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氏身后,衍祚不肯从她乱命,仍将佛像供奉。又每七延僧礼忏,超及阴魂。七终以后,便有媒婆来讲亲,也有劝他续弦的,也有劝他纳妾的。衍祚只是放宜男不下,想着:“这三个月身孕,不知如何下落了?”经常到呼延府前探听动静。本来呼延仰有妾倪氏,小字鸾姨,当呼延仰被逮之时,她乘闹里取了些资财,逃归母家。刚好毕东厘要纳宠,便娶了她去。衍祚探听差讹,把倪鸾认做宜男,只道她做了毕进士的小夫人,非常懊恨。不想陈仁甫来对他说了宜男母子之事,衍祚将信将疑。仁甫道:“我感亲翁常白天看顾小女之德,故特来报知。你若不信,可就同到毕家去看。”衍祚便跟着仁甫,到了毕家。仁甫唤宜男出来相见。宜男见了旧主,泪流满面。衍祚见宜男手中抱着个孩儿,梳头缠脚,打扮划一,比前出落得非常好了,又喜又悲。再抱过那孩子来看,只见左足上有一个骈指,衍祚大喜。本来衍祚本身左足上,也有个骈指。当下脱出来与世人看了,都道:“这孩子是他养的无疑!”次日,衍祚即取原价十六两送去,分外再加十两,酬谢大娘单氏保全之德。是夜便驱逐宜男母子回家,两下恩典,非常欢乐。恰是:

思复卧病了四五个月,不觉又是来年季春时候,宜男方产下一个孩儿。自旧岁仲春中受胎,至是年三月中生养,算来此孕公然是十二个月方产的了。单氏不知就里,只道她旧年蒲月中进门,至此出产刚好十月满足,好生欢乐。对丈夫道:“这是我家的子息无疑了。”思复在枕上点头道:“这不是我生的。我自从纳妾之夜,便得病起来,一贯并未和她沾身。这孩子与我一些相干也没有。”单氏低言道:“你今抱此不起之疾,目睹得不能够养儿子的。你看现在周朝天子,也是姓柴的顶受姓郭的基业,何况我百姓之家,便将差就错,亦有何碍?”思复沉吟道:“且再筹议。”又过了月余,为家中少银用度,只得将这尊铜佛去熔化,希冀取出金子来用。不想熔将起来竟是纯铜,全无半点金子在内。思复惊奇,唤过宜男来问时,宜男道:“我当初亲见旧仆人将黄金数两放入里边铸就的,如何没有?”思复只疑当日搠换的时节拿错了,再叫吉福来扣问。吉福道:“并未曾拿错。”单氏胡猜乱想,对丈夫道:“多应是神佛有灵,不容你搠换那尊真的,竟本身归到纪家去了。”思复传闻,内心惊奇,愈觉神思恍忽。忽又闻呼延仰被人首告他交通辽国,奉旨提解来京,从重问罪,产业籍没入官。思复因曾做过他的干儿,恐祸及其身,吃这一惊不小,病体一发沉重起来。看看一命悬丝,因请母舅陈仁甫与兄弟毕思恒来,嘱托后事。指着宜男对二人道:“此人进门以后,我并未曾近她,今所生之子,实非吾子。我一贯拜假父、认假兄,究竟何用?今又留这假子做甚么?我死以后,可叫纪家来领了他母子二人去。我今只存下薄田数十亩,料娘子是妇人家,怎当得粮役之累?我身后,也求母舅作主,寻个好脑筋,叫她转嫁了罢。所遗薄田并脚下住房,都托付与思恒贤弟收管。我一贯虽未曾照顾得贤弟,乞念手足之情,代我摒挡粮役,我死瞑目矣!”说罢,便奄但是逝。恰是:

不准旁枝附连理,谁知落叶又归根。

卞公判了然纪家父子,知纪望洪所告是虚,骂了几句,立即逐出。望洪好生羞愤,内心想要别寻变乱,诽谤叔父。过了年余,适值朝廷因钱法大坏,要另选好铜铸钱,降下圣旨:“凡寺院中有铜铸的佛像,都要熔来利用。民家如有铜佛像,官府给价收之,私藏者有罪。”当时朝臣有奉佛的,上疏说佛像不宜熔毁。周世宗御笔批答道:

宜男是夜把上项事一一细述。衍祚方知盗佛的是喜祥,与主母筹议,瞒着仆人卖宜男的也是喜祥,心中大怒。次日即唤喜祥来叱骂了一场,把他佳耦逐出不消。另收个家人叫做来宁,此人甚是谨慎谨慎,其妻也甚老成得用。又雇一个养娘,埋头保抱孩儿。把孩儿唤名还郎,取去而复还之意。

衍祚写着招子,各处粘贴,那里有半分动静,目睹得寻不着的了。自叹射中无子,勉强不得。宜男因哀念孩儿,经常得病。看看又过了三四年,更不见再产一男半女。

人当将死言必善,鸟光临终鸣也哀。

思复受了这场气,闷闷而归,正没美意绪,又值尼姑五空来向他讨银子。本来五空当初曾将银百两,拜托思复盘利,今见他为了官司,恐银子破钞了,厥后没处讨,故特来取索。思复烦躁道:“哪见得我就还不起了,却这般焦急?削发人要紧银子做什?况女人的银子,侄儿也拿得的。我今竟赖了不还,却待如何?”五空传闻,嚷将起来道:“你怎说这般欺心的话?女人的银子好赖,削发人的银子,倒没获得你赖哩!”当下嚷闹了一回,单氏再三劝开。五空暗想:“我当初不把银子借与穷侄思恒,特把来付与富侄思复。只道万无一失,谁知本日富的倒这般欺心,却不反被思恒非笑么?”心中非常气愤。她常日也常到呼延府里走动的,因把这话奉告了太尉的小夫人,方待要央她府里的人去讨。刚好思复又犯了一件事,正落在呼延太尉手里:时价秋尽冬初,思复到庄上养病,就便收租,有个顽佃叫做陶良,积欠租米不还,思复把他锁在庄里。哪知陶良的老婆却与吉福有私,吉福竟私开了锁,放走陶良,倒叫他老婆来庄里讨人;又指引她去投了呼延太尉。呼延仰正因前日有事之际,思复便撇却了干爷,心甚不乐。本日思复为了事,他便乘机包办,也索要五百金,方保无虞。思复只得变卖些财产,凑得五百两馈送。又被太尉于中撤除一百两,还了五空,只算收得四百两。思复没何如,只得把庄房也典了,再凑百金,送与太尉,方才罢休。思复气得发昏,抱病归家,又跌了一跤,中了风,成了个瘫痪之疾,卧床不起。不幸一个财主,弄得贫病交并。当初向亲戚愁穷,今番却端的穷了。有诗为证:

哪知侄儿纪望洪闻了这动静,想道:“叔父一贯无子,他家私少不得是我的。如何本日俄然有起儿子来?此明系毕家之种,怎做得纪家之儿?”便走到衍祚家中来发话,衍祚只不睬他。望洪忿怒,竟将非种乱宗事,具呈本府佥判卞公案下。衍祚闻知,也进了诉词,引毕家母舅陈仁甫为证。卞公拘齐一千人来鞠问,衍祚将十三个月产儿的事说了一遍。卞公再问陈仁甫时,也是普通言语。望洪只是争论不平,卞公命将还郎抱来,与衍祚当堂滴血,以辨真伪。说也奇特。衍祚一点血滴入水盆内,凝在盆底下,先取别个小儿的滴下去,并不凋和,及至还郎那点血滴下盆时,只见衍祚这点血冒将起来,裹住了还郎的血并成一块。堂上堂下世人见了,都道两人的是父子,更无迷惑。恰是:

单氏哭得死去活来,仁甫与思恒再三解劝。单氏含泪道:“丈夫叫把宜男母子归还纪家,这还可听。至若叫我转嫁,此是他的乱命,我宁死不从!”思恒道:“嫂嫂如有志守节,这是极争气的事。凡家中事体,我自替你支撑便了。”当日殡殓以后,单氏便将一应文书账目托付思恒。又将本身钗簪之类,叫他估价变卖,营运度日。思恒便亲到乡间踏勘田亩,一贯被吉福移熟为荒、作弊减额的,都重新较正。又将变卖簪钗的银两,赎了几亩好田。单氏得他帮忙,放心守节。只要宜男母子,未得了当。与思恒商讨,要依丈夫遗命,退复原主。思恒道:“须得原媒去说。”单氏道:“原媒是五空师太。她因索银惹气以后,再不上门。现在怎又去央她?不若陈舅公与纪家有亲,就烦他去说罢。”思恒道:“如此却好。”单氏便请陈仁甫来,央他到纪衍祚家去说知其事,叫他快来领了宜男母子二人去。恰是:

贫者言贫为求援,富者言贫为拒人。

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即为奉佛。彼铜像岂所谓佛耶?且朕闻佛在利人,虽头子犹舍以布施。若朕身能够济民,亦非所惜也。

当下官府奉旨出示,晓谕官方,凡有铜佛像在家者,亲身赍赴官司领价。私藏不报者,即以抗旨论。纪望洪见了这布告,想起叔父有一尊铜佛在家,便又到佥判卞公处,首告他抗旨私藏铜佛。卞公即差人拘纪衍祚到官扣问,衍祚禀道:“铜佛是有的,但有金子在内,不是纯铜的。又且神灵显应,恐怕熔毁不得。故不敢报官。”卞公道:“怎见得神灵显应?”衍祚将毕家换去重来的一段话说了。卞公笑道:“不信铜铸的佛能自去自来。若果能如此,也不被人偷了。可快取来熔化,熔出金子来,你自领去。”说罢,便着原差同衍祚去熔了来回话。衍祚不敢违命,只得同着公差将佛像去熔起来,却并不见有一些金子在内。衍祚惊得木呆。公差即押着衍祚,赍了所熔的铜,当堂禀复。卞公道:“我说佛像岂有自去自来之理,这都是你支吾之词。”衍祚叩首道:“毕家明显搠换,厥后熔化时,却不见有金子。此是真相。”卞公沉吟道:“如此看来,必然毕家以假换真以后,又有人偷换他真的去了。”因问:“当时铸佛的铜匠是谁?”衍祚说出容三名字。卞公道:“只唤容三来问,便晓得那真的下落了!”当晚便差人拘唤容三。次日早堂孥到,卞公再三究问,容三料赖不过,只提招出真相。说道:“此皆毕家吉福教唆。”卞公道:“这佛若当在呼延府中,已经籍没入官,不成究查。今只拿吉福来,问他个欺盗之罪便了!”说罢,正要出差拘提吉福,刚好毕家把叛奴盗逃的事来呈告。本来吉福被毕思恒查出之前很多弊端,料道难以安身,竟于数日前私往乡间,冒讨了一船租米,不知逃往那里去了。故此毕思恒遣家眷来递状,哀告访拿。卞公看了状词,一面出差访拿,一面叮咛将容三押赴铸钱局里当官,不准放归,待缉获吉福面质明白,然后发落。衍祚授予铜价,开释宁家。

