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行了几日,来至姑苏吴江县处所,因船夫要泊船登陆,偶傍着一只大官船泊住。那官船上人嚷将起来,持篙乱打道:“我们有官府内眷在船里,你们甚么船,敢泊在此!”老苍头便立向船头上答复道:“我们是扬州来的船,要往浙江上官老爷那边去的,也只要内眷在船里,望乞便利,容我们临时泊泊罢!”官船上人传闻,即收住了篙说道:“我这里便是上官老爷的船了。”苍头睁眼看那官舱口封皮上,却写着刑部右堂,便道:“不是,我们是要到上官布政老爷那边去的!”官船上人道:“我家老爷恰是布政新升刑部的。你们是谁家内眷,要来这里做什?”苍头听罢,答道:“我们是扬州莫相公的家眷,特来探听莫相公动静的。”说声未了,官舱里早传出夫人的旨意来,说道:“既是莫相公的内眷,快请过船来相见!”本来这夫人就是上官德的奶奶熊氏,因上官德往岸上拜客去了,泊舟在此,听得船上人争闹,偶向官舱口纱窗内见看,瞥见划子里有两个带孝的仙颜妇人。后闻说是莫家内眷,正不知他为什涉远而来,因即叫请来相见。当下七襄和春山同过官船,与夫人叙礼毕。夫人问其来意,两个细诉家中之事。那夫人却又是个会弄巧的,且不把实话对他说。因向日莫豪曾在官德面前提及家中妻妾之贤,上官德常常述与夫人听,以是夫人本日见了她两个,特地要试她的至心,造出一段谎话来。说道:“莫先生凶信是真,二位也不消自往浙中,待我家老爷着人去扶柩返来便了。”七襄、春山闻说莫豪端的死了,相对大哭。夫人再三劝住,因安闲问道:“二位芳华正少,将来毕生之计如何?”两个一齐答道:“矢志守节,有死无二!”夫人道:“二位所见差矣,当初莫先生在日,二位不以废疾而弃之,已见高谊。今既物故,何必复守此硁硁之节,自误毕生大事乎!克日我家老爷又请得一名幕宾,才貌与莫先生仿佛,未曾婚娶,二位若肯学文君配相如的故事,老身愿为作伐。”七襄垂泪答道:“妇之从夫,如臣之事主。今若可负之于死,前亦可弃之于生!夫人此言,断难从命。”夫人再问春山时,亦如此说。恰是:

少顷,上官德回船。夫人走出前舱,附耳低言,说知其故。上官德点头称叹道:“可贵她两个如此贞节,待我现在也去试莫生一试,必要如此如此。”说罢,便到莫豪船上去。本来莫豪的船,离着官船一箭之地停靠。上官德下得船来,莫豪接着闲谈了半晌。上官德一面叫船夫移舟到大船边去,一面对莫豪说道:“足下久客在外,旅邸孤傲,今有两个新寡的美人,是足下同亲,闻君才貌,愿托毕生。老夫特为执柯,未识尊意允否?”莫豪道:“多蒙厚爱,但念荆妻不弃残疾,小妾亦有同道。今不肖幸得两目复明,何忍遂负之!”说话间,舟已到大船边了。上官德用手指着中舱,对莫豪道:“足下见么?”莫豪昂首一看,果见有两个穿白的才子,姿容绝世。上官德笑道:“这两位才子,便是老夫欲为足下作伐的了。”莫豪正色道:“荆布不下堂。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也。”上官德见他如此,深服其义,然后细把真相告之,说此二美人即足下的一妻一妾。莫豪听罢,倒迷惑起来。他只因向来双瞽,未曾认得妻妾面孔,现在只道上官德因他不肯,故把这话哄他,那里肯信!恰是:

相互各相猜,不肯信为实。

只为才子,未经识面。

临妆玉臂莹秋水,贴翠云鬟丽朝霞。

话分两端,不说莫豪在杭州起家,且说晁家自莫豪出门后,只接得家书一次,今后更无音信。又闻杭州饥荒,又讹传疫疠流行,甚是放心不下。至第二年,忽有一人到来,说是浙江布政司差来报信的,道莫相公染患疫疠已死在杭州了,有代笔的遗书一封寄到。晁家吃此一惊不小,拆书旁观,书中只叫老婆速速再醮。七襄与春山见了,几近哭死。看官,你道这假信从何而来?本来是黎竹与古淡月筹议下的战略。黎竹怪七襄固执不肯改配,又怪莫豪姻以后,便不肯替他代笔,古淡月又深慕七襄仙颜,故乘机设下此计,要哄七襄再醮。当时,晁母正得病在床,闻了此信,病上添悲,服药无效,呜呼死了!七襄与春山非常哀思,家中无主,古淡月又令人来议婚。七襄于新丧重孝当中,忽闻此言,好生悲忿。春山道:“相公凶信未知确否?数百里以外,一纸代笔的遗言,何足坚信?今当遣人往仲乡官处一问,必知实信,且可仗其力,不准刁悍逼婚之事。”七襄点头道:“说得是!”即便人往仲家探听。不想仲路服满起官,已带家眷赴京去了。七襄与春山商讨道:“相公未有子嗣,设或凶信果然,须是我亲身去扶柩返来。”春山道:“蜜斯若去,妾愿相随。”两个计议已定,等晁母七终以后,即清算行李,教老妪看管家中,另唤个养娘和一个老苍头跟着,买舟竟往杭州。

文继武而益大,洪宣周诰之重光。

你道那人是谁?本来就是闻聪。他自从入天日山访道以后,还是经常梦断冥狱。忽一夜,梦一金甲神将,传东岳帝君之命,召他前去。他跟着神将来至一座宝殿之下。朝拜毕,帝君传旨宣入殿中赐坐,说道:“闻卿善断冥狱。今特召卿来,有话要问。”闻聪道:“愿闻圣论。”帝君道:“人有三魂,罪孽重者,一魂入天国刻苦,两魂化作两人,在阳间受报。其罚不太重否?”闻聪道:“作孽受报,比方偿债者必须加利。其罚不为重。”帝君道:“向有几宗疑案,至今未决。卿试为我决之。”闻聪问是哪几宗公案?帝君道:“汉伏后、董妃,为吕后后身,曹操为韩信后身,华歆为彭越后身,但是曹操、华歆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吕氏以母后杀功臣,诚为过矣!曹操、华歆以人臣杀后妃,罪莫大焉!此宜别离定案。韩信、彭越之功,另以福报报之;曹操、华歆之罪,岂容末减!”帝君道:“唐朝王皇后、萧淑妃,又为吕后后身,武则天为戚姬后身,但是武氏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嫡庶尊卑之分,不成不辨。吕氏以母后惨杀妃嫔,固为恶矣!武氏以妃嫔惨杀母后,逆莫大焉!亦当别离定案。戚姬纯洁无瑕,另以恶报报之。武氏淫逆之罪,岂容末减!”帝君道:“宋徽钦二宗,为太宗后身,金兀术为德昭后身,粘没喝为光美后身,高宗为钱鏐王后身,秦桧为赵普后身。钱锣王怨太宗收其地盘,故不肯迎还二圣。赵普曾劝太宗自主其子,故以主持和议,不迎二圣为赎罪。但是高宗、秦桧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以人君收降王之地盘,不为大过;以后辈而不报父兄之仇,其罪大矣。宋太宗之恶,在背兄灭弟灭侄,而不在收钱氏地盘。德昭、光美化为宋之敌国以报之则可,钱镠王化为宋之后辈以报之则不成。高宗之罪,岂容末减!至于秦桧,两世俱为奸臣,当永堕酆都天国。”帝君道:“宋之帝为理宗后身,元伯颜为济王竑后身,其事何如?”闻聪道:“济王竑之死,其罪在史弥远而不在理宗。”帝君道:“韩侂胄、史弥远皆为奸臣,其罪轻重如何?”闻聪道:“韩侂胄虽有逐赵汝愚、毁朱晦翁之罪,而有追贬秦桧、追封岳武穆一事可取。史弥远虽有杀韩侂胄之功,而其暗害济王竑之大罪,决不成恕。以权臣逐贤臣,其罪犹轻,以权臣擅废太子而又杀之,其罪至重。韩侂胄已受戮于生前,复剖棺于身后。史弥远幸保首级以没,虽宿世曾为高僧,而其罪岂容末减?”帝君听罢,举手奖饰道:“卿言俱极公道,当即上奏天庭,候旨决计。”言毕,令人送闻聪下殿。闻聪蓦地觉来,其言历历可记。

现在待鄙人说一个兄弟不睦的,私去收养假子,天教他收着了兄弟的孩儿。

上官德请莫豪与家眷相会,相互喜出望外。闻聪告别莫豪,竟飘然去了。

口传每烦挥彩笔,目成今始识仙娃。

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

更向鸾笺窥锦字,银钩笔势恁能差。

七襄看了,亦和韵吟一概,以答之云:

天涯天涯,隔若银河。

续在原男临蓐恶骗收生妇

卷四

那边夫人在官船中,也指着莫豪,对七襄与春山道:“这位郎君,就是我要替二位作伐的。你道好么?”春山昂首见了,吃了一惊,私对七襄道:“此人与相公面庞无二,只差这一双眼睛。”夫人道:“我原说与你相公才貌不异。这般好郎君,休要错过!”七襄变色道:“纵有子都之美,妾心已如槁木死灰,更难改易!”春山也道:“我二人发愤不移,夫人幸勿复言。”七襄便起家告别,仍要到本身船中去。夫人当时方信她两个至心,一把扯住七襄,笑道:“老身岂是肯劝人改节的。这位郎君实即尊夫也。”因把莫豪未死,梦遇神灵,开瞽复明的事,对她说了。七襄那里肯信,对春山道:“相公纵使未死,两目久已无救,岂有无端忽明之理。天下少甚面庞厮像的,多应是夫人哄我。”春山也如此猜度,两个都不肯信。恰是:

大人弄虚头,凡戏真无益。

慢道芳姿映冰雪,须知高谊薄云霞。

莫豪自与七襄、春山做了一处,同舟赴京。七襄诉说别后之事,莫豪知晁母已死,非常伤感;又猜这假报死信的,必然是黎、古二人所为,不堪愤恨。因也把梦中换眼的奇特述了一遍。当时细心打量两个才子,方才认得一妻一妾的仙颜。遂取笔题诗一首,赠七襄云:

本来建文太孙头生得匾,太祖呼之为:“半边月儿”。此一联内,把半月分解明字,又以文济武,合着洪武年号。以是太祖看了,龙颜大悦,即召上官德至御前,面加嘉奖。上官德奏道:“微臣愚陋,何能为此。此实臣客莫豪所作也。”太祖闻奏,即降旨宣召莫豪见驾,钦授为翰林院修撰。不消进得考场,早已做了官了。恰是:

月依日而成明,半协大易之几望;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

鬼产儿幼继本家宗诗曰:

开瞽已开双目瞽,看花亦看两枝花。

当日上官德请闻聪至莫豪舟中相会,备述梦中所见所闻,各各叹异。莫豪央闻聪听听本身家中之事。闻聪听了,道:“尊嫂、如嫂已在其间,何不相见?”莫豪闻言,方如梦初觉。当时阅动舟中之人。七襄与春山细察情由,方才晓得莫豪开瞽复明,乃是实话。恰是:

一天疑阵今才破,半晌迷津幸得开。

巫山山外山重见,而后襄王莫认差。

不因体相轻才士,岂以描述重丽娃。

松筠节操千秋烈,铁石心肠一样坚。

上官德走过官船,请夫人到前舱,大师述了两边言语。夫人道:“我们因欲试他,故先把谎话哄他。他今倒把谎话认做实话,真人认做假人,如何是好?”正迟疑间,只见家人传禀有个三只耳朵的道人,说是莫相公的旧友,特来求见。幸亏这小我来替莫豪佳耦做了个证盟。

