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人道我骗官,哪知我骗我。
尔为宠嬖伤其身,非死于水死于溺。
人莫赌剧,赌剧做贼。小偷不已,行劫草泽。宛子为城,蓼儿作窟。昔袭其名,今践实在。但是时迁盗冢,岂发乃翁之棺;李逵食人,犹埋死母之骨。何现在之学者,学古之盗而弗如;只缘后之肖子,肖前之人而无失。莫怪父尸喂黄犬,谁将亲柩委白石?信乎肯构肯堂,允哉善继善述。不传《孝经》传赌经,纵念《心经》《法华经》,忏悔不来;不入文场入赌场,遂致法场检尸场,相因此及。
却说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两月。家中使唤的,只要一个十二岁的丫环,并一个苍头,叫做王保。那王保倒是个极有忠肝义胆的人,自主人被捉以后,他便随至蓟州城中,等待动静。一闻有提拿家口之信,遂星夜兼程赶回家,报与主母晓得,叫她早为之计,若公差一到,便难做手脚了。江氏闻此凶信,痛哭了一场,抱着生哥对王保说道:“官人既已惨死,我便当他杀,誓不受辱。但放这小孩子不下,你仆人只要这点骨肉,你若能看仆人之面,好生保全了这个孩儿,我死在地府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堕泪领诺。是夜傍晚今后,江氏等丫环睡熟,将生哥乳哺饱了,托付与王保。又取了一包银两、几件簪钗,与王保做盘费。自却回身进房,吊颈自缢而死。有诗为证:
既把苍头冒妇人,又将赤子做幼女。
当下喜得王保眉花眼笑,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今番不但小仆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没人认得我是男身了。”便一头袒着胸,看生哥吃乳,一头拔步前走,只向村镇热烈地点,随路行乞将去,讨得些饭食点了心。看看日已沉西,正没投宿处,了望前面松林内暴露一带红墙,像是一所古刹,便趋步向前。比及走到庙门首,天已昏黑。王保入庙,抱着小主,就拜台上和衣而卧。因身子困乏,一觉直到天明。爬将起来,看那神座上,却有两个神像,座前立着两个牌位,牌上写得清楚,倒是春秋晋国赵氏家臣程婴、公孙杵臼两个的神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声祷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赵氏孤儿的,我王保本日也抱着仆人的孤儿在此,伏望神力护佑!”拜罢起家,抱了生哥,走出庙来。看庙门匾额上,有三个金字,乃是“双忠庙”。王保自此竟把这庙权作居住之地,夜间至庙中宿歇,日里却出内行乞。有人问他时,不唯本身装做妇人,连生哥也只说是个女子。他取程婴存孤之意,只说:“我姓程,叫做程孀妇,女儿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遗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肯再嫁人,又不肯去人家做养娘。故此只在村坊上叫化。”世人听了这话,多有怜他的,恩赐他些饭食,倒也未曾忍饿。恰是:
元章袖出小山岳,袍笏徒然拜下风。
义感神梦赐内官须诗曰:
当下方氏把变卖下的银子,交与晏敖收了。本身走出监门,正待步回家中,不想天忽下微雨,地上湿滑。方氏是未曾走惯的,勉强挨了几步,走到一条青石桥上,把不住滑,一个脚错,扑通的跌下水去。过往人瞥见,赶紧喊救,及至救起时,已灭顶了。恰是:
溺于水者犹可生,溺于爱者不能出。
