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起哭哭啼啼返来。刚好轻烟送邹公起解返来,半路撞见。闻人说是祝家夫人,见儿子逃狱,拿她到官放回的。轻烟遂跟夫人到家。待进了门,上前叫道:“奶奶,婢子见礼。”夫人泪眼一瞧,却不认得。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轻烟请屏去旁人,方细细奉告委曲启事,以及放琪生之事。夫人又喜又悲,称谢不尽,重新与她见礼,就留她过宿。恰是:

一会天明,已有人来带邹公。吴宗只得去报本官。孙剥皮正批发完解差,解邹泽清到府去,又将邹公当堂托付毕。见他报了此信,怒得将案桌一拍,连签筒掼下来,拖下打到五十。叫放起时,已直捱捱地赖在地上,动也不动。你道此老为何如许不经打?只因吴宗年纪已老,愁烦了半夜,又是空心饿肚,行刑的见官府发怒,不敢用情,以是五十就奉上西天。孙剥皮见吴宗打死,叫抬出去,另拨一人当牢。一面差捕役缉拿逃犯,一面出签去拿祝公佳耦,兼搜琪生。顿时将祝公与夫人拿至。

青龙与白虎并行,吉丧事全然不保。

红须见了个女子,便不悦起来,道:“我叫你们不要奸骗幼女,你们反掠返来,是何主张?”世人齐道:“奸骗是遵谕未曾奸骗一个。因大哥孤单,领这一个返来与大哥受用受用。”红须便问那女子道:“世人可啰唣你么?你是谁家宅眷,可有丈夫的么?”此时邹蜜斯已惊得半死,那里说得出一句。停了一会。方才说道:“我是邹泽清之女,已许祝琪生为室的了。”红须听得祝琪生三字,便立起家来,吃惊问道:“你既是祝仇人之妻,便是咱恩嫂了。请起坐下,渐渐细讲。”

且说那吴宗吃得烂醉,一觉直睡到四更气候。醒来揉一揉眼,见月色如银,不知是甚么时候,镇静道:“怎地尽管贪睡,几近误却大事。”起来就去拿绳索要走。那里有半寸?连两个大钉也不在。谁知俱是轻烟刚拿去。

怀热血,眼横张,顷刻提挈出忠良。谁言妙策皆能就,始信奸谋枉自忙。

遂过了数日,家人考虑出门逛逛。若要依计而行,除非赃官。且寻个世宦人家,发发亨通。照大哥所言,枉法的有银钱是大师用得的。内里一人道:“闻得邹乡宦家里为了性命重情,本主现拘禁在狱。家中六神无主,尽可行事。”一齐皆说有理。是夜,便明火执仗打将出来。各处一搜,并无财宝。径打到阁房里,只见一个斑斓女子在床后躲着,便问她道:“你家仕进的,财宝在那里,快快说出来免你的死。”便把刀在邹蜜斯的颈上边一吓。惊得邹蜜斯魂不附体,哭诉道:“我家父亲是做清官的,哪得有钱?何况目下又遭无头性命,衙门使费尚然不敷,连些衣服、金饰,也皆当尽,实是没有。”世人见她如此苦告,莫非白手归去不成?奸骗一事,又是大哥所戒。不若将此女带回本寨,送与大哥做个夫人,也不枉走这一遭。遂将邹蜜斯一挟,带回寨来。

再表红须,自那日祝琪生送他银子,救了赌分之厄,便往北京去寻个脑筋,发在兵部效力。奈严嵩当权,朝政日坏,非钱不可,不能展他的技勇。便回身仍往南来,遇着一班昔年结义的豪杰,复邀他落草,劝他还做些没本钱的买卖罢。红须道:“将来是个统局,我辈循规蹈矩,原改用处。我今随便随你们去,须得要听我调剂。”世人道:“兄是智勇双全的,天然调剂不差,我辈焉有不受命之理。且请到寨中去领教便了。”红须遂随众上山歇了一晚。次日见寨中不成个别统,因道:“咱今来此,必须帮你们畅旺起来,另有一番作为,不成贼头贼脑,以见我等皆仁义之师。一不准逞凶杀人;二不准淫人妻女;三不准擅劫库藏;四不准打抢客商。”世人皆笑起来道:“这不准,那不准,若依兄所言,是佛祖临凡,不是罗刹出世了。叫俺弟兄们去寻哪一家的钱?如非敲梆募化度日了。”