忽逢丹诏天还降,早已青云足下生。

过了数日,忽又梦帝君相召,闻聪复应召而往。只见帝君下座相迎,礼数比前甚恭,揖闻聪就坐,对他说道:“前日卿所言,上帝已皆依议。深嘉卿断狱之明,特命复矣两聪,更赐神耳一只,以优良之。”说罢,只见一个判官用金盘托着一只耳朵,走至闻聪面前。先把他两耳只一拍,然后取盘中这只耳朵安设在他脑后。闻聪正起家拜谢,只见又有一个判官自外而来,捧着两卷文书,跪启帝君道:“南直扬州府城隍、浙江杭州府城隍,都有申文到此。”帝君接来拆看,说道:“本来为莫豪之事。”闻聪传闻莫豪名字,遂问道:“莫豪乃臣之老友,未识他有何事?”帝君道:“莫豪善于笔舌,长于讽刺,有伤刻薄,已经夺其两目,使为瞽人。克日悔过改过,多作造福笔墨,故两处城隍申文到此,求复其两目之光。今当取他的功过来查,如果功多于过,准与开复。”便教判官取他常日所作的笔墨来。少顷,只见判官取出一大束笔墨,放于地上,说道:“此是莫豪之过。”又指动手中一小卷笔墨,说道:“此是莫豪之功。”帝君命取划一秤来权其轻重。却又捣蛋,那一大束倒轻,那一小卷倒重。闻聪见了,心甚异之,因对帝君道:“这两项笔墨,乞赐一观。”帝君便叫判官送与闻聪看。闻聪接来看时,那一大束笔墨都是些识弹笑骂之语,那一小卷笔墨,倒是几个疏稿:一是代礼部侍郎仲路告养亲的疏,一是代浙江布政上官德求免赋税的疏,都蒙圣旨批允的;一是代上官德求宽刑狱的疏,圣旨不准行的。闻聪问道:“只此三篇,何故少足胜多。那不准行的疏,如何也算是功?”帝君道:“告养亲虽系一家之事,‘百行孝为先’,其功不小。至于蠲租恤刑,意在全活万民,非论准行与不准行,其功最大。莫豪有此大功,不但当复其明,并当荣其身、昌厥后矣!”便叮咛判官道:“莫豪两目已坏,不成复救,今可另取二目换之。”判官领命而去,帝君对闻聪道:“莫豪所换两目,不过是凡目。卿所添一耳,乃是神耳,不管远近,但心中想着何人,想着何地,便闻此人之言、此地之事。嗣后好生保重,登仙不难也。”言毕,起家相送。闻聪醒来,公然两耳不聋了。至明日,脑后建议痒来,忽又生出一只耳朵,好生惊奇,遂自称“三耳道人”。想起梦中所云莫豪一事,正不知他几时盲了双目,又几时替人草疏,才一动念,早听得莫豪在浙江布政司衙署中,遂买舟望杭州一起而来。后又听得他在吴江舟次,因即追踪至此。

莫豪看罢,深服其诗意之妙。自此三情面好,比前更密。到了京师,上官德正欲替莫豪开复出息,刚好仲路在京为礼部尚书,闻莫豪两目复明,不堪之喜,便替他说明部册,做了儒士,只等秋闱招考。是年正值洪武天子立建文君为皇太孙,群臣俱上贺表。上官德央莫豪撰成一表,随众进上。洪武天子遍阅百官贺章,无当意者,独看到上官德表中一联,非常赞美,亲用御笔加圈。那一联道;

这四句乃法昭禅师所作偈语,劝说世人兄弟和好的。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遇合,朋友会聚,其迟速难定。父生子,妻配夫,其早者亦必至二十岁摆布。唯兄弟则或一二年,或三四年,接踵而生,自髫稚乃至白首,其相与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若使恩意浃洽,猜忌不生,共乐宁有涯哉!以是《诗经》上说:“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或将“犹”字解作“谋”字,或又解作“尤”字。看来不必如此解,竟当作“犹”字解。“犹”者,学样之意,他无礼,我也无知,叫做“相犹”;宁肯他无礼,不成我无知,叫做“无相犹”。哥子有不是处,弟子该耐他些,弟子有不是处,哥子也耐他些。若大师看样起来,必至兄弟相争,操戈同室,常常撇却真兄弟,反去结拜假兄弟。不知假的到底是假,真的到底是真!

频年想像意中面,这天打量眼里花。

莫豪留京一年,乞假归乡,葬了晁母,重赏晁家老妪。及拜候黎竹时,一年前为人所讼,黜退出息,问了徒罪去了。古淡月家为火所焚,其人亦卧病不起。端的“善有恶报,恶有恶报”。厥后莫豪因撰文称旨,加官进职,七襄与春山俱受封诰。莫豪经常驰念闻聪,却没处寻访他。当时朝中有个异人张肮脏,甚有仙术。莫豪因问他:“可认得三耳道人否?”张肮脏道:“三耳道人闻聪原糸蓬莱仙种,暂谪人间,今尘缘已满,仍返瑶宫去了!”莫豪传闻,非常惊奇。七襄因劝莫豪激流勇退,不宜久恋官爵。莫豪服其言,即上本告病,退归林下,悠游得意。妻妾各生一子,永乐年间,同举进士。公然“荣其身、昌厥后”,闻聪梦中之言,为不虚矣。此虽莫豪改过革福而至,然亦是他老婆不嫌丈夫贫病,一点贞心,打动上天,天特使其夫荣妻贵,培植这一对连理枝。故名之曰《培连理》。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书都经过挑选和审核。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