一是真兮一是假,谁知弄假却成真。

纪望洪本要诽谤叔父,哪知卞公并未曾难为他,一发羞恼。因又起个凶暴动机,考虑要去拐盗那还郎,迟早常到衍祚门首来往窥测。一日,衍祚替亡妻强氏举殡,宜男也同到墓所送葬,只叫来宁佳耦随去,将还郎托付养娘收管,与小厮兴儿一同看家。当时还郎已三岁了,当宜男夙起出门时,他正睡熟,及至凌晨醒来,不见了母亲,尽管哭泣,定要兴儿抱去寻觅。养娘骗他不住,只得叫兴儿抱他去门前玩耍。兴儿与他耍了一回,听得养娘在内叫道:“兴儿,你把小官人来与我抱了。你自去邻家取火。”兴儿应了一声,却待抱还郎出来,还郎那里肯?兴儿只得把他放在门槛上。空身入内,到厨下去寻取引火的纸板。谁知纪望洪当时也冒充要来送殡,起早地走来,却见还郎单独一个坐在门前,便起歹念,哄他道:“你要寻哪个?我抱你去寻。”那小孩子不知好歹,竟被他抱在怀里,一道烟走了。说时迟,当时快,望洪抱了还郎,穿街过巷,一顷刻跑出城外。正走之间,劈面遇着了喜祥,叫道:“大舍,你抱这小官人到那里去?”望洪知喜祥被叔叔责逐,必定不喜好仆人的,便立住了,把心话对他说知。喜祥道:“你来得恰好。我自被逐以后,便去投奔了毕东厘老爷。他的小夫人鸾姨另居在庄上,离此只一二十里远近。前年那小夫人有身将产,恰遇毕爷选了京官,赴京去了,小夫人产了一女,却只说是男,使我到京中报喜。毕爷住在京师;二年不足,目下大夫人死了,要接取小夫到京同住。小夫人急欲寻个两三岁的孩儿,冒充公子去骗仆人,正苦没寻处。你若把这孩子卖与她,倒可得几两身价,我们两个同分何如?”望洪喜道:“如此最妙。”便与喜祥到饭店中吃了饭,抱着还郎一同奔至庄上。喜祥抱还郎与鸾姨看,鸾姨见还郎眉清目秀,年纪又与本身女儿不异,非常中意,便将十两银子买了。喜祥与望洪各分了五两,望洪自回家去讫。鸾姨把所生女儿,命喜祥抱去寄养在庄后开腐店的王小四家,与他十两银子,叮咛他好生抚养,待过几时,设法领回。小四领诺。鸾姨自带了假公子,与喜祥佳耦起家赴京,不在话下。

一天疑案,涣然冰解。

璧去复归诚有幸,珠还再失待如何。

奉佛已多年,到目前忽改前,心肠本与佛相反。香儿枉拈,烛儿枉燃,平生真性临终见。听伊言,声声恨佛,誓不往西天。

话分两端。且说纪衍祚自宜男去后,整天长叹短叹,与强氏伉俪情分渐觉冷酷了。即使她屡发雷霆,怎当得冻住云雨。强氏气恼不过,害出病来。病中痛恨奉佛无效,遂破素开荤。病势日甚一日,医、祷莫救。不上半年,呜乎哀哉了。临终时还痛恨神佛无灵,叮咛衍祚将这尊铜佛熔化了,不要扶养。有一曲《黄莺儿》,单说那强氏常日奉佛,临终恨佛的好笑处:

是假难真,是真难假。

此旨一下,谁敢道个不字。看官,你道朝廷要铸新钱,自当收取旧钱的铜来用,何至毁及佛像?本来当时钱法坏极,这些旧钱纯是铅沙私铸,并没些铜气在内,以是毫无用处。有一篇耻笑低钱的笔墨说得好:

去而复来,离而复遇。后主倒是前夫,新宠倒是旧婢。

继父便是亲爹,假儿便是真嗣。这场汇合希奇,端的出其不料。

且说那日纪家的养娘见兴儿空身入来,忙走出去看时,还郎已不见在门前了。慌得养娘急走到街上叫喊,并不见承诺。忙呼兴儿到两边邻舍家寻问,奈此时天气尚早,邻舍开门的还少。有几家开门的,都说未曾见。养娘与兴儿相互抱怨,河头井里,都去张获得,更没一些影儿。慌乱了一日,到得夜间,衍祚与宜男归家,传闻不见了还郎,跌脚捶胸,一齐痛哭起来。恰是:

号曰青蚨,呼云赤亥,虽有其名,全无实在。百兮不满寸,干兮不满尺。亲如兄兮用不通,母权子兮行不得。杜甫一钱看下来,刘宠大钱拣不出。孔褒见此可不管,和峤对此可无癖。卜式输之宁足奇,崔烈入之何足惜。呼占刘毅未以豪,日费何曾还是啬。十万腰缠轻若无,鹤跨扬州不吃力。回想太公九府时,岂料凌夷至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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