轻烟便将家中被盗、蜜斯抢失的事细说一番,又哭起来道:“老爷呀,这事怎处?”邹公听她说到蜜斯抢失,不觉也哭起来道:“清平天下,岂有强盗如此横行的理?前番暗来杀我内侄,今又明来抢我女儿。我之贫寒,人岂不知?这强盗不是劫财,清楚是要我断根绝命了。杀人抢掳看来老是这起人,岂可不严追速告,但恨我拘系于此,不能往下属呈告。你可与我烦舅子到捕厅衙门先递一张失单,出一广捕牌,便可四路差人缉访此盗啸聚何所,天然蜜斯动静有了。”

再说轻烟次日将晚,又要去看邹公与琪生。母舅吴宗吃得烂醉,从外出去道:“你本日不要去罢。今晚狱中有人讨病状,恐你惊骇。”轻烟道:“如何叫做讨病状?”吴宗笑道:“这是衙门暗号,若犯人不该极刑,要悄悄绝别性命,第二天递一个病死的呈子,掩人耳目。故此叫做讨病状。”轻烟又问道:“现在讨病状的是甚么犯人?”吴宗道:“是强盗窝家。”轻烟吃一吓,留意问道:“他是那里人,姓甚么?莫非没有个亲人在此,如何就晓不得?”吴宗悄悄笑道:“痴孩子,这事你娘舅我不知做过多少。怕他甚么亲人,他就是本地人,姓祝。他父亲也是个败运乡宦,你看我可骇他一些?”吴宗乘着酒兴,猖獗直谈,不怕把个轻烟吓死。轻烟内心惊得发战,眼泪就直流出来。吴宗两手摩腹,又呵呵地笑道:“他又不是你亲人,为何就哭起来?”轻烟忙讳道:“他与我何干,却去哭他?只是为我老爷明日起解,到府中去。愁他那边没人看管,我又不能随去,故此痛苦。”吴宗把头点了两点,还要开口说些甚么,连打两个恶心,就闭住了嘴,强忍一会,又是一个恶心上来,忍不住就直吐呕起来。呕完遂翻身倒在床上,轻烟又对他道:“乘现在未曾脱手时,待我去看看老爷来。不幸他明日一去,我就不能奉侍他也。”说罢,又哭。吴宗又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去就来。切不成泄漏一点风声,不是当耍。我醉了,晚间还要用力,让我且睡睡着。叫小牢子同你去罢。”辩才住声,已鼾鼾睡熟。

红须道:“有,有。有第一可取的,是赃官贪吏的钱。他是枉法来的,取之不为贪。第二可取的是为富不仁的钱,是策画来的,分些不为过。各位依咱行去,又无罪恶,尽够受用。”众道:“不如服从便了。”

家人兼程到京,投了书。戴侍郎接来一看,大怒道:“胡说,叫他家主子来见我。”一见来使,便连声骂道:“你家老牲口另有什亲情写书来与我?如果晓得亲情,不该杀内侄了。若说不是你杀的,你该还出凶身来了。我家公子现杀在你家,你仆人又寻不出杀人的贼,还赖到那里去?若要求活,只好再抱个胞胎罢!”邹家人跪求道:“家仆人又非挑脚牧羊之辈,也知国法的,焉有大相公数千里而来探亲,向来又无吵嘴,一到即杀之理;求老爷详察,毕竟另有个杀人的在那边。只求老爷姑念亲情,略宽一线,待家仆人渐渐去缉访出人来,就是老爷万代恩德了。”

右调《鹧鸪和》

轻烟忙来见舅子,说了这番异事,要他代告之情。吴宗叹口气道:“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但行。你老爷实是倒霉,偏在这两日又要起解了,如之何如?”又想一想道:“若要总捕厅去出广捕牌,倒也是便路,但你是一幼年女子,此番不能随老爷去的了,家中蜜斯又不见了,如何是好?”轻烟听得老爷起解的信,不觉泪如雨下,哭个不休。吴宗道:“事已如此,不必哀痛。你且在我家里暂住几时,看老爷蜜斯两下动静再作理睬罢了。”轻烟今后就住在吴宗家里。不知后会何如,且听下回分化。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点头再不来。

冯铁头在旁问道:“你二报酬什尽管哭泣?”二人奉告其故,铁头不平起来,向轻烟道:“我倒有一计,能够救得他。只恨没有这几件物事。”轻烟道:“要什物件待我取来。”铁头道:“你去寻一把斧头,一条细弱长绳,约莫要四五丈长。短就两条接一条也罢。再寻两个长大铁钉出去与我,有效处。”轻烟赶紧去寻取将来。铁头道:“既有此物,就无妨了。你放心去罢。”轻烟道:“这几样东西,如何就救得他?”铁头道:“不要你管,包你救得此人就是。”轻烟就倒身拜他几拜,再三叮嘱道:“祝相公性命全在义士,幸勿有误。”回身又向琪生道:“相公出去安身以后,可速设法早来带我。妾以死守待君,幸勿负心。”遂哭别而回。