晏敖在监中既不见儿子来看他,又探听得知县要把他申解下属,说他欺君误课,当从重定罪。一时慌了手脚,只得写出几纸经帐,叫家中急把田房尽数变卖银两来利用。本来晏敖向虽小康,只因父子俱好赌,家道已渐消乏。今番犯了事情卖田房,却被石正宗乘其火急,用贱价买了,连家中动用的什物,也都贱买了去。说道:“他这些田房什物,当初原是盗取石家赀财置买的,本日合归石家。”当下交了银子,便催促方氏出屋。方氏回说等丈夫返来,方可搬家。此时晏家僮仆已散,方氏只得拿着变卖田房的银子,亲往监中,一来看视丈夫,二来恐丈夫要讨她所藏的六十金来用,因欲要劈面申明落空之故,到得监里。晏敖见了老婆,便问:“奇郎安在?”方氏道:“自从你吃官司以后,并不见他返来。”晏敖跌足道:“这牲口那里去了?我正要问他:我藏的好银子,如何变做铜银?必然是这牲口做下的手脚,害我受累。”方氏道:“你银子藏在那里?如何是奇郎弄的手脚?”晏敖道:“你不晓得我银子藏在书房中地板下,明显是好银,如何变了铜不是这牲口偷换去是谁?”方氏道:“这也一定是他,你且休错疑了。只是我藏的这六十两,却被他拿了去。若留得在时,本日也好与你凑用。”晏敖惊问道:“你这六十两,几时被他拿去的?”方氏道:“他也未曾问我,不知他几时拿去的。一贯怕你要气,故未曾对你说。”晏敖听罢,跌脚叫道:“是了,是了。如此提及来,这假银是我骗你的,不想现在倒骗了本身了。”方氏闻知其故,抱怨丈夫:“当初如何骗我?”晏敖也抱怨她:“既不见了银子,如何护短,不对我说!若早说时,我查办明白,不到得本日惹出祸来。”两下相互抱怨不已。恰是:
墨客叩马挽元戎,预感南军必丧功。
众朋友听了此诗,无不大笑。米家石晓得嘲他是顽石,且又当着众友面前挖苦他,非常愤恨。内里却佯为不怒,付之一笑,内心却想要寻些变乱,报这一口怨气。一日,乘李真不在家,突入书斋,翻看案头书集。也是合当有事,刚好捡着那幅《哀南人》、《悼南事》的诗笺,米家石见了,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想道:“此诗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报我之恨了!”便将诗笺袖过,奔到家中,写起一纸首呈,竟说:“李真私题反诗,其心叵测。”把首呈并诗笺一齐拿到蓟州城中,赴镇守都督尹大肩处首告。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时钻刺熟的,是个极贪恶之人,见了首呈并诗笺,即差人至丰润县,把李真提拿到蓟州,监禁狱中,索要贿赂,方免参究。李真一介寒儒,哪有财帛与他。尹大肩索诈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当时朝中是丞相业厄虎当国,见了尹大肩的参本,大怒道:“秦桧是南朝臣子,尚肯心向我朝,替我朝做特工;李真这厮是本国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题反诗?非常可爱!”便票旨:“将李真就彼到处斩,其产业籍没,老婆入宫为奴。出首之人,官给赏银二百两。”这旨意传到蓟州,尹大肩即奉旨实施,一面去狱中绑出李真,赴市曹处决;一面行文至丰润县,下落县官给赏首人,并籍没李真产业,提拿他老婆入宫。本来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岁,贤而有识,常平常劝丈夫:“谨慎笔墨,莫作伤时笔墨。”又常说:“米家石是歹人,该用心相待,不该触恼他。”李真当初却未曾听得这些好话,至临刑之时,想起妻言,追悔无及,仰天大哭。恰是:
黄山黄水志春申,山川千年属楚臣。
王保见主母已死,望空哭拜了几拜,抱着生哥,正待要走,却又想道:“我若只这般打扮,恐走不脱,须改头换面,方才没人认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计,走入本身房中,将一身衣服都脱下,取出亡妻所存的几件衣来穿了,头上脚下都换了女装。本来王保是个寺人脸儿,一些髭须也没有的,换做女人装束,便宛然一个老妪形状了。当下打扮停妥,取了银两并簪钗,抱了幼主,开了后门,连夜逃去。
八公草木已培植,这天秦兵奏凯还。
今待鄙人说一个忠肝义胆、感格天神,有两段奇奇特怪的报应。
