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男扮女兮犹自可,鬼扮人兮却丧身。

前番既遇男装女,今番又遇鬼装人。

平时做假肚,本不是真胎。

今番真有孕,又遇假儿来。

鱼氏听罢,大哭道:“早知如此,我当日遣人对他父母说通了,竟联了这头婚事,不但那顺姐不死,连我亡儿也不至于绝后。”说罢又哭。恰是:

是夜,她的丈夫比及天明,再往观音庵后访看,那里有甚么人家,只见一所宅兆,冢边尚留下些血迹,但不见有什孩儿在那边!去问观音庵里和尚,方知这个宅兆是宇文周之女顺姐安葬在内。想因生前有孕,故身后产儿,只不知所产儿那里去了。

现在待鄙人说一个负旧友之人,又为新交所负,及至那负他的新交,又刚好替他报了旧友之德。这事出在明朝正统年间,浙江金华府兰溪县,有个穷汉,姓甄号奉桂,卖腐为业,费事非常。常言道:“若要富,牵水磨”。豆腐心机,也尽可度日,为何他偏这般费事?本来豆腐心机,先赊后现,其业难微,也须本钱多,方转换得来。甄奉桂却因本钱缺少,做了一日,倒歇了两日。老婆伊氏,生下一男一女,衣长食阔,又不舍得卖与人家,以是弄得赤条条地。只租得一间屋住,倒欠了大半年租钱。幸亏房东人冯员外怜他费事,不与他计算。又亏了对门一个好乡邻,姓盛名好仁,他开个柴米油旅店,兼卖香烛纸马等杂货,见奉桂口食不周,他店里有的是柴米,经常赊与奉桂,不即向他索价。奉桂非常感激,常对好仁道:“我的女儿阿寿,等她长大了,送来奉侍你家官官。”又常许冯员外道:“我儿子阿福,等他长成,送与员外做个书童。”

女弟顺姐,字寄岑家哥哥:腹中有变,恐爹娘晓得,如之何如?可速取打胎药来,万勿迟误。专此。

世人交友须黄金,黄金未几交不深。

岑金身后,观保丧葬尽礼,把岑维珍与逆奴岑孝俱逐出不消,店中只留鱼君室一人。观保因对人说道:“我丈人鱼仲光,向常冤太叔翁鱼君室做贼。哪知冤他做贼的倒未曾做贼,倒是岑维珍做了贼!”自此岑维珍贼名一出,再没有人收用他。维珍挟恨,遂与岑孝两个在外边沸沸扬扬地传说:“岑观保是观音庵后野坟里拾的。”观保闻知,心中甚是猜忌,私问家中养娘和老妪,此语从何而来,养娘、老妪都只含含混糊,不说明白。观保猜想不出,只得葫芦提畴昔了。

伯父为君含愤没,君今亦为愤所激。

当夜众恶棍了事以后,悄悄把阴娘娘扶至半路撇下。这妇人被那些恶棍弄得七伤八损,半晌挣扎不动,挨到天明,勉强步归。欲待寻仇家胡闹,争奈在黑夜里认不细心。只得忍了这场耻辱,耐了这口恶气,准准病了月余,出来收生不得。哪知阴娘娘到一月以后,倒也将息好了,岑玉却因这夜狂荡了一番,又冒了些风寒,遂染了阴症,医药无效,呜呼尚飨了。临终之时,口里连呼“顺姐”不止。鱼氏不堪哀思,检其卧所,寻出一封柬帖来,且自包裹得紧。鱼氏拆开旁观,却不识字,不知上面写些甚么?正看不出,刚好邺小一来问候,闻知岑玉已死,直入停尸之所来作揖,也下了几点泪。鱼氏与他相见了,问道:“你与我亡儿最相知。他临终连呼‘顺姐’,这场阴症,多应是甚么顺姐寄死他的。你必知其故,可说与我晓得。”邺小一道:“这阴症别有所感,不干那顺姐事。不是顺姐害死公子,倒是公子害死了顺姐!”遂把岑玉向日与顺姐交好,及顺姐寄书求药,打胎致死之故,细述了一遍。因说道:“顺姐身后,公子甚是思忆,常对我说:‘把她寄来这封书,藏着觉得记念。’莫非你白叟家倒还不晓得么?”鱼氏传闻,便取出那封柬帖来道:“可就是这封书么?”邺小一接来看了道:“这恰是顺姐寄予公子的字了!”鱼氏道:“上面写些甚么?乞念与我听。”邺小一念叨:

攘银人代作偿银人诗曰:

不肯收有母之弟,怎能却无子之亲。

好笑鱼仲光当初不肯把妹子配岑玉,谁知本日女儿仍做了岑玉的媳妇,可为亲戚势利之戒。岑金负了伯父的恩,不肯收管岑玉,谁知天教他收了岑玉的儿子,可为弟兄不睦之戒。诗云:“鹊鸽在原”,以比兄弟在原之谊,断而不续者多矣。请以此续之,故名之曰《续在原》。

闲话休提,只说鱼氏自儿子身后,一发日用不支,把家中统统,吃尽典尽,看看立脚不牢,将住房也出脱了,岑玉棺木权寄在城西观音庵里,只剩得孑然一身,无处依栖。老主张竟到岑金家里住下,要他养膳送终。岑金此时推却不得,只得收留伯母在家供膳。恰是:

本来那冯员外叫做冯乐善,本系北京人,侨居兰溪,是个极积善的父老。家中广有资财,住着一所大屋,门前开个典铺。那典铺隔壁又有一所大空房,系是本城一个富户刘厚藏的故居,其子刘辉穷了,把来典与冯家。冯乐善得意此屋以后,常见内里有鬼物呈现,不敢居住,欲转售与人,孔殷没有个售主,以是空关在那边。只把门前一间小屋,租与甄奉桂开腐店。奉桂常戏对老婆道:“这大屋里经常鬼出,莫非倒有财香在内?若肯容我到内里住下,便好掘藏了。”伊氏道:“你休胡说。只这一间屋的租钱,也还欠着,怎想住内里大屋?若要住时,除非先掘了藏,才出来住得。”奉桂被老婆说了这几句,也不复再提。过了几时,挨至腊月廿九夜,奉桂睡梦中见一人对他说道:“你本日就该掘藏,内里大屋子应当是你住了。”奉桂醒来,对老婆说知其梦。伊氏道:“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他怎的?明日是大年夜了,你看家家热烈,办理过年,偏我家过夜的东西也没有。还要说如许痴梦!”奉桂传闻,沉吟了半晌,俄然笑将起来道:“你休说我痴,我既得此梦,且借掘藏为名,骗几钱银子来过年也好!”伊氏道:“怎生骗得银子?”奉桂道:“你莫管我,我自有事理。”次早,奉桂做完了豆腐,立在门首,瞥见对门盛好仁和一个伴计康三老在店里发货。奉桂捉个空走畴昔,低声问道:“昌大官人,你店中纸马里边可有藏神的么?”好仁道:“财帛司就是藏神了,你为何问他?莫非那边有什财香落在你眼里,你要去掘藏么?”奉桂扯谎道:“有是有些吉兆,只没有钱来祭献藏神。”好仁道:“你且许下心愿,待掘了藏,完愿便了。”奉桂道:“闻说人家掘藏,若不先祭藏神,就掘着也要走了的。”好仁道:“如需求祭,须索费三五钱银子。”奉桂道:“便是没讨这三五钱银子处。若得有人搀扶我,挪借些儿,待得了彩,更加还他。”好仁传闻,暗想道:“此人忽发此言,必非无因。我看乡邻面上,就借几钱银子与他。倘他端的得了手,却不是好?”便对奉桂道:“我今借五钱银子与你去祭藏神,待掘了藏,还我何如?”奉桂欢乐道:“若得如此,感激不尽。倘得幸运,更加偿还。”好仁即取银五钱,付与奉桂收讫。奉桂回家对老婆笑道:“过年的东西,已骗在此了!”伊氏问知其故,便道:“你虽骗了银子来,看你来岁将甚么去还他。”奉桂道:“这不难。我只说没有藏,掘了个空。昌大官是好人,决不与我计论。若还催讨时,拚得在豆腐帐上退清便了。”伊氏道:“虽如此说,也须装个当真要掘藏的模样,他才不迷惑。”奉桂依言,便端的去买了三牲,叫老婆安排起来。又到盛家店里取了纸马香烛,干脆再赊了些酒米之类。傍晚今后,将纸马供在地上,摆列三牲,点起香烛。又去盛家借了一把锄头,以装掘藏的风景。恰是:

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工夫荏苒,岑观保垂垂长成。到十五六岁,千伶百俐,买卖活动,件件精通,比岑金少年时更加能事。岑金与他订婚,就娶了鱼仲光的女儿采娘做了媳妇。本来鱼仲光当初有个妹子,与岑玉年纪相仿,鱼氏曾向他求过亲来。仲光嫌女人家贫了,不肯许他,今贪岑金殷富,便把女儿嫁了岑观保。鱼氏见人情势利如此,非常伤感。且喜采娘过门以后,把祖姑鱼氏待得甚好,倒不比父亲把女人待得冷酷。观保也极孝敬伯祖母。是以鱼氏倒也得所。哪知岑金反没福消受这一对假儿假妇,忽因一口愤气抱病而亡。你道为着什来?本来店中伴计岑维珍,与家人岑孝同谋,偷了店中多少货色,本身私把门撬开,只推失了贼。岑金心疑,细加查察,访知真相,把岑孝鞭挞了一顿,又要把岑维珍处治。岑维珍便道:“我虽是远族,却还姓岑,就得了岑家东西,也不为过。强如你在野坟里拾着个不知来源的孩子,当作亲儿,要把家私传与他!”岑金被他说破了这段隐情,明知是岑孝泄漏其事,非常愤恨,把二人告官追赃,倒费了些银子,赃又追不出,愤激之极,肝火伤肝,遂致丧命。恰是:

情面使尽百般巧,天道本来巧更深。

母未嫁时学养子,学养在生养在死。

前既负伯父于死,今难辞伯母于生。

当下邺小一别去,鱼氏收过柬帖,令人把岑玉死信报知岑金,少不得也要他买棺成殓。

此诗乃唐人张谓所作,是说人间朋友以利交者,常常利尽而交疏。如此提及来,朋友间只该讲道论文,断不该财帛订交了。不知朋友有通财之义,正在交财上见得朋友的真情。不分金,安见鲍叔牙;不分宅,安见郈成子;不指囷,安见鲁子敬。每叹念天下有等朋友,常日讲道论文,意气相投,模糊陈、雷复活,王、贡再世;一到财帛交关,便只顾本身,不知朋友为何物,岂不成笑!然富与富交财不难,贫与贫交财不难,常贫的与常富的交财也不难。独至富者偶然贫,贫者偶然富,先富后贫者未免责望旧友之报,先贫后富者未免失记旧友之恩,一个无时追悔偶然差,一个饱时忘怀饥时苦,每至相互友情,顿成吴越。

诈装掘藏,扮来活像。

正友情假掘藏变成真掘藏

儿子偷情瞒着母,母亲护短只怜儿。

本来她婆婆老阴娘娘,自从被恶棍奸骗以后,凡遇夜里有人来请他,更不独行,需求丈夫或儿子随去。是年七月十三之夜半夜时分,忽有一青衣孺子提灯而来,说是宇家小娘子要请你去收生。阴娘娘便同了丈夫,跟着孺子来到城西观音庵后一所小小的房屋里。只见一个丫环出来接住,叮咛孺子陪着丈夫在外边坐,本身引着阴娘娘到卧房以内产妇床头,奉侍那产妇生下一个孩儿。洗过了浴,那小娘子脱下本身身上一件衣服,教把孩子裹了,又去枕边取出白银半锭,送与阴娘娘做谢仪。阴娘娘要讨条喜裙儿穿穿,小娘子便在床里取出一条旧裙与她穿了,丫环捧出酒肴,请阴娘娘吃。阴娘娘感觉东西有些泥土气,吃未几就住了。又见她房中只要一个丫环奉侍,外边也只要这个孺子支撑,问她:“官人在那里?”都含混不答。家中寒气逼人,阴娘娘心中疑忌,赶紧谢别出门。走到半路,月光之下,看本身腰里束的那条裙竟是纸做的,吃了一惊,仓猝脱下。又去袖中取出那半锭银来看,却也是个纸锭。再细心看时,裙儿锭儿都变成纸灰了。吓得浑身盗汗,颠仆在地。丈夫扶她归家,一病不起,未几几日便死了。恰是:

君之受愤因远兄,伯之爱愤是亲侄。

当下小阴娘娘把这段事情细述了一遍,观保听罢,目瞪口呆,深思道:“我本年十九岁,她说十九年前,正合我的年庚。我是七月十三夜里生的,她说七月十三之夜,又合我的时候。有人说我是坟墩里抱来的,莫非我就是顺姐所生。只不知父亲又是何人?”正在惊奇,只见伯祖母鱼氏在傍听了那小阴娘娘所言,俄然扑簌簌掉下泪来,观保惊问其故?鱼氏却把昔年岑玉与顺姐通情这段姻缘说知备细,又去取出顺姐当初写与岑玉这封字来看。观保一发惊奇,便再唤养娘和老妪来细问,务要讨个明白。二人料应坦白不过,只得从实说了。当时观保方才觉悟,抱住鱼氏哭道:“本来伯祖母就是我的祖母,亡故的叔叔,就是我的父亲!”鱼氏喜极而悲,也抱着观保而哭,卞氏见他祖母孙儿两下已先厮认,只得也把丈夫昔日梦中之语一一申明。大师欢诧,都道天使其然,还是收养了岑家的骨肉。鱼氏一贯无子,今忽有孙。观保一贯是假,今忽是真。恰是:

偏是假的,做尽模样。

直待此儿更产儿,方知身出坟墩里。

岑金因老婆有身将产,送过了殓,忙忙回家。本来卞氏一贯做假肚,现在端的有孕了,看看十月满足。忽一夜,岑金梦见一个老妈妈,对他说道:“你老婆腹中统统的孩儿不是你的孩儿。你只看城西观音庵后野坟里的孩儿,方是你的孩儿。”岑金蓦地惊觉,正听得老婆嗟叹道:“腹中作痛!”岑金晓得是临蓐快了,赶紧起家,先去家庙中点了香烛,一面叫家人岑孝,快去唤那阴娘娘来收生。岑孝领命,去未几时,来答复道:“阴娘娘刚才出去遇了鬼,收了甚么鬼胎,正在家里发昏,出门不得。城西观音庵右首有个李娘娘,也是收生的,去唤她来罢!”岑金听了“观音庵”三字,正合他梦中所闻,便道:“我和你同去。”此时恰是七月十三之夜,四更气候,月色犹明。岑金叫岑孝提灯跟着,忙忙走过观音庵,忽听得庵后野坟里有小孩子哭声。岑金惊奇,急同岑孝提灯寻看。只见个小孩子卧在一个冢旁,抱起看时,有纸剪的冥衣包裹在身上。岑金又惊又喜,仓猝把孩子抱在怀中,叮咛岑孝自提灯去唤李娘娘,本身抱着孩子,乘着月色,奔到家中。刚好老婆腹中的孩儿已生下地,却早落盆便死了。卞氏正在那边哭泣。岑金忙把这孩子放在她身边,对她说了梦中之事,劝老婆休要烦恼,只说养了双生儿子,死了一个留了一个。家中只要个抱腰的养娘和一个奉侍的老妪,与岑孝三小我晓得。岑金叮咛不成泄漏。当下揭去孩子身上纸衣,换了好衣服。却又捣蛋,那揭下的纸衣,顿时变成纸灰了。大师惊奇。不一时,李娘娘到来,晓得孩子已经产过,只吃了一顿酒饭,打发去了。岑金因想梦中这老妈妈,必定就是观音菩萨,便把此儿取名岑观保,甚加珍惜。恰是:

且说鱼氏闻知侄妇卞氏得了双生子,死了一个。嗟叹道:“若得二子俱存,我长房承嗣他一个,继了亡儿以后。可惜不能都活。”正不知鱼氏虽这般思惟,却不自揣世情浇薄,只顾财利,哪顾事理。你若还像当初充足之时,不消说得,天然有人把儿子送来立嗣,分授家私,还要几房争嗣起来哩!你今家道消乏,纵使岑金端的得了个双生子,谁肯承嗣过来。

至十九岁春间,老婆采娘有孕,将欲临蓐,又去唤阴娘娘来收生。此时阴娘娘已死了,她的媳妇传授了婆婆这行心机,叫做小阴娘娘。当日岑观保自傍晚今后遣人去唤他,直至天明才来。幸得采娘临蓐颇迟,傍晚腹痛,挨到天明,方产下个儿子。沐浴已过,留小阴娘娘吃酒。观保问道:“如何夜里来请你,直至天明才到。今幸临蓐安然,不然,可不误了事么?”小阴娘娘道:“大官人休得见怪,这有个原因!”观保道:“有什原因?”小阴娘娘道:“十九年前七月十三之夜,我亡故的婆婆,收了一个鬼胎,抱病而亡。为此现在夜间再不出来收生的。”观保道:“你婆婆如何收了鬼眙?”那小阴娘娘叠着两个指头,说出这件事来,端的可惊可骇!

岑观保重谢了小阴娘娘,随即便人报知宇文家里。本来顺姐身后,宇文周知其为打胎丧命,心甚忿怒,但不知奸夫是谁,只得罢了。因怪女儿不夫而孕,要把她尸首焚弃。其妻许氏下忍,故把她埋在观音庵后荒地上。现在宇文周已死了,没有儿子,只剩老妻许氏,家贫独守,甚是苦楚,闻知这动静,亦甚欣喜。岑观保拜认了外祖母,也迎养于家,就择日把岑玉的棺木与顺姐合葬了。又感观音菩萨托梦显圣之奇,捐资补缀庵院,又舍些银钱与庵中和尚,为香火之资。是年今后,观保又生一子,把来继了次房岑金以后。念卞氏哺育之恩,原把她做母亲普通对待。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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