一上,即蒙圣旨批允,因而哀鸿无不被泽。上官德深赞莫豪词令之妙,能打动天听,当时浙江按察司缺官,上官德兼理其事,因见刑狱繁多,要上个求宽刑狱的疏,也托莫豪代草。莫豪亦即草就,上略云:

仲路看到这数联,拍掌赞道:“如此正合愚意。若一味乞休,以养亲为辞,便难求准。今妙在句句思亲却句句恋主。言孝更不离忠,为臣即在为子,李密《陈情表》拜下风矣!”当下便先馈润笔五十金,仍以肩舆送归。及疏上以后,公然别个告养亲的本都不准,只要仲路这本批准了。仲路大喜,又送酬仪二百两。自此今后,求文者愈多。又过半载,仲路父母接踵而亡,凡奠章行状,皆莫豪所作,仲路又多送酬仪。莫豪家中用度,颇也不足,晁母甚是喜好。

前此只思歌《砍木》,从今方欲咏《夭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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