轻烟道:“若说这平贼欺心,一言难尽,想必就是为此。待你出来渐渐奉告。”大师说了一会,大家散去。祝公马上到县前叫冤。孙剥皮不得已又拘来一番,铁头将枣核钉买嘱之情直言告上,本身宁甘伏罪。孙剥皮明知此情,只因受了枣核钉多少白物,怎肯翻招,拍案大怒道:“毕竟是受祝家买嘱!”反将铁头打了二十扳,又将琪生也责三十板。说他买嘱强盗,企图漏网,还是收监。祝公号痛归家,思欲到下属去告,因没盘费,只得在家设处。谁知到第二日,孙剥皮又受了枣核钉大惠,就下落禁子,期近晚要讨病状。恰是:

却说轻烟因那日到母舅吴家歇宿,未曾被掳。次早返来,见家中如此风景,蜜斯又被抢去,举目无亲,不觉泪如雨下,大哭一场,死而复活。便对管门的老苍头道:“你且关好门,管着家中,不成放人出去。待我去报知老爷,或递失单,或告访拿,与老爷筹议速差人去查访我蜜斯下落要紧。”立即走到监口叫禁子开门,到邹公面前放声大哭,道:“老爷不好了。”惊得个邹公魂飞魄散,只道下属文详发下来,想是要斩的了,吃紧问道:“是何原因?”

未得见亲子,先见子亲人。

最险人藏暗里枪,椿椿俱是雪加霜。苦楚难忍悲伤泪,哪怕豪雄铁石肠。

孙剥皮将信炮连拍几下道:“你儿子那里去了?”祝公方知儿子脱逃,心中暗喜,答道:“是垂白叟监禁,如何倒问罪生?”孙剥皮嘲笑道:“你将儿子劫将出来,莫非藏过就罢了不成?你道你是乡绅,没法处治你么?且请你监中坐坐,待我请旨发落。”遂叮咛将祝公送监,夫人和氏讨保。

冯铁头见他父子悲伤,恻然不忍,不知不觉也流下几点豪杰泪来。叫道:“我杀人一世也未曾心动,今见你父子如此悲戚,不觉感慨。是我害却好人也,然与我无干。俱是平君赞害你,是他教我扳扯的。你现在出去叫屈,若审时,我自出脱你儿子。”祝公父子听了喜极,磕他头道:“如果义士果肯怜悯,就是我们重生父母,祝门祖宗之幸。”铁头止住道:“不要拜,不要拜。我决不改口,去去去!”

邹蜜斯听得叫琪生是仇人,便知有非常命了。红须又道:“果是祝仇人之配,我便立时送你到祝家去。”邹蜜斯又哭个不止道:“蒙君大德,感激深恩。但祝郎克日遭悍贼冯铁头所扳,已在狱多时了。”红须大喊道:“岂有仇人受无妄之灾,咱不往救之理?如此说来,恩嫂且权住在咱寨中,此也自有女伴相陪,断不致污恩嫂。”邹蜜斯又泣着道:“祝郎有难,义士能够脱得。不知我父亲之冤,亦能脱得否?”红须道:“令尊翁与祝仇人可同在一处么?”邹蜜斯道:“同在一监的”红须道:“这就不难了。恩嫂且自宽解,待咱明日集领众弟兄去,都取了来就是。”邹蜜斯此时见红须有些侠气,也不疑虑,随他住下便了。但此去恰是:

§§§第九回致我死反因不死词曰:

小牢子拿着锁匙,同轻烟来。轻烟三脚两步,急奔出来,对琪生哭道:“天大祸事到了!彻夜我母舅来讨你病状,快作速计算!”琪生惊得魂飞天外,泪如雨下,扯着轻烟道:“你看我如此手扭脚镣,有什法使?你替我快设一法,如何救我才好。”轻烟心慌意乱,一时也无计可施。两下只是痛哭。

戴侍郎道:“有事在官,我这里也不便回书,也不能宽释。你去对那没知己的仆人说,有何法拿得凶人着,有司天然宽释。你仆人若拿不着,决要借势抵命的了。不必在此胡缠!”家人返来,对蜜斯说完,即往监中,一五一十说与邹公晓得。邹公也冷静无言,叹口气道:“我此生又未曾枉害一人,如何有此恶报?除非是宿世冤业了。在戴家,也说得是。既不是我杀的,也该还他一个凶身抵命。我想凶身岂得没有,但我决还不出。如何是好?”一面且用些银子求知县孙剥皮缉获杀人贼,一面打发管家各处查访致死根由不题。

