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看曙星稀,晚见落霞烂。

晏述见了这篇笔墨,回家念与父亲晏子开听了。子开非常嗟讶,量道晏敖不是个请先生的,便邀子鉴到本身家里去坐。晏敖正怪子鉴嘲笑他,得子开请了去,甚中下怀,落得连这一顿薄粥也省了,倒将儿子奇郎附在子开家里读书。子开独任供膳,并不分拨众邻,只教众邻在束修上加厚些。到得腐败节近,这些众邻公然各增了些束修送来,只要晏敖只将修金三钱相送。子鉴拆开看时,倒是两块精铜,因暗笑道:“我一贯闻他雅绰以‘寡铜’为号,曾央族人到县中具了公呈,后却以铜银谢之。我因向来萍踪不入公门,何尝与闻其事,未曾领教他的铜银。本日看起来,‘寡铜’之号,诚不虚矣。”便将原银付与奇郎,叫他反璧了父亲。因即出一对,命奇郎对来。其对云:

子鉴看毕,大赞道:“妙妙,通篇用四书成语,皆天造地设,一结尤其绝倒。”遂对子开极称晏述之才,说他厥后必成大器。又想:晏敖父子俱无足取,正待要回绝他。

四诗风雅颂,正诗无妨杂变诗。

晏敖此番事完以后,所许众族人酬仪虽未曾赖,却都把铜银当作好银利用世人。本来晏敖有一件弊端,家中虽富,最喜使铜,又最会倾换铜银,人都叫他做“晏寡铜”。恰是:

善与人同(铜),是人之所恶也。甚矣形色(银色),不成罔也。出内之吝,一介不以与人,则亦已矣,何必同(铜)!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紫,恐其乱朱也。岂谓一钩金辨之弗明,可觉得美乎?将为君子焉,莫之或欺;小人反是,诈罢了矣。何也?君子喻于义,以币交,有所不敷,补不敷,然后用之,不然,曰未可也。

小人喻于利,悖而出,如不得已,恶可已,则有一焉,无他,曰假之也。但是有同(铜)乎?曰有。如果其甚与?曰然。斯人也,无怜悯之心,非人也。知之者,行道之人弗受;不知者,斯受之罢了矣,比其也,则曰我无事也。斯君子受之,而谁与易之?斯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不知者,可欺以其方;知之者,执之罢了矣。当是时也,皆蹠之徒也。有司者治之,其为士者笑之。以若所为,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无实不详,不成享也;却之为不恭,岂其然乎?以若所为,于宋馈七十镒,于薛馈五十镒,虽多无益,不能用也;周之则可受,岂谓是与?彼将曰:如用之,其孰能知之?惠而不费,乐莫大焉。君子曰:明辨之,村夫皆恶之;亡而为有,不成得已。现在而后,所藏乎身,多寡同(铜)。如之何则可?曰:是不难。惜乎不能成方员,方员之至(铸)也,夫然后行。

做人既无人气,使银亦无银意。

父赘于石,母产于石。生既以石为依,死亦以石为息,高石葬母,低石葬父。为什妻高于夫?想因入赘之故。

逃晏归石,逃石归晏。

自此晏敖与石家断绝来往,却不想晏慕云佳耦的棺木,向俱权厝在石家的坟堂屋里,今被石正宗发将出来,撇在荒郊。晏敖没何如,只得将二柩移往晏家祖坟上。一贯晏敖以出嗣石家,本身祖坟的地粮并不纳一厘,都是长房大兄晏子开独任,今欲把两柩葬在祖坟,恐晏子开要他分任坟粮,便只说是权时埋葬,不日将择地迁葬。那晏子开是个好人,更不将坟粮分拨与他,恁他拣坟上隙地安葬两柩。晏敖便本身择了一日,也不相闻族人,也不请地师点穴,只唤几个工匠到坟上来,胡乱指一块空位,叫掘将下去。哪知掘下只二尺来深,便掘着了一片大石。众工匠道:“这里掘不下,须另掘别处。”晏敖怜惜工费,竟不肯另掘,便将两柩葬在石上。那石片又凹凸不等,两柩葬得一高一低,父柩在低处,母柩在高处,仿佛上马石普通,有几句标语为证:

晏敖虽考了末等,幸亏六年未满,止于降社。到得下次岁考,石佳贞又费些银子,替他央个要紧分上,请安宗师,方得附在三等之末,复了出息。

小人之德满腹包,焕乎其有没分毫。

卑,不如此之混乱;轮做农户,则方与为兄弟,忽与为敌国,蓼儿洼之伯仲,不如果之无良。计帐每多欺蔽,色样利其忘记。反不及宛子城之同心而行劫,大异乎金沙岸之公道而分赃。后辈时习之所悦而若此,父师教人之不倦为堪伤!

