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氏自此每日唾骂宜男,准准地闹了一两个月。一日走进佛堂烧香,却对着这尊铜佛像,狠狠地数说道:“佛也是不灵的。我这般求你,你倒把身孕与这贱婢,却不枉受我这几时香火了!”一头拜,一头只顾把佛来抱怨。

偷又逢偷,诈又逢诈。

话说后五代周世宗时,河南归德府城中有一小我,姓纪名衍祚,家道小康,年近四十,未有子嗣。浑家强氏,性甚嫉妬,不容丈夫蓄妾。只要一个婢子,名唤宜男,年已十六,很有几分姿色。强氏恐丈夫看上了她,不准她梳好头,裹小脚。又防备周到,一毫也不肯放空。纪衍祚有个侄儿叫做纪望洪,恰是他的亡兄纪衍祀所生。此人幼为父母娇养,不事心机,整天嫖赌,非常恶棍。父母死了,做叔父的一发管他不下。其妻陈氏,有些服饰之类,也都被他荡尽了。幸亏他丈人陈仁甫清算女儿归去,养在家里。纪衍祚见侄儿这般不肖,料道做不得种,便把立侄为嗣的动机灰冷了。哪知望洪见叔父无子,私心觊觎他的产业,只道叔父不看顾他,多次来要长要短。及至衍祚帮助他些东西,又顺手而尽,填不满他的欲壑,诛求无厌。强氏因对丈夫说道:“只为你没有儿子,故常受侄儿的气。我前年为欲求子,曾许下开封府大相国寺的香愿,未曾还得。我今要同你去完此香愿,你道何如?”衍祚道:“入寺烧香,原非妇人所宜。况又远出,殊为不便。你若要求子,只在家中扶养佛像,朝夕顶礼便了!”强氏听了这话,便要丈夫供起佛像来。不要木雕泥塑,定要将铜来铸,又要放些金子在内,铸一尊渗金的铜佛,觉得恭敬。衍祚依她言语,将好铜十余斤,再加黄金数两在内,寻一个妙手的铸铜匠人叫做容三,唤他到家铸就一尊渗金铜的佛像,其好似纯金的普通光彩夺目。强氏把来供在一间干净房内,整天焚香礼拜,祈求子嗣。

闲话休提,且说纪祚衍固然偷得宜男,倒是惊心动胆,不能镇静。正想要觅个空儿,与她偷一个畅快的,刚好遇着个机遇。本来强氏因持斋奉佛,有个尼姑常来走动。那尼姑俗家姓毕,法名五空,其庵院与城南隆兴寺附近,因与寺中一个和尚熟悉。这隆兴寺中有两个方丈:一名静修,一名惠普。静修深明禅理,不喜热烈,常闭关静坐。惠普却弄虚头,讲经说法,笑虚男女,特托五空往大师富户说化女人布施作缘。是以五空也来劝强氏去听经。是时正值仲春二十九日,观音大士诞辰,寺中更加热烈。强氏办理要去随喜。衍祚本不要老婆入寺烧香的,却因有宜男在心,恰好乘强氏出外去了,做些活动,便不阻当她。只预先一日,私嘱宜男,教她推说腹痛,睡倒了。至次日,强氏见宜男抱病,不能跟从,便只带家人喜祥佳耦跟去,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小厮兴儿,与宜男看家。衍祚初时也跟着老婆一同入寺,及到法堂,男东女西,分开坐下,等待慧普登座讲经。衍祚便捉空从人丛里闪将返来,与宜男欢会一番,了其心愿。但见:

此四句乃惺禅师所作偈语,劝说世人凡事休要着相。大略若相的人,都为着贪嗔痴三字。贪嗔总谓之痴,嗔痴总因为贪。贪人之财是贪,贪天之福亦是贪。贪而不得,因此生嗔。嗔人是痴,嗔天尤痴。究竟有定者不成冒,无定者不成执。知其有定,贪他做甚么?知其无定,又贪他做甚么?