垂垂天晚,时乃十仲春中旬,月色已高。铁头道:“此时不脱手,更待何时?”他臂力甚大,将手极力只一迸,手扭早已脱下。取斧将脚镣铁锁砍断,赶紧去将琪内行扭一摔,顿时粉碎,将他脚镣也砍断。二人撬开门,悄悄走到后墙。琪生昂首一看,连声叫苦道:“这般插天也似的高墙怎能畴昔?”铁头道:“不要忙。”将斧插在腰间,取出绳索,把一头系来住琪生两肋,将那一头系在本身腰上。清算伏贴,却取出两个铁钉一边一个,捏在两只手中,扒墙而上。瞬息站于墙顶,解下腰间绳头,握在手内,对琪生道:“你两手扯住绳索,不要放松。”说完,遂双手将绳盘扯,顷刻把琪生拢将上来,也立于墙头。略歇一口气,回身向着墙外,又拿着绳索将琪生悄悄坠下,站于地上。铁头叫琪生站开,飞身往下一跳。两个解下绳索要走,琪生道:“且住,待我悄悄通个信与父母晓得。”铁头道:“不成!迟则监中报官,闭城一搜,岂不你我俱休!不若逃脱,寻个藏身去处,再筹议告诉不迟。”二人就忙忙赶到城边。幸喜城门未关,二人出城,也顾不得棒疮腿疼,大开脚步如飞避祸去了。恰是:

宿世作下此生受,不是朋友不聚头。

吴宗道:“却也捣蛋。明显是我放在这里,莫非我竟醉昏了?”四下找寻没有,只得另拿一副家伙,忙到牢中,只见铁索丢在一边,手扭瓣瓣碎裂在地,没有半小我影,吓得屁滚尿流,跌脚叫苦道:“我是死也!”跑去看看,流派仍然,各房犯人俱在。去看后墙又高,点头道:“竟飞去不成?现在如何去回官府?”不觉大哭。去查问小牢子与轻烟,俱说锁得好好的出来。吴宗低头落颈,眼泪鼻涕,走来走去,没法措置。

话分两端,再将琪肇事畴前叙起。琪生自那日屈打成招下狱,棒疮疼痛,骨瘦如柴,求生不得,要死不能。一日,父亲出去看他。他捧首痛哭,悲伤切骨。祝公跪着强盗冯铁头苦告道:“我父子与你昔日无冤,克日无仇,何为扳害到这个地步,绝我宗嗣?就是我儿身故,也替不得你的事。你也是个豪杰,怎要陷平人,害我百口。豪杰之气安在?我儿如有什获咎地点,无妨明正其罪,我父子死而无怨。”琪生不忍父亲忧?,也跪在旁向祝公哭道:“豪杰料难饶我,也是孩儿命数当冤。爹爹你归去罢,母亲在家不知苦得如何。爹娘年已高大,不要哀痛坏了身子,不肖孩儿再不能来报豢育之恩,爹爹母亲比方没生孩儿,堵截爱肠罢。这地点不是爹爹来走的,徒自悲伤无益。孩儿自此别却爹娘,再无一人来体贴你心,爹爹与母亲身家保重,千万要紧。得替孩儿多多拜上母亲,说孩儿不能劈面拜别。”言罢眼中竟流出血来,搂着祝公大呼一声“爹爹、母亲,孩儿心疼死也!”就哭绝于地。祝公搂抱哭唤孩儿复苏,未及两声,也昏沉哭倒,闷绝在琪生身上。还亏铁头叫喊半晌,二人方醒。

三人正在说话,刚好轻烟来看老爷,闻声隔壁房中哭得悲切,转过来一张,却认得是琪生,惊得两步做一步跌进房来问道:“你是祝郎么?”琪生昂首见是轻烟,也惊道:“你怎得出去看我?”两个又是一场大哭。祝公问道:“这是何人?”琪生道:“话长渐渐告禀。”因私问轻烟道:“蜜斯、素梅姐好么?”轻烟泣诉:“家中多事,我来奉侍老爷,蜜斯在家被盗掠去。”琪生大呼一声顿时昏倒,世人仓猝救醒。琪生哭得落花流水,楚国猿啼,对轻烟道:“我只道你们安居在家,谁想也弄得颠沛人亡。我命好苦!”又道:“悲伤哉蜜斯!痛心哉蜜斯!”哀声令人酸鼻。轻烟劝道:“君当保重,不宜过悲。但不知君何故亦遭此厄?”琪生恨道:“我不知何事恼了平家枣核钉恶贼!”就指着冯铁头道:“却买这位义士扳我做窝家,备尽痛苦。本日亏这义士怜我,方才说出,又教我补状出脱我。甚是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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