子鉴看了,迷惑道:“对却甚好,只怕不是你对的。我一贯命你做破承开讲,再不见你劈面立就。常常等我起家转动,方才成文。此必有人代笔。”奇郎硬赖道:“这都是我自做的。有谁代笔?”子鉴道:“既如此,你今就把本身这对句讲解与我听,风雅颂三样如何叫做四诗?诗中又如何有正有变?”奇郎通红了脸,答复不出。子鉴要惩罚起来,奇郎只得招称是晏述代作的,“一贯破承开讲,都是他所为,连前日壁上所题诗笺,也是他猜出教我的。”子鉴听罢,便唤过晏述来,指着奇郎对他说道:“彼固愚顽,不敷深责。你既如此聪明,为何替人代笔,欺诳师长?”晏述逡巡伏罪。子鉴沉吟一回,说道:“也罢,我今就将使铜银为题,要用《四书》成语做一篇八股笔墨,你若做得好时,饶你惩罚。”晏述欣然领命,展纸挥毫,瞬息而就。其文曰:

晏子开闻知晏敖这般葬亲之法,非常惊怪,只道他公然迁葬期近,故轻易至此。不想过了年余,毫不提及迁葬,竟委弃两柩于石块之上了。

过了半年,石佳贞得病死了。晏敖不唯不替他治丧,并不替他服孝,只恁石正宗摒挡后事。到开吊时,只将几两铜银,封作奠金送去。正宗怒极,等丧事毕后,便具词告县,说晏敖本日既不为嗣父丧服,当年何不为本生父母守制?因并称前年曾有首他匿丧入泮的呈词在学中可证。这知县已晓得晏敖是好笑的人,看了石正宗状词,即行文到学里去查。那些学役,谁肯替他坦白,竟撺掇学师将石正宗的原首呈送县。知县临审之时,再拘晏家属人来问,这些族人因晏敖前日把铜银骗了他,没一个喜好的,便都禀说:“晏敖当日制中入泮是有的,但出嗣在先,归宗在后。”知县道:“本生父母死,则曰出嗣;及至嗣父死,又曰归宗。本日既以归宗为是,当正昔年匿丧之罪了。”晏敖再三求宽,知县不睬,竟具文申宪。学院依律批断:“仰学除名。”恰是:

浩浩乎白米浑汤,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临儿顷之茫然。吹去禹门三级浪,波撼岳阳,吸来高山一声雷,气蒸云梦。雅称文人之风,可作先生之供。更喜其用非一道,事有兼资。孺子缺茶,借此可消烦渴;馆中乏镜,对之足鉴须眉。一瓢为饮,贫士之乐当然;没米能炊,仆人之巧特甚。视太羹而尤奇,比玄酒而更胜。独计是物也,止宜居尤之孝子,以及初起之病夫。水浆少入于口,谷气唯恐其多。又或时价凶荒,施食门路,吏人腐蚀其粢粮,饥民略沾其雨露;甚或垂仁犴狴,饷彼罪牢,狱卒攘取其粟粒,因徒但其他膏。西席何辜,至比于此!吁嗟徂兮,命之哀矣!

名教有乐地,求学不息版。

合着《孟子》两句,笑话被人传说:

三币金银铜,下币何可乱中币。

推班超卓,任从其便。

优优大哉人代出,下士一名君自招。

晏敖走来见了此诗,不解其意,只道是训诲门生的话头。哪知附徒中倒有个聪明门生,叫做晏述,即晏子开之子,因子开新迁到这巷中居住,故就把儿子附在晏敖家里,相从晏子鉴读书。此子与奇郎同庚,也只十三岁,却非常聪俊,姿性过人。看了子鉴所题,便私对奇郎道:“先生嫌你家馆地不好,那八句诗取义都在末一字,合来乃是说‘窗槛稀烂,地板穿断’也。”奇郎传闻,便去说与父亲晓得,只说是我本身看出来的。晏敖深喜儿子聪明,次日即唤匠人来把地板略略铺好,烂窗槛也换了。因笑对子鉴说道;“现在窗槛已不稀烂,地板已不穿断,老兄可把壁上诗笺揭落了罢!”子鉴惊问晏敖何故知之,晏敖说是儿子所言。子鉴暗忖道:“不想此儿倒恁般有窍,端的犁牛之子骍且角了。仆人虽不敷与言,且看他儿子面上,权坐几时。”是以广鉴放心坐定。谁想晏敖刻吝非常,只供这一顿早粥,又不肯多放米粒在内,纯是薄汤。子鉴终朝忍饿,乃戏作一篇《薄粥赋》以诮之。其文曰:

晏敖入泮、姻、生子,都在制中。如此灭伦丧理,纵使有文才也算文人无行,不敷取了。何况他的文理又甚不济,两年以后,遇着宗师岁考,竟考在末等了。一时功德的把《四书》成句做歇后语,嘲他道:

现在待鄙人说一个孝还生孝、逆还生逆的报应,与众位听。

你道晏敖如此灭弃先人,那里生得出好儿子来?天然生个不长进之子来报他。当时制中所生的奇郎,已是十三岁了。晏敖刻吝,不肯延师教子,又不自揣,竟亲身去教他。哪知书便教不来,倒教成了他一件本领,你道是什事?本来晏敖常日又有一样所好,最喜的是打赌,经常约人在家角牌。他常日惯使铜银,偏是欠了赌帐,哪肯把好银来还?常言道:“上行下效”。奇郎见父亲如此,书便不会读,偏有角牌一事,一看便会。有一篇标语说得好:

你道外祖待他如此恩深,若论为人后者为之子,他既背了本身爹娘,合答允奉石家香火了,哪知向来背本忘亲之人,未有能戴德报德的,所谓“自家骨肉尚如此,何况别人隔一枝。”他见石佳贞大哥,便起个不良之心,想道:“外祖身后,石家属人需求与我争辩,不若乘外祖存日,取了些东西,早早开交。”遂和老婆方氏商讨,悄悄盗取外祖赀财,置买了些田产,典下一所房屋,凡一应动用家伙俱已完整。俄然一日,撇了外祖,领了方氏并奇郎,搬去本身住了。石佳贞当时不由不恼,便奔到学里去告了一张违逆呈子。学师即差学役拘唤晏敖来问,晏敖许了学役的相谢,就央他去学师处祢缝伏贴,又去赔了外祖的礼。石佳贞到底心慈,见他来赔罪,也就反面他计算了。到得事完以后,学役索谢,晏敖竟拔短不与,学役挟恨在心。过了两年,时价荒旱,县官与学师都到祈雨坛中行香,就于坛前施官粥施助饥民。此时石佳贞家道已渐消乏,又得了风癫之症,日逐在街坊闲撞。那日戴了一顶破巾,穿了一件破道袍,走到施粥地点,分开世人,大声叫道:“让我石老爹来吃粥。”不防备知县在坛前瞧见了,回顾学师道:“此人猎奇特,既自称老爹,怎到这里来吃粥?”学师未及答复,学役早跪上前禀道:“此人叫做石佳贞,曾为冠带儒士,故自称老爹。乃是本门生员石敖的父亲。”知县惊奇道:“这一发奇特了,儿子既是秀才,如何叫父亲出来吃官粥?他儿子现在可还在么?”学役道:“现在。”知县又问道:“那秀才家事何如?”学役道:“他有屋有田,家事丰足。只因与父亲分家已久,故此各不相顾。”知县听罢。勃然变色,对学师道:“这等门生,岂可容他在学里!当申参学宪,立行革黜为是!”学师唯唯领命。这动静早有人传与晏敖晓得。晏敖非常焦急,赶紧央人去止住学中参文。一面哀告本族几个姓晏的秀才出来,到县里具公呈,备言:“石敖本姓晏,石佳贞乃其外祖,幼虽承嗣,今已归宗。”并将佳贞得病风癫之故申明,又寻个分上去与知县讲了。知县方才批准呈词,免其申参。恰是:

话申明朝正德年间,南直常州府无锡县,有一小我姓晏名敖,字乐川。其父晏慕云,赘在石家为婿,老婆石氏,只生得晏敖一个。晏敖的外祖石佳贞,家道殷富,曾纳个冠带儒士的札付,自称老爹。只因大哥无子,把晏敖当作儿子普通对待,延师读书,巴不得他做个秀才。到得晏敖十八岁时,正要出来考童生,争奈晏慕云佳耦接踵而亡,晏敖在新丧之际,不便招考;石佳贞要紧他入泮,竟把他姓了石,改名石敖,以为己子,买嘱廪生,昏黄保结,又替他趋奉贿赂,竟匿丧进了学。到送学之日,竟然花红鼓吹,乘马到家。亲朋都背后里耻笑,佳贞却在家中设席庆喜。哪知触怒了石家一小我,乃是佳贞的族侄石正宗。他怪佳贞不立侄儿为嗣,反把外甥为嗣,便将晏敖匿凶事情具呈学师,要他申宪查办。晏敖着了急,忙叫外祖破些钞,在学师处说了然,又把些财帛买住石正宗,方得无事。是年佳贞即定下一个方家的女儿与晏敖为妻,也就乘丧姻,一年以内,便生下一子,取名奇郎。恰是:

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

青衿不把真金使,“寡铜”仍作白童身。

晏敖之妻方氏,见儿子整天角赌,不肯读书,晓得为父的管他不下,再三劝晏敖请个先生在家教他。晏敖被老婆央逼不过,要寻个不费钱费事的先生。恰有族兄晏子鉴,与他同住在一巷以内。那晏子鉴本是个饱学秀才,只因年纪老了,告了衣巾,当年正缺了馆。晏敖便去请他到来,又不肯自出馆谷,独任供膳,却去遍拉邻家小儿来附学,要他们代出束修,轮番供应,本身只出一间馆地,只供一顿早粥。晏子鉴因家居甚近,朝来暮归,夜膳又省了。你道这般费事,那一间馆地也该好些。谁知晏敖把一间划一书房,倒做了赌友来往角牌之所,却将一间陋室来做馆地,室中窗槛是烂的,地板又是穿的。子鉴见馆地恁般不堪,乃取一幅素笺,题诗八句,粘于壁上。其诗云:

山光映晓窗,树色迎朝槛。

书齐工课,差异平常。不习八股,却学八张。达旦彻夜,比棘闱之七义,更添一义;斗强赌胜,舍招考之三场,另为一场。问其题则喻梁山之君子;标其目则率水浒之大王。插翅虎似负嵎之逐于晋;九尾龟岂藻棁之居于臧。空没一文,信斯文之已丧于家塾;百千万贯,知一贯之不讲于书堂。所谓尊五美、四赏一百老,未能屏四恶、三剧二婆娘。兼之礼义尽泯,加以忠信俱亡。较彼盗贼,倍觉颠狂。分拨坐次,则长或在末席,少或在上位,断金亭之尊

奇郎拖延半晌,耳红面赤,不能成对。少顷,子鉴偶尔下阶漫步了半晌,回身来看时,奇郎已对成了。道是:

此诗乃宋朝知名氏所作。依他这等说,顽如瞽瞍为什生舜,圣如尧舜为什生不肖的丹朱、商均?凶如伯鲧为什生禹?养志的曾参又何故生不能养志的曾元?不知瞽瞍原是个极古道的人。假定本日情面恶薄,势利起于家庭,见儿子一旦繁华,便非常欣喜。偏是他全不看繁华在眼里,恁你儿子做了驸马,做了宰相,又本日要做天子了,他只是要焚之杀之而后快。直待本身转意转意,方才罢休。此老殊非古人可及,如何说他是顽父?若论丹朱、商均,也都是能顺父命的孝子。诚以近世情面而论,即便一父之子,分授些少产业,尚要争多竞少。偏是他两个的父亲,把天大基业不肯传与儿子,白白地让与别人,他两个并无片言。以是《书经》云:“虞宾在位”是赞丹朱之让;《中庸》云:“子孙保之”,是赞商均之贤。如何说他是不肖?又如伯鲧也是勤奋王事的良臣。向来治水最是难事,况尧时大水,尤不易治,非有凿山开道、驱神役鬼的神通,怎生治得?以是大禹号为神禹。然伯鲧治了九年,神禹也治了八年。伯鲧只以京师为重,故从太原、岳阳治起,神禹却以河源为先,故从积石、龙门治起。究竟《书经·禹贡》上说:“既修太原,至于岳阳”,也不过因鲧之功而修之;《礼记·祭法》以死勤事则祀之。夏人郊鲧而宗禹。伯鲧载在祀典,如何把他列于四凶当中,与共工、兜、有苗一例看?至于曾参养曾皙,曾元养曾参,皆是依着父亲性度。曾皙东风沂水,童冠与游,是个乐群爱众、性喜豪阔的。故曾参进酒肉,必请所与,必曰不足。曾参却省身守约,战战兢兢,是本性喜收敛、不要儿子过费的。故曾元进酒肉,不请所与,不曰不足。安见曾参养志,曾元便不是养志者?古人不察,只道好人反生顽子,顽父倒有佳儿,遂疑为善无益,作歹无妨。

应将砚磨穿,莫使功间断。

假锭何异纸钱,阳间如逢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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