夫人会妒忌,妒忌枉茹素。

衍祚得了佛像,并不知是假的,依前供在佛堂中。

贪金暗把奸谋使,奉佛全无好善心。

却也捣蛋,强氏那日说了这几句,到明日再进佛堂烧香时,供桌上早不见了这尊铜佛。强氏吃了一惊,料必被人盗去。家中只要喜祥佳耦并兴儿、宜男四小我,强氏却要把这盗佛的罪名坐在宜男身上,好打发她出去。宜男那里肯招承,强氏正待要鞭挞宜男,却早有人来报铜佛的下落了。那报事的乃是本城富户毕员外的家人,叫做吉福。本来这尊铜佛在毕员娘家里。你道是哪个盗去的?却就是喜祥这厮盗去的。他闻得主母对着佛像口出牢骚,是夜便悄地将铜佛偷了,明早拿到毕员娘家去卖了十两银子。这毕员外叫做毕思复,为人最是贪财。尼姑五空就是他的嫡堂女人,他常听得女人说:“纪家有个渗金的铜佛,铸得非常精彩。”今恰遇喜祥盗将来卖与他,他便把贱价得了。家人吉福晓得是喜祥偷来卖的,要分他一两银子,喜祥不肯,吉福挟恨,是以到纪家报信。及至纪衍祚问他盗佛的是谁?吉福却又不肯实说。衍祚也八分猜是喜祥,只因喜祥是老婆的从嫁家人,老婆任之为亲信,每事护短,故不敢非常查问。只将五钱银子,与吉福做了赏钱。再将银十两,就差喜祥到毕家去赎。吉福又私嘱喜祥道:“我在你仆人面前未曾说你出来,你见了我仆人,也切不成说是我来报信的。”喜祥应诺。见了毕思复,只说家中究查得紧,故此将银来赎。毕思复正贪这尊渗金铜佛买得便宜,不舍得与他赎去。心生一计,只推银色不敷,要他去补充,却私与吉福筹议,连夜唤那铸佛匠人容三到家,许他重赏,教他如许铸成一尊纯铜佛像,要与渗金的普通无二。纪家补银来赎时,又推员外不在家,连续捺迟了好几日,直等容三铸假像来搠换了,然后与他赎去。那真的却把来本身扶养。恰是:

侍儿含泪适他门,不望新恩忆旧恩。

现在待鄙人说一段醒贪的话文,与众位听!

侯门一入深如海,今后萧郎是路人。

向来惧内的半夜里私偷丫环,其举足动步,都有个名号:初时伏在枕上听老婆的鼻息,叫做“老狐听冰”;及听得老婆睡熟,从被窝中悄悄脱身而出,叫做“金蝉脱壳”;黑暗里坐在床沿上,把两脚在地上摸鞋子,叫做“沧浪濯足”;行走时恐暗中触着了物件,把两手托在前面而行,叫做“伯牙操琴”;到得丫环卧所,扭扭捏捏,大师不敢作声,叫做“哑子相打”;恐老婆醒来知觉,疾忙了事,叫做“蜻蜓点水”;回到老婆床上,依着悄悄钻入被窝,叫做“金蛇归穴”。

单氏与宜男并不知佛像被人偷换去,只顾烧香礼拜,宜男便祷求苦衷,单氏却祈保丈夫病体。谁想思复身子恰才好些,又撞出两件烦恼的事来,反复增病。你道为何?本来思复平素极是势利,有两副衣妆、两副面孔:见穷亲戚,便穿了旧衣,攒眉皱目,对他愁穷;见繁华客,便换了好衣,胁肩谄笑,驰驱阿谀。他有个嫡堂兄弟毕思恒,乃亡叔毕应雨之子,为人本分,开个生药铺,只是本少利微,思复却并不肯假借分毫。那纪望洪的丈人陈仁甫,就是思复的母舅,家贫无子,只生一女,又嫁半子不着,自养在家,思复也并不肯看顾他。只去趋奉本城一个显宦呼延仰。那呼延仰官为太尉,给假在家,思复拜在他门下,以为干儿,馈送甚丰,门上都贴着呼延府里的报单。三年前有个秀才毕东厘,向与毕思恒相知,因特写个宗弟帖儿,到思复家里来拜见。思复道是穷秀才,与他缠不得的,竟反璧原帖,写个眷侍教生的名帖答了他。毕东厘好生不悦。不想本年招考中了进士,归家候选。恰值呼延仰被人劾奏,说他私铸铜钱,奉旨着该处所官察报。思复恐累及了他,忙把门上所贴呼延府里的报单都揭落了。瞒着兄弟毕思恒,私去拜见毕东厘,要认了族兄,求他庇护。毕东厘想起前情,再三作难。思复送银二百两,方买得一张新进士的报单,贴在门上。不隔几时,呼延仰铸钱一事,已得弥缝无恙。毕东厘却被人劾奏,说试官与他有亲,秉公中式,奉旨着该部查勘。东厘要到部里去办理,贫乏些使费,特央人到思复处告借百金。思复分毫不与,说道:“我前日已有二百金在他处,现在叫他除了一百两,只先还我一百两罢。”东厘大怒,遂与思复断交。又过几时,东厘查勘无恙,仍然是个新进士。本府新到任的佥判卞芳胤,恰是东厘的同年。思复却为遣吉福出去索债,逼死了一个病人,被他家将性命事告在佥判台下。思复病体初痊,恐尸亲到家啰唣,只得权避于毕思恒家中,就央思恒请安东厘,求他去卞公处说分上。东厘记取前恨,诈银五百两,方才替他完事。

