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番已遭火警,本日又受水累。

奉桂既死,待徵替他主持丧事。一候七终,便将甄阿福清算来家,凡甄家所遗资产,尽数收管了去,以当甄阿福目下延师读书,并将来姻之费。只多少划些供膳银两,并薄田数十顷,付与伊氏川资。伊氏念丈夫既死,儿子又不在身边了,产业又被郤家白占了去,悲忿成疾,不敷半年,也呜呼尚飨。郤待徵也替她治了几日丧,将他佳耦二柩买地殡葬讫,便连住居的房屋一发收管了。

背人太过,背世倏忽。

不是旅人嚎啕,倒是水火既济。

学台看了大怒,喝骂甄福道:“你既一字做不出,却敢到本道这里来混帐,殊为可爱!”叫一声皂隶:“打”众皂隶齐声呼喊起来,吓得甄福魂飞魄散。幸亏中间一个教官,跪过来禀道:“此童乃兵部主事郤老先生的公子,念他年纪尚小,乞垂白叟宽恕。”宗师传闻,打便饶了。肝火未息,指着甄福骂道:“你父亲既是乡绅,如何生你这不肖!我晓得你常日必定骗着父亲,你父亲只道你做得出笔墨,故叫你来考。我今把这白卷送与你父亲看去。”说罢,便差人押着甄福,把原卷封了,并一个名帖送到郤待徵处。一时轰动了兰溪合县的人,都道豆腐的儿子,只该叫他在豆腐缸边玩耍,如何郤乡宦把他以为己子,叫他进起考场来?有功德的便做他几句标语道:

你道那俊哥的尸首那边去了?本来他未曾死,抱着一块船板,逆流滚去一里不足。滚至一只大船边,船上人见了,建议喊来,船里官人听得,忙叫世人打捞起来。那官人不是别人,就是郤待徵。你道郤待徵在京中谋复官职,为何又到此?本来那年是景泰三年,朝中礼部尚书王文是待徵旧友,为此特地赴京,欲仗其力,营谋起用。不想此时少保于谦当国,昔日待徵罢官,原系于少保为御史时劾他的,王文碍着于少保,不好用情。待徵败兴而来,败兴而返,归舟遇风,停靠在此。当下捞着俊哥,听他声口是同亲人,又见他眉清目秀,便把干衣服与他换了。问其姓名,并被溺之故,俊哥将父亲出外,家中遇火,奉桂负托,郤家逼债,乃至弃家寻亲,半途被溺,母子失散的事,细细述了。待徵听罢,暗想道:“本来甄奉桂倚着我的势,在外恁般胡行。我今归去与他计算则个。”因对俊哥道:“我就是郤乡宦,甄奉桂是我亲家。放债之事,我并不知,明日到家,与你查问便了。”俊哥含泪称谢。待徵问道:“你本年几岁了?”俊哥道:“十四岁。”待徵又问:“曾读书么?”俊哥道:“经籍都已读完,今学做开讲了。”待徵道:“既如此,我今出个题目,你做个破题我看。”便将溺水为题,出题云:“今天下溺矣。”俊哥随口念叨:“以当时考之滚滚者,天下口是也。”待徵听了,大加称赏,想道:“自家的公子一窍不通,不能入泮,只纳得个民监。可贵这孩子倒恁般聪明。”便把俊哥以为义儿,叫他拜本身为寄父。俊哥非常感激,只是思念本身父母,经常吞声饮泣。待徵就在舟中教他开笔作文。俊哥姿性颖慧,听待徵指教,便点头会心,连做几篇笔墨,都中待徵之意,待徵一发爱他。带到家中,叫他拜夫报酬义母,备言其聪明非常,他年必成大器。夫人也引冯小桃来拜见了待徵,说知就里。待徵大喜,又提及甄奉桂借势欺人之事。夫人道:“冯小桃也对我说,她家也受了甄奉桂的累。”待徵道:“奉桂如此欺人,不成不鉴戒他一番!”夫人道:“闻说他克日在家里得病哩。”