此诗亦前代知名氏所作,是歌颂春申君的。战国时有四君名重一时:魏有魏无忌,为信陵君;赵有赵胜,为平原君;齐有田文,为孟尝君;楚有黄歇,为春申君。那春申君曾随楚顷襄王的太子出质于秦。顷襄王病笃,太子欲求返国,秦王拘留之,不肯遣归。春申君乃密令太子换衣改妆擅自逃回,本身却住在馆驿中待罪。秦王初时大怒,欲杀春申君,既而念太子已走,杀之无益,赦而遣之。顷襄王既死,太子幸早返国,遂得嗣位,是为考烈王。此皆春申君之力。较之蔺相如完璧归赵,其功更大。至今江南奉春申君为土谷之神,香火不断。其墓在江阴县君山下。谓之君山者,正因春申君之墓在彼故也。江南又有黄山黄水,亦皆先人思念春申君,故即以其姓为山川之名,只论他当时拚着性命脱逃太子一事,便消受得千年香火了。古人不肯为忠义之事,只因惜着此身,恐救了别人,害了本身。又恐天不佐助,谋事不密,本身死而无益,连所救之人,亦不能保。以是,把忠义的动机都放冷了。
且说王保自那夜逃脱出门,比及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巷子而走,一口气走上一二十里。肚里又饥,口里又渴,生哥又在怀中哭泣,只得且就路旁坐了一回,考虑要取些碎银,往村中买点心吃。伸手去腰里摸时,只叫得苦。本来走得慌急,这包银子和几件簪钗,都不知落在那里了。王保当时抱着生哥大哭,一头哭,一头想道:“莫说盘费没了,即便有了盘费,这两个月的孩子,岂是别样东西能够喂得大的?必须得乳来吃方好。现在却那边去讨?若保全不得这小仆人,可不负了主母之托!”深思无计,立起家来,仰天跪着,祝告道:“皇天不幸,倘我仆人不该绝后嗣,伏愿凶中化吉,绝处逢生!”说也奇特,才一祝罢,便连打几个呕,顿觉满口生津,也不饥也不渴了。少顷,又忿觉胸前一阵酸疼,两乳顿时发胀。王保解开衣衿看时,竟高突突的变了两只妇人的乳,乳头上流出浆来。王保吃了一惊,忙把乳头纳在生哥口中,只听得骨都都的咽,仿佛呼满壶茶的普通。端的是:
初时我骗妻,厥后子骗我。
且说晏述因闻父病,吃紧归家,不及殿试。哪知是年正德天子御驾出游,殿试脱期玄月,刚好凑了晏述的便。至玄月中,晏述殿试三甲,选了知州。三年考满,升任京职。父母妻俱得受封,伯父晏子鉴亦驱逐到京,共享繁华。是年,瑞娘生下一个聪明的儿子,却恰是禹琼姬转世。你道为何晓得是琼姬转世?本来禹龙门妻方氏,为联差了侄女的姻事,送了她性命,非常悔怨,不上一年,抱病而亡。龙门见浑家已死,又无子息,竟削了发,做了个在家和尚。经常念佛礼忏,追荐亡妻并侄女。忽一夜,梦见琼姬对他说道:“我本瑶池侍女,偶谪人间,今已仍归仙界,不劳荐度。但念晏敖佳耦曾作诗歌挽我,这段情缘不成不了,本日将托生他家为儿,后日亦当荣贵。”龙门醒来,记取梦中之语,留意探听。过了几日,公然闻得晏述在京中任所,生了一个公子。恰是:
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
看官传闻,晏敖死无葬地,只为丧心之故;晏子开儿孙荣贵,皆因仁孝而至。劝说世人,为仁人孝子,便是做样与儿孙看,即以是经验子孙也。听了这段话文,胜听周公日挞、昔孟母三迁之事,故名之曰《明家训》。
哪知有个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本是个刁滑小人,脸孔可爱,说话有趣,李至心厌之。他却常要到李真家里来,李真不非常睬他。米家石见李真待得他冷酷,心中甚是不悦。一日与李真在朋友公席间会饮,醉后相互嘲谑。李真即将米家石的姓名为题,口占一诗诮之云:
只问储君谁为脱,故应消得此称呼。
话说南宋高宗时,北朝金国管下的蓟州丰润县,有个墨客姓李名真,字道修,博学多才,年方鼎盛,却发愤高贵,不求贵显,隐居在家,但以笔墨陶情,诗词寄傲。他闻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濬等处,连舟渡河,宋人莫敢拒敌,因不堪感悼。又闻南朝任用奸臣秦桧,力主和议。本国兀术太子为岳将军所败,欲引兵北还,忽有一墨客叩马而谏,说道:“未有奸臣在内,而大将能建功于外者。岳将军性命且未可保,安望胜利?”兀术觉悟,遂按兵不退。公然岳将军被秦桧召归正法。自此南朝更不能规复汴京、迎还二帝了。李真因又不堪感悼。遂各赋一诗以叹之,一曰《哀南人》,一曰《悼南事》。其《哀南人》一绝云:
其《悼南事》一绝云:
非夫人恸,而谁为恸。
左只吃不完,右只满而溢。
红粉拚将一命倾,夫兮玉碎妇冰清。
若教点头浑不解,不幸未得遇生公。
至次日,县官接了尹大肩的文书,差人来缉捕家眷时,只拿得个丫环到官。及拘邻舍鞠问,禀称李真有个两月的孩儿生哥,并家人王保,不知去处。县官一面差人访拿,一面将丫环官卖,申文回报督府。江氏尸首,下落该处所收殓。当时本城有个孝廉花黑,常日与李真并未识面,却因怜李真的文才,又重江氏的贞烈,买棺择地,将江氏殡葬。又遣人往蓟州收殓了李真尸首,取至本县与江氏合葬在一处。恰是:
口里来不及,鼻里喷而出。
恨杀奸回误人国,徒令二帝泣西风。
方氏既死,自有处所买棺烧化。晏敖知老婆已死,家破人亡,哀思成疾。到得使了银子,央了分上,知县从轻开释,抱病出监,已无家可归,只得往青莲庵投奔了缘和尚。了缘念昔日友情,权留他在庵中养病。当时晏敖已一无统统,只剩得平常念佛的一串白玉素珠。这串素珠当初也是把铜银子利用来的,晏敖极其珍惜,日日带在臂上。本日不得已,把来送与了缘,为本身医药薪水之费。了缘见是他所爱之物,推让不受。过了数日,晏敖病势日增,无可救治,奄奄而死。
李真把此二诗写在一幅纸上,本身吟讽了两遍,夹在案头一本书内,也不在话下。
本来晏敖有事之际,正值晏述赴京,子开病笃,故不相闻问。到得他死时,子开病已少愈,闻知其事,念同宗之谊,遣人大班衣衾棺木,到庵中成殓。临殓时,了缘把这串白玉素珠也放入棺中。殓毕,即权厝于庵后空位之上。又过两三日,忽见奇郎来到庵中,见了了缘和尚,自言一贯偶尔远出,今闻父死,棺木权厝其间,乞引去一拜。了缘引他到庵后,奇郎对着父柩哭拜了一番。了缘留他吃了一顿素饭,把他父亲死状说了一遍。因劝他收心改过,奇郎流涕应诺。问起父亲怎生入殓的,了缘细细述与他听了。奇郎一一听在肚里。到晚间,只说要往子开处拜谢,道别而去。是夜四更今后,了缘只听得庵后犬吠之声。次日夙起,走到庵后看时,只见晏敖的尸首已丢弃于地,棺木也不见了,有两只黄犬正在那边争食人腿哩!了缘吃了一惊,忙叫起门徒们来,先把芦席袒护了死尸,一面奔到子开家中去报信,子开大骇,急差家人来看,务要查出偷棺之贼,送官正法。家人来看了,却孔殷没查那贼处。挨到午牌今后,只见几个公差缚着三小我,来到庵后检看发尸偷棺的事。数中一人,却恰是奇郎。本来奇郎有两个最相知的赌友,一个党歪头,外号党百老,一个斗矮子,外号斗空帑,三人都赌剧了,无可何如。奇郎因想父亲虽死,或者另有些东西遗在青莲庵里,故只饰辞要拜见父柩,到庵里来刺探。及细问了缘,方晓得父亲一无所遗,只剩一串白玉素珠,已放在棺中去了。当时玉价正贵,他便起了个大逆不道之念,约下斗、党二人,乘夜私至庵后,撬开棺木,盗取了素珠。这斗、党二贼又忒不良,见棺木丰富,便动了火,竟抬出死尸,将棺木扛去,就同着奇郎连夜往近村镇上去卖。却被处所上人看出是偷来的尸棺,随即喝住,扭到本处巡检司去。巡检将三人拷问,供出真相。遂一面申文报县,一面差人押着三人来此相验。这也是晏敖当初透露父母棺木之报。一时功德的编成几句标语云:
巡检把那三人解县,知县复审确切,按律问拟:奇郎剖父棺,弃父尸,大逆不道,比平常开棺见尸者罪加三等;斗、党二人,亦问极刑。晏子开自着人另买棺木,将晏敖残骸,还是收殓。晏述归家,闻知此事,非常嗟叹。奇郎自作之孽,晏述也救他不得,只索罢了。但将晏慕云佳耦两柩改葬坟旁隙地,免至倾欹透露于乱石之上,不在话下。
劝匪躬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最惜江南诸父老,临风追思谢东山。
孝子自当有良嗣,仙娃更复了凡缘。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