强氏见佛已赎还,那盗佛的罪名,加不得在宜男身上了,却只是容她不得,整天寻闹,非打即骂。衍祚看了这般风景,料道宜男难以容身,私与喜祥计议,要挽一小我来讨她去公开养在外宅。哪知喜祥这主子倒把仆人的话,一五一十却对主母说了。强氏大怒,问喜祥道:“这老无耻恁般造作,叫我怎生对于他?”喜祥献计道:“主母要卖这丫头,不成卖与小家,恐仆人要去赎;须卖与朱门贵宅,赎不得的去处,方根绝了仆人的动机。”强氏听计,便教叮嘱媒婆,寻个售主。过了几日,尼姑五空闻知这动静,特来做媒,要说与侄儿毕思复为妾。本来毕思复也是中年无子,他的老婆单氏极是贤淑,见丈夫无子,要替他纳个偏房。五空是以来讲合。强氏巴不得宜男离眼,身价多少也非论,但恐丈夫擅自去赎了。五空道:“这不消虑得。我家侄儿曾做过本城呼延府尉的干儿,今在你官人面前,只说是呼延府里讨去便了。”强氏尚在踌躇,五空晓得强氏极听喜祥言语的,便私许了喜祥二两银子,喜祥遂一力撺掇主母允了。乘衍祚下乡收麦不在家中,强氏竟收了毕家银十六两,叫他本日把轿来抬了宜男去。喜祥又恐宜男不肯去,却哄她道:“仆人怕大娘不容你,特挽五空师父来讲合,讨你出去,擅自另住。”宜男信觉得然,恁他们簇拥上轿,抬往毕家去了。衍祚归家,不见了宜男,问喜祥时,只说呼延府中讨去了。衍祚不堪懊恨,又惊骇老婆,不敢说甚么,唯有仰天长叹罢了!恰是:

哪知宜男此会已得了身孕,过了月余,但觉眉低眼慢。强氏见得有些跷蹊,便将宜男拷问起来。宜男只得吐出真相。强氏非常愤怒,与丈夫胡闹。衍祚惊骇老婆,始初不敢招承,后被逼问不过,只得承认了。强氏捶台拍桌,大哭痛骂,要把宜男卖出去。恰是:

本身不慈悲,空拜慈悲父。

老婆入寺,为看清净道场;丈夫归家,也是极乐天下。

衍祚了事以后,唤太小厮兴儿来,叮咛道:“大娘归时,切不成说我曾来家!”叮咛毕,悄地仍到寺前,刚好接着强氏肩舆,一同返来。强氏并不晓得丈夫方才的活动。

单氏见宜男日日礼佛,便指着佛像对她说道:“这尊铜佛,原是你旧仆人家里来的。”宜男道:“我正迷惑这尊佛与我仆人家里的普通,本来就是这一尊。但当日被人偷来卖在这里,我家随即赎归,如何本日还在?”单氏便把喜祥偷卖,吉福筹议搠换的话一一说了。宜男嗟叹道:“我始初只道我仆人佛便赎了去,人却不能赎去。谁知佛与我也是普通,只要来的日,没有去的日。”因也把吉福报信讨赏钱的话,对单氏说了。单氏随即唤吉福来骂道:“你这不干功德的狗才,家主前日买了铜佛,你如何便去纪家报信?你既去报信,骗了纪家的赏钱,如何又撺掇仆人搠换他的真佛?我若把你报信的事对家主说知,怕不惩罚你一场!今恐他病中惹气,临时隐过,饶你这狗才!”当下吉福被单氏骂得垂首无言,内心却又起个不良之念,想道:“既说我不于功德,我干脆再走个道儿。”便私往铜匠容三家里去,与他筹议,要他再依样铸一尊铜佛,把来搠换那尊渗金的来熔化了,将金子分用。容三应允,便连夜锻造起来。他已铸过这佛两次,内心甚熟,不消看样,恁空铸就一尊,倒是分毫无二。吉福大喜,遂悄地拿去,偷换了那尊渗金的真佛,到容家来熔化,希冀分取此中的金子。不想这尊佛却甚捣蛋,下了火一日,竟熔不动分毫。两个无计何如,筹议了一回,只得把这尊佛拿到呼延府里去当银十两,大师分了。恰是:

不说衍祚思念宜男,无计可施。且说宜男到了毕家,方知主母把她卖了,放声大哭,欲待寻死,又惜着本身的身孕。正没何如,不想吉福探听得宜男是有孕的,便对仆人备言其故,说道:“仆人被五空师太哄了!”毕思复即请过五空来,把这话问他。五空道:“并没此事,是谁说的?”思复道:“是吉福说的。”五空道:“他因未曾得背工,故造此傍言。你休听他!”思复将信将疑,又把这话对浑家说,叫她去查问宜男。此时宜男正哭哭啼啼,不肯住在毕家,竟对单氏实言其事,说道:“我自仲春里得了胎,到现在蒲月中旬,已有了足三个月身孕。今虽被主母卖到这里,此身决不受辱。伏祈便利,退复原主则个!”单氏将此言对丈夫说知。思复道:“我端的被五空女人哄了。今当退还纪家,讨取原价。”单氏道:“他家大娘既不相容,今若退还,少不得又要卖到别家去。不如做功德收用了她罢!”思复道:“若要留她,须赎些打胎药来与她吃了,出空肚子,方好重新受胎。”单氏沉吟道:“这使不得。一来打胎是极罪恶,你本身正要求子,如何先堕别人的胎?二来打胎药最短长,我闻有身过了两月,孔殷难堕,倘药猛子些,送了她的命,不是耍处。三来就堕了胎,万一服过冷药,下次不平受胎,岂不误事?不若待她产过了,当时是熟肚,受胎甚便,返来另有个算计。你一贯艰于得子,她今到我家,若七个月以后就产了,那所产的男女便不要留;倘或过了十个月方产,便可算是我家的骨肉,留他持续卷烟,有何不成?”思复听了,点头道:“也说得是。”便把宜男改名子姐,叫她在房里歇下。宜男是夜恐思复去缠她,将衣带通缚了活结,和衣而卧。至傍晚今后,思复睡在浑家床上,俄然腹痛起来,连起家泻了几次。到明日,神思困乏,起家不得。延医看视,医人道:“不但腹疾,又兼风寒,须谨慎调度。”单氏只疑丈夫夜间起家时,已曾用过宜男,或者害了阴症。哪知思复并未曾转动,只因连起作泻,冒了些风,故两病交攻,直将息了两三个月,方才稍可,尚未能病愈。宜男是以幸得不受点污,日日去佛堂中拜佛,愿求腹中之孕至十三个月方产,便好替旧仆人留下一点骨肉。这也是她不忘旧主的一片美意。有诗为证:

一个化比丘身,对世尊五体投地;一个现欢乐相,把丫环两脚朝天。畴前黑夜中,仓猝活动,只片时雨散云收;现在白日里,细心打量,好一歇枝摇叶摆。向怪作歹的龟山川母,并不放半点儿松;何幸亏善的狮子吼佛,也落下一些儿空。仗彼观音力,勾住了罗刹夜叉;多赖普门息,作成了高唐巫峡。一贯老婆坐绣房持咒,倒像替丈夫诵了怕婆经;本日老荆入梵刹听经,好似代侍儿念了和合咒。全亏我佛开便利,公然菩萨会慈悲。

看看将及一年,并没有生子的动静。衍祚老老婆不能有孕,内心便悄悄看中了宜男这丫头。她虽不梳头,不缠脚,然只要她的下头,哪管她的上头;只要她的坐脚,哪管她的走脚。常言道:“只要千人做贼,没有千人防贼。”恁你浑家拘管得紧,衍祚却等强氏夜间睡着了,私去与宜男勾搭。恰是:

况复留香原有种,忍同萍草去无根。

行之于上,效之于下。

任你河东吼狮子,哪知座下走青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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