不说小桃安闲郤家为义女,且说盛好仁家自对门失火之夜,延烧过来,店中柴油纸马,都是引火的东西,把房屋烧得干清干净。盛好仁又不在家,其妻张氏并儿子俊哥,及康三老和一个丫环、一个养娘共五口,没处安身。甄奉桂便把本身房屋出空两间,与他们住了,又送些柴米衣服与他。一面唤匠工把本身扒堆的房屋,并所买冯家的地基一齐盖造起来,连盛家的地基也替他盖造。奉桂有了银子,砖瓦木石,咄嗟而办,不敷两月,都造得划一,仍请盛家一行人到所造新屋里居住。张氏甚是盛激,只道奉桂待冯家刻薄,待我家却这等用情。不想过了一日,奉桂袖着一篇账目,来与康三老计帐。康三老接那账目看时,倒是销算前番所付三百两银子。上面逐项开着,只算得一分起息,每年透支银多少,又造屋费去银多少,连前日在他家里暂住这两月的盘费也都算在内,把这三百两本银差未几算完了,只余得十来两在奉桂处。康三老道:“当初盛舍亲相托之意,本欲仰仗大力,多生些利钱。若只一分起利,太觉少些!”奉桂变色道:“一贯令亲把这银冷搁在家,莫说一分利钱,就是半分利钱也没处讨。鄙人一时答允了去,所置货色,不甚得价,只这一分利钱我另有些赔补在内。”康三老道:“闻老丈财气亨通,每置货色,无不得利,怎说这没利钱的话。”奉桂道:“说也不信,偏是令亲的银子去置货,便不得利。我今也有置货脱货的细帐在此!”说罢,又向袖中摸出一篇帐来。康三老接来看时,也逐项开着,公然利钱甚微,偶然比本钱倒欠些。看官传闻:莫非偏是盛好仁这般时运不济?约莫置货的,东长西折,有几件得价,天然也有一两件不得价,若通共算来,利钱原多。今奉桂将得价的都划在本身名下,把不得价的都留在别人名下。康三老明晓得他是欺心账目,因盛好仁又不在家,与他争辩不得,只得勉强承诺道:“老丈账目,天然不差。但目下回禄以后,店中没银买货。乞怀昔日友情,转移百来两银子做本钱,待舍亲返来,自当加利偿还。”奉桂道:“极该从命,奈合法造屋多费以后,那里兑得出银子?若需求借,除非你把这新屋写个抵契,待我向舍亲处转借与你何如?”说罢,便起家道别去了。康三老把上项话细述与张氏听。张氏方知奉桂不是好人,当初丈夫误信了他。大凡银子到了别人手中,便是别人做主,算不得本身的了。以是施恩与人、借物与人的,只算弃舍与他才好,若要取价责报起来,常常把前日好情反成嫌隙。有一篇古风为证:

张氏行囊尽漂没,孩儿又不见了,哀号痛哭,欲投河而死。渔船上人再三劝住,送她到沿河一个尼庵里暂歇。那尼庵叫做宝月庵,庵中只要三四个女尼,庵主老尼怜张氏是个他乡流浪的妇人,收留她住下。康三老尸首,自有处所上买棺烧化。

本日得君提提起,免教人在污泥中。

忍把明珠掌上离,只因资釜客中虚。

又过了半月,学台发案,盛俊取了第一名入泮,准儒士科举招考。待徵非常欢乐,与夫人商讨道:“我叫他为子,到底他姓盛,我姓郤,不如招他为婿,倒觉亲热。今甄家这不肖子既没寻处,我欲把冯小桃配与盛俊。夫人觉得何如?”夫人道:“我看小桃这等才貌,原不是甄福的仇家。纵便甄福不逃脱,我也要再寻一个配她。相公所言正合我意。”计议已定,待徵就烦先生为媒,择个谷旦,要与他两个结婚,盛俊对先生说:“要等乡试过了,然后姻。”待徵一发喜他有志气,欣然依允。到得秋闱三场毕后,放榜之时,盛俊中了第五名乡魁,郤家亲朋都来道贺。盛俊赴过鹿鸣宴,待徵即择谷旦与他结婚。恰是:

大落第以后,又遇小落第。

却把盛好仁家亦被烧在内。只要甄奉桂家,幸亏救火人多,松塌了一带房屋,未曾烧着。次日火熄后,被烧之家,各认着本身屋基,寻觅烧剩的东西。冯家有个藏金银的库楼,分歧倒在甄家地基上,冯家要来寻觅时,奉桂令人守着,不准寻觅。冯乐善与他争辩不过,只得忍气吞声,自家瓦砾场中只寻得些铜锡等物,其他一无统统。县中又差人出来缉捕厨子,典铺烧了,那些赎当的又来讨赔,冯乐善没何如,把家中几个丫环都卖了,还不敷用,只得把这屋基来卖。奉桂又将郤衙着名,用贱价买了。乐善把卖下的银子都用尽了,奴婢尽皆散去,只剩得伉俪二口,并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小桃,一个九岁的儿子延哥,共只四人。他本是北京籍贯,并没亲戚在兰溪,一时无可投奔。幸亏一个媒妪许婆,常时在他家走动的,因看不过,留他到家中住了。冯乐善与老婆计议,要到北京投奔李尽忠,争奈身边并无盘费。许婆传闻,便道:“此时那里去措处盘费。我倒有个计算在此,只怕员外安人不肯。”乐善道:“有何计算?”许婆道:“本城有个姓过的孀妇,惯拉拢人家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养得好了,把来嫁与过往乡绅或本处大户做偏房外宅。员外若肯把这位小娘权寄养在她家,倒可获得几十两银子做盘费。她要嫁与人时,也须比及十五六岁。员外若到京中见了李爷,弄得些银两,只在一两年内便返来取赎了去,有何不成?”乐善佳耦听罢,本是舍不得女儿,深思无计可施,只得权今后策,便教许婆去约那过孀妇来看。过孀妇一见小桃非常中意,愿出银四十两,本日交了银子,便方法去。乐善佳耦抱着小桃,痛哭一场。临别时,小桃叮咛爹娘:“见了娘舅以后,千万就来赎我。”乐善佳耦含泪承诺。恰是:

父老施恩莫责报,施恩责报是危道。昔年漂母教淮阴,微词含义良甚深。尽如一饭令媛答,灭项与刘报怎慊?所报未盈我所期,恃功觖望生怀疑。怀疑相互恡难弭,遂令杀机自此起!不幸竹帛动皇皇,犹然鸟尽嗟弓藏。何况解推行小惠,辄望受者铭五内?望而后应已伤情,望而不该仇怨成。思至成仇恩何益,不唯无益反自贼。富因好施常至贫,拯贫如我曾无人。损己利人我自我,以我律人则不成。先富后贫施渐枯,有始无终罪我多。求不见罪已大幸何如欲皮相答赠。世情凉薄今古同,愿将德色归虚空!

是年甄阿福已十四岁,与盛家俊哥同庚,待徵请个先生,教他两个读书,就将乳名做了学名。一个叫做甄福,一个叫做盛俊,那甄福资性顽钝,又一贯在家分散惯了,那里肯就学。先生见他这般不长进,钻在他肚里不得。每遇主翁来讨门生笔墨看,盛俊的真笔便看得,甄福却没有真笔可看。先生恐主翁责怪,只得替他改削了些,勉强支吾畴昔。工夫敏捷,不觉二年不足。甄福服制已满,免不得要出去考童生了。待徵只道他黑得卷子的,教他姓了郤,叫做郤甄福,与盛俊一同赴考。府县二案,盛俊都取在十名内,倒是真才。甄福亏了待徵的荐书,认做嫡男,也幸运取了。待徵随又写书特致学台,求他作养。那学台姓丙名官,为人清正,一应荐牍,俱不肯收。待徵的书,竟投不进。光临考时,甄福勉强入场,希冀做个通报法儿,请人代笔。奈学台考规甚严,弄不到手脚,坐在场中一个字也做不出。到酉牌时分,卷子被撤了上去。学台把那些撤上来的卷,一一检视,看到甄福的卷子,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背恩背德,致生背疾。

不幸幼女今后后,望断燕京一纸书。

正说间,家人来报:甄奉桂得病死了。你道奉桂做财主未几年,为何就死了?本来他得了背疽,此乃五脏之毒,为多食甘旨而至;二来也是他忘恩背义,坏了心肝五脏,故得此忌症。不想误信大夫之言,恐毒气攻心,先要把补药托一托,遂多吃了人参,发肠而殂。看官传闻:他若未曾掘藏,到底做豆腐,那里有甘旨吃,不到得生此症。即使生此症,那里吃得起人参,也不到得为大夫所误。况未曾发财时,知己未泯,也不到得忘恩背义,为天理所不容。这等看起来,倒是掘藏误了他了。恰是:

薛鼓少文,白花缺字。琴以希声为贵,棋以不着为高。

墨水不比豆腐汁,磨来磨去磨不出;卷子不比豆腐帐,写来写去写不上;砚池不比豆腐匝,手忙脚乱难告终;考场不比豆腐店,惊心骇胆未曾见。

欺心之父,不肖之子。

话分两端。不说冯乐善佳耦有了银子,自和幼儿延哥往北京投奔李尽忠去了。且说小桃到了过孀妇家,不上一月,就有个好机遇来。也是她的造化,本来此时郤待徵已起家赴京谋官复职,临行时叮咛夫人郤氏,叫她差人密访小人家女儿,有充得太蜜斯的,过继她来抵当甄家这头姻事。夫人领诺,密差家人在外寻访,奈孔殷没有中意的。郤家有个养娘,向与过孀妇熟悉。一日偶至过家,见了小桃,非常赞叹,返来报与夫人晓得。夫人即命肩舆抬小桃到家来看,公然姿容秀美,举止端庄,竟然大师体段,又且知书认字,心中大喜。问知原价四十金,即加上十两,用五十金讨了。以为义女,命家中人都呼为蜜斯。恰是:

当下张氏没何如,只得依着奉桂言语。叫康三老把住居的屋写了空头抵契去抵银。奉桂却把银九十两作一百两,只说是郤衙的,契上竟写抵到郤衙,要三分起息算,说是郤衙放债的端方。康三老只得一一如命。张氏把这项银子,取些来置买了动用家伙并衣服之类,去了十数金。其他都付康三老置货,在店中发卖。哪知买卖不比前番畅旺。前番奉桂还来替他看管,今算清了本利以后,更不相顾,恁康三老自去主张。三老年高好酒,买卖里边放缓了些,将本钱垂垂消折。奉桂又每月使郤家的大叔来讨利银,三老支撑不来,欠了几个月利钱。奉桂便教郤家退还抵契,索要本银;若没本银清还,便要管业这屋。三老没法支吾,张氏与三老商讨道:“我丈夫只道这三百两银子在家盘利,吩咐得人,放心出去,今已三年,还不回家。或者倒与卜完卿在京中买卖得利,以是不归。我今没有银子还郤家,不如弃了这房屋,到京中去寻取丈夫罢。”三老道:“也说得是。”便将抵契换了典契,要郤家找价。奉桂又把所欠几个月利钱,利上加利的一算,竟没得找了。只叫郤家的人来催赶出屋。张氏只得叫康三老将店中所剩货色并粗重家伙都变卖了,连阿谁丫环也卖来凑做盘费,打发了养娘去,只与康三老并儿子俊哥三小我买舟赴京。谁想福无双至,祸不但行。舟至新庄闸处所,然遇大风,把船打翻,人皆落水。幸亏一只渔船上,把张氏并康三老捞救起来。三老已灭顶,只留得张氏性命,俊哥却不知流向那里,连尸首也捞不着了。恰是:

《论语》每多门人之句,恐破题里贤人两字便要差池;《中庸》不皆孔子之言,怕开讲上夫子觉得写来出丑。《大学》“诗云”,知他是“风”是“雅”;《孟子》“王曰”,失记为齐为粱。深思无计可施,只得半毫不染。想当穷处,“子曰”如之何如之何;解到空时,“佛云”不成说不成说。好似空参妙理,悟不在字句当中;或嫌落纸成尘,意自存笔墨之表。伏义之前之《易象》画自何来;获麟今后之《春秋》笔今后绝。端的点也未曾加,还他屁也没得放。

天道昭昭,向来如此。

蟾宫方折桂,恰好配嫦娥。

郤待徵见了这白卷,气得发昏章第十一,叱骂甄福“削我面子”,连先生也被发作了几句。先生便把甄福责了几板,封闭在他书房里,严加督课。不上半月,甄福捉个空,竟擅自掇开了门,不知逃向那里去了。待徵令人各处寻访,再寻不见,只得叹口